翼宿在天虹的胸口上轻轻一拍,天虹身体猛地一缩,痛苦的神情浮上来。肋骨伤的不轻。
「如果你要的是我的命,就尽管拿去吧,只要你放过女——」
「老是女娃女娃,难道对你来说,只有她是女人,其它女孩就什么都不是了吗?如果你真的是爱精卫女娃一个,为何还要招惹其它女孩?为何还要束缚住七十八名女子的一生?」
「我可从没有为难过她们。」
「说的好听!据我说知,就在不久前就有一名名叫兰儿的女子被你遗弃了,就因为她怀上了你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她是个荡妇!」天虹大叫。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一个服侍了自己那么久的女人?」
被这么一问,天虹哑了口,只是咬了牙关,恨恨地瞪着翼宿。
见天虹不答,翼宿认为他是回答不出来,骂道:「没想到你不单没节操,居然还是会赖帐的混蛋男人!」
「你把我抓来,难道就是特地要讨论我的闺房私事吗?」天虹突然笑了。从刚才的问答中,天虹觉出对方话里有话:「莫非我的哪个妾是你的心上人?如果你想带她走就带她走吧,反正我有七十八个,少一个多一个都无所谓——」
话没有说完,下巴上就挨了一拳。
翼宿被天虹那完全不在乎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龙族的男人妻妾成群。在你们眼中,女人不过衣服一件,随手就可以丢弃!」
飞禽一族是女尊男卑的母系社会,女性的地位就如同父系社会中的男性一般。如果说龙族信奉的是男权主义,那飞禽一族便是女权主义者。
朱雀停步侧耳倾听,身后的兵士也不敢出声。从囚室中传出的动静似乎不是在为正事考问,而是在为别的事争论。翼宿十三郎那个家伙,原来早已心有所属啊,难怪会被连续休掉十三次。而且看来他的心上人和天虹这个出名的风流浪子有关系……
「你可还记得七百年前来到你们龙族当人质的那个女孩?」
「啊?谁?」
「大鹏宇风!」
「啊?」天虹摆出思索状,然后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你说的是他啊!原来他竟然是女的吗?」
飞禽一族两性的外表相对他族来说是颠倒的,雄性外表匀称华丽,而雌性外表圆短朴素。大鹏宇风是雌性,外表与几乎是凤凰翻版的孔雀明可说是两个极端。于是在外族人眼中看来,大鹏宇风几乎没有女性魅力可言。
「你少给我装蒜!」
「莫非她就是你的心上人?不错不错,你们合适的很呐,郎才女貌,绝配绝配。」
「住口!」翼宿大喝一声,一把揪住天虹胸口的衣服。受伤的肋骨受到震动,剧痛让天虹几乎无法呼吸。「我不许你侮辱她!」
「哎呀?难道你只是单相思?好可怜哦~」
「够了!我只问你,既然你们彼此有意,为何还不专心一意?你看看,他是拼命为你说着好话。」
翼宿唰地抖开了一封信,凑到天虹面前。发信人是大鹏宇风,写的都是说自己在龙族中过的有多么好,多么顺心,大家对自己都很照顾,尤其是白龙天虹,会和自己一起玩风筝,到人界去游荡恶作剧,在天冷的时候还会为自己添衣等等等等……
「依照我对你们龙族的了解,这信的可信度实在不怎么样,也许都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可是她一再地提到你的名字,并强调和你在一起有多快乐。如果不是真有其事,是无法编织出这些细节的!可以说,你是她在人质生涯中唯一的快乐源泉!」
信被抖的哗哗响。
「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孩,为了让家人安心而说着善意的谎言!这样的女孩却被溺死了!大鹏金翅鸟,垂翼若天蓬,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什么人能如此轻易地将其至于死地?」翼宿凑到天虹近前,狠狠盯着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天虹不为所动,「唉,也真难为你了,为了自己的心上人,特别地利用别的女孩把我引诱出来。为了情人嘛,同是天涯痴情人,了解!」
「她是我的亲生女儿!」翼宿大吼起来,「我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要被自己爱的男人害死?」
「原来你是她的老爹啊!难怪!」天虹一副了然的模样,丝毫不为翼宿所动,似乎对这种情势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见天虹诧异地眨眨眼:「可是我记得,大鹏宇风和孔雀明都是凤凰和正室朱雀子绯的子女,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孩子了?」
「啰嗦!这和你没有关系!」翼宿白了脸。
「是哦,那是你的家务事,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天虹金色的眼瞳往囚室门方向瞄去,「不过,外面的人大概不会这么想了吧。」
外面有人?自己明明把守卫都谴开了,也不许任何人靠近。朱雀七星其它六人都有事在忙,来的自然不会是他们。是谁竟然敢违反命令?但是天虹又不像是在说谎,说这种谎言骗自己回头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
翼宿回头。
牢门的木头一根根竖着,彼此间留下巴掌宽的空隙。红发少年站在那里,身影被牢门切割成一块一块。
灰白一片。
