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可曾见过为了保护爱子而对人类下跪的山羊?可曾见过为保护即将被宰杀的母亲而冲向人类的小牛?
「人命关天!你竟然这么做?」
怒火上冲,顾不上夺下襁褓,天寒无法控制地一巴掌挥了下去。个子娇小的朱雀被甩出老远。
好不容易从滑行中停止的朱雀擦拭着嘴角,笑道:「『人命关天』,多可笑的词语,我可从没见死了一个人类天就塌下来了。」他将襁褓中婴儿按在地上,「你知道为了养育孔雀大明王,我曾经抓了多少人类的婴儿吗?」
等级高的龙族对孔雀大明王来说是最好的食物,但他们的数量少,力量也大,要捕捉十分困难,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有退而求其次。
「我把他们抓住,带到孔雀面前,然后,」朱雀左手按着襁褓,举起的右手因灵力凝聚而发出红光,「就像这样把他们四分五裂!」
眼看那散发的利刃般气息的右手就要落下,大惊失色的天寒猛扑上去,一手抓朱雀即将落下的右手,一手成拳击向朱雀小腹。
「唔--!」
灵力消散,朱雀软倒在天寒怀中。
「对不起……」天寒将红发少年失去意识而瘫软的身体拥入怀中,微微颤抖着,「对不起……我都明白的……可是,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人死去……」
***
「妖怪!恶魔!啊----!」
景阳殿内灯火通明,妇人尖叫着,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了,脸上的脂粉已经因涕泪而糊的不成样子,但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向前伸展着手臂,像猛兽那样挥舞着指甲,可惜被数名宫女紧紧抱住身体而无法前进。
宫女凄厉惊惶的惊叫引来了无数侍卫,在看到厨房背后草坪上惨剧后,立即有人到芙蓉殿内向天帝通报。没有大声宣扬,而是透过内廷都总管天鹅律禀报。
听闻后,血色从常俊的脸上消失了。呆楞片刻,他转向坐在身旁的凤凰,金色的眸子闪动着。
「那是你的孩子。你说,该怎么办呢?」
一如往常,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原本想封锁消息,然后通过暗地传召年纪较长的贵族进行商量,但凝重慌乱的气氛引起了年轻一辈的注意,他们交头接耳,胡乱猜测,议论纷纷。在玩笑性质地打赌下,他们用手段从侍从那里知道了事情。群情激愤中,隐瞒的试图成了泡影。最后几乎所有人都转移到景阳殿,准备看一出好戏:拥有飞禽血统的水华公主竟然吃了自己的亲哥哥,简直是皇室的一大丑闻!身为双方父亲的天帝要怎么处置呢?
一名女童坐在殿正中,为人群团团包围着。带着各种意味的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青金色的发,青金色的眼,闪耀着青金石般的光辉,粉妆玉琢的容颜,柔嫩的脸颊几乎可以捏出水来,原先的枯槁似乎只是错觉。仔细看,便可以发现她与凤凰几乎有九分相似。
严重营养不良的症状已经一扫而空。
人们议论声嗡嗡响着,对着女童指指点点。她左右张望,恐惧从眼底流露出来,有着暗褐色发与眼的妇人歇斯底里的恐怖模样更是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不甚明了的印象中,只有那妇人温和微笑的模样,和蔼的摸着她的头。
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哥哥……天辉哥哥在哪里?