冷汗,爬满了翼宿全身。彤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在后面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但是红发少年神情木然,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翼宿知道应该立即若无其事地上前请安,拼着那万分之一的机率想办法蒙混过去,可是一种近乎麻痹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任何一部分。他抬不起手,迈不开步,说不出话。正因为未知,所以恐怖。
就在翼宿被莫名的恐怖淹没的时候,朱雀转身走了,没说一句话。
朱雀按住心口,方才翼宿和天虹对话重要部分他听的一清二楚。原本已然不甚明了的头脑更加混乱。
明不是他的孩子,宇风也不是他的孩子,那是凤凰和翼宿的产物,而不是他的。可是凤凰让所有人都相信明和宇风是他朱雀的孩子,不但骗了他,也骗了所有人。一直到死,朱雀子绯都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似的被耍得团团转。
原来过去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什么又是真实的呢?自己明明就站在这里,为何却没有丝毫的现实感?朱雀仿佛看到无数根手指指着自己,无数张嘴在叫着:你是假的!是个冒牌货!
当凤凰丢下那张休书坐上花轿离去,当天寒宣布迎娶利金郡主,他以为那已经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画面和声音了,现在他才发现那些其实根本不值一提。没有了未来,至少还有过去,可是现在,连过去也被夺走了。
为什么要骗他?既然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要假装是他的骨肉?为什么不大方地宣布孩子的亲生父亲其实是翼宿十三郎,难道还怕他会无法忍受而存心报复不成?凤凰应该知道,他的反应也许会比较大,但他根本就不会真正做出伤害自己兄弟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寒的论调:朱雀就是凤凰,凤凰朱雀本是一人。众所周知,凤凰一得交合之气就会受孕,但同一个体之间又怎么可能生下孩儿呢?如果没有孩子,势必会让朱雀的行为能力受到质疑,于是为了完美地塑造出「朱雀」这个独立的完整个体,惟有移花接木。
为让本不存在的人完美地存在,凤凰欺骗了所有人。
朱雀突然仰天狂笑:好大的骗局!真是好大的骗局啊!
凤凰究竟当他是什么?从炎之枪接收过来的记忆中,朱雀子绯从小就呆在青凰羽盈的身边,凤凰不许他叫自己义父义母族长或别的什么。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将来的夫君啊,凤凰笑得羞涩。
骗人!我是你的,你却不是我的!
朱雀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的那个中秋前夜,摇曳的烛火中凤凰美丽依旧,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残酷无情。
『我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你呢?你凭什么和我争?』
『我会给你一纸休书。从此以后,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子绯死了,对他来说不过是早已逝去的过往。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朱雀子绯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朱雀彤,是一个全新的生命,即使继承了子绯的记忆,即使外表完全一样,也是不同的个体,不可以被过去束缚住。无法摆脱过去,就不能开创未来。而且这四百年来凤凰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无论那是不是出于内疚或者别的什么,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中,他从来都没有过记恨的念头,即使接收了子绯的记忆也一样。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一天能独当一面,不用老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下。
他今日才看清自己想法有多么可笑,没人期望朱雀明理又强硬,没人期望朱雀可以与凤凰并驾齐驱,没人期望朱雀是伟男子大丈夫,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有分量的陪衬、一个识大体的工具、一个可以换得利益的礼物。只有他一个人在傻乎乎地做着根本没用的事。
朱雀突然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刹那转念,他冷笑:飞禽之长,凤凰,仁智禽,至仁至智的万圣之圣、万尊之尊,你不要怪我忘恩负义,谁叫你把我肆意玩弄在股掌之间。天寒,不要怪我心狠,谁叫你明明对我无意却从不明白表示,到了最后才给我致命一击。你们狠,难道我就不会狠么?
***
翼宿在忐忑中接到了立即整军准备进攻的命令,他原本以为朱雀在那样重大的打击后就算不会崩溃,至少也需要几天的恢复时间。虽然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好多年,现在立即起兵并不是问题,但朱雀真的是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吗?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朱雀呵呵一笑:「你放心,我清醒的很。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了。」
翼宿接令而去,白虎凑了过来。白色的大猫在朱雀身上磨蹭着,厚实粗糙的舌头添上朱雀的脸。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下定决心吗?」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的出来。」白虎轻吻朱雀失去小指的左手。
朱雀惨然一笑:「自以为是的家伙。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瞒着。」白虎知道他前后两句话分别指的是什么,故意装没听见前面一句,「也许对你来说我是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粗人,是为了飞禽一族才不得不接受我,可是我要告诉你:彤,无论你是朱雀还是凤凰,是至尊还是奴才,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不在乎那些无意义的名位,我只要你……向着我,记着我。」
最后的停顿,是因为他原本想说「心甘情愿做我的人」,但怕朱雀发怒,在话出口前紧急拉回修改。这一下转的实在是生硬,依照对白虎一贯用下本身思考的习性,朱雀自然是听出来了,扑哧一笑。
转身从墙上取下装饰华美的剑,抽出,锋芒闪亮。朱雀拔下发簪,鲜红的发丝落下来,披了一肩一背。白虎正看得发痴,却见朱雀握住长发,横过剑身来到颈后,往上一挥。长发断了。朱雀手一松,鲜红的断发掉到了地上。
「这样,就不合龙族的体统了。」
听见朱雀这么说,白虎将视线从地上的断发转移到朱雀脸上。短发覆额的朱雀让白虎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初见,朱雀顶着一头不合龙族礼法的齐额短发来到了朝堂,那个时候他可真是吃惊不小,还以为除了自己以外没人敢公然表示对龙族的不满。老实说,当时的敌视态度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这个小家子气的原因。现在一想,真是汗颜。说真的,虽然长发的彤妩媚非常,但短发的彤更有神韵。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充满肃杀之气!
是因为即将起兵的缘故吗?白虎从朱雀身上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这杀气是对龙族,还是……?
***
誓师大会,战旗飘舞,飞禽一族与兽族的大军准备就绪,只待令发。
「龙族无道,奴役我族人,囚禁我族之长。每每想起族长恩遇,更是夜夜难眠,寝食难安,我想众将士和我都是一样的心情,这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今天我们终于等到了!」朱雀顿了顿,突然抬高嗓门:「血债要用血来偿!」
底下一片欢腾,有人带头叫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原本排成一排的朱雀七星成员往左右让开,一名被绑主旗底座上银发男子出现了。
天虹下巴抬的高高的,毫无惧色,只有仿佛在看丧家之犬狂吠的鄙夷。忽然他看见了她——他的妻子。精卫女娃在丫鬟的牵引下走上台来,晶亮的黑眼睛中除了憎恨还是憎恨。
她甩开丫鬟的手,忽地冲上来。巨痛从天虹胸口传开。低头看,精卫手中握着一支发簪,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猛力拔出,血喷射而出。握着发簪的精卫往后退,天虹觉得那染着自己鲜血的发簪是如此熟悉。
「让你的刀饮这龙族的血,让你的剑啃这龙族的肉!以此为誓,杀尽龙族!」白虎用他的大嗓门吼起来,「我军必胜!」
「救出凤凰,杀尽龙族!」
「救出凤凰,杀尽龙族!」
「救出凤凰,杀尽龙族!」
在欢呼声中飞禽族与兽族依次上前,每人在天虹身上砍一刀,先是朱雀和白虎,然后朱雀七星玄鸟鬼宿,青鸟星宿,丹鸟柳宿,黄鹰翼宿,祝鸠张宿,雕鹰井宿,爽鸠轸宿,跟着是白虎七星豺狼奎宿,黑豹娄宿,饕餮胃宿,猱狮昴宿,白狐毕宿,金狢觜宿,伏獬参宿,最后是各校尉,各队长……
最后,底座上只剩下了一副不成型的骸骨,骨肉脱离,血肉模糊,惟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精卫。自始至终,天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头白色巨虎出现在朱雀面前。上来吧,碧绿的眼睛无声地说着。朱雀略微迟疑后,便跳上了白虎背,抓住浓密的虎毛,长枪一指:「出发!」
战旗飘舞,尘烟滚滚,飞禽与走兽的联军依次而动,秩序井然,遮天蔽日。
黑发黑眼的少女丝毫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绑在底座上的尸骸,一眨不眨。
抬起左手,小指上那金色的指环已然失去了光泽,一碰,便成为了灰烬,随风而去。抬起右手,满是鲜血的掌中发簪仍在。
「这支发簪,是你送给我的。你说,等我及笄的时候就可以用了。可是……」忽地哽咽起来,「精卫这种鸟本是亡魂所化,已死之人又怎么可能继续成长呢?」
右手举高,簪尖对着自己的咽喉,猛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