「哥哥……哥哥!」
无助与惊吓中,女童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
「你在叫谁?你有什么资格叫天辉『哥哥』?!」妇人尖叫,「你这禽兽!妖怪!」
「呀啊--!」妇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活下来?像那个大鹏一样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掐死了有多好!去死吧!你怎么还不去死?」
妇人全身突然放松下来,仰面对着天花板。抱着水华的宫女觉得奇怪,抬头看着她。只见泪水从她大张的双眼中滚滚而出。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在脚下碎裂成一块一块,然后化为粉末,在风中消散……
「哼哼……嘿嘿……啊哈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从妇人口中溢出,开始只是低声轻笑,越来越响,最后终于成了狂笑。
「啊哈哈哈哈哈!死了好!一了百了!多好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开始拉扯自己浓密的长发,一抓就是一把。簪子发钗啪啪地掉落。
「娘娘!」
宫女们吓坏了,伸手想要阻止,却被妇人尖利的指甲划伤。
白龙天虹抢步上前,伸指点中妇人额头,将灵力灌入。片刻,夫人停止了动作,缓缓倒下,宫女上前搀扶住,将其送往内室。
天虹焦急不已: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青龙天寒和朱雀彤都不见踪影呢?如果天寒在的话,也许事情不会一发不可收拾,但是现在,真不知道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主座上的天帝常俊脸上一片空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凤凰依然坐在他身边,低着头,像个木偶那样没有一点反应。
终于,他站了起来,向女童走去,同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水华,爹爹在这里,你不用害怕。」
分立两侧的两排人低头躬身,暂时停止了议论。
常俊走到女童面前,蹲下,伸手为她擦拭着眼泪,用轻柔无比的语气说道:「水华,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女童暂时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说:「『发生了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好奇怪啊!」然后又开始大哭:「哥哥!我要哥哥!」
女童茫然不知所措的回答使得议论声又起。
常俊说:「你天辉哥哥再也不能陪你玩了。」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
「什么是『死了』?」
「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就算想回来也办不到,因为有人把他回来的路切断了。」
「是谁?是谁怎么坏,要做这种事?」
「是你啊,水华。」
「我?」
「是的,就是你自己。你让自己最喜欢的天辉哥哥消失了。」
「不……不会的!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也不可能怎么做!爹爹骗人!」
「爹爹没有骗人,可是天辉真的不在了,而且也确实是你做的,可是你说你从来都不想这样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水华?」摸着女童的头,常俊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逐渐深沉。「说说看,你是不是有一阵感到眩晕?是不是感到身体不听使唤?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你清醒的时候,面前的天辉哥哥就不在了?」
「我……我……」女童结巴着,似乎不敢确定什么事情。
「回想一下,是不是有一个声音在说『好饿』『好想吃』『吃了他』,那个声音指挥着你,让你无法依照自己真正的意愿行动?」
景阳殿内一片寂静,似乎感觉到天帝的意图,每个人都凝神屏气,等待着下文。
「……是……」女童稚嫩的声音响起,显得犹豫不决。
「究竟是不是?」常俊又问了一次。
「是的。」女童响亮地回答,「好象有人在我的耳朵里叫唤,要我吃,不停地吃。」她抓住常俊的手,「爹爹,那是谁?谁在我耳朵里叫唤?」
常俊微笑,极其单纯透明的宠溺笑容。
「那个人爹爹已经为你抓到了。」
他展臂将女童抱入怀中,站直身体,向旁边一点头。
很快,一名五花大绑的少年侍从就被推了出来。少年有着光亮的黑色头发和眼睛,只在鬓边有一撮黄色的发。他抬头,似乎想站起来,但两名侍卫压制着他,使他动弹不得。
「八哥玉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常俊对少年说道。
少年咬唇,黑亮的双眸炯炯有神。突然从他口中吐出常俊方才的问话:「八哥玉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声线语气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然后是少年人清脆的嗓音:「奴才罪该万死!陛下开恩啊!」
又换上常俊的声音:「从实招来,或许还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还是少年人的声音:「是是是,奴才不敢有一句谎言。奴才手脚笨拙,又好吃懒做,那天被天辉殿下责骂了几句,不思量殿下的良苦用心,只知道怀恨在心,一直寻找机会报仇。刚才天辉殿下和水华公主在一起玩耍,见四下无人,便动了歪念,用传音入密之术教唆公主……奴才罪该万死啊!」
常俊的声音又出现了:「胡说!传音入密法术岂是你这样的下等神族所会的?!」
少年的声音:「陛下金口玉言!您说不是就不是!」
两排的人脸色发白,却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尴尬表情。常俊不动声色地听着。女童对他在说什么不身明了,只是觉得从一人口中吐出两种声音,甚是有趣,双眼直盯着,眨也不眨。
常俊的声音:「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的声音:「陛下说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压制着少年的其中一名侍卫一拳揍去,少年的脸歪向一边。
「放肆!」侍卫大声呵斥。
「嘿嘿……」少年笑道,「奴才是在回答陛下的问话,哪里放肆了?倒是这位侍卫大哥,陛下并没有命令你打人,而你居然擅自动手,究竟谁才是那个放肆的人?」
那名侍卫张口结舌,脸都绿了。
常俊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少年转头,看着他:「好吧,那我就认真地回答一下,你听好了。」
当众人凝神等待的时候,他突然发力挣脱侍卫的压制,用快的惊人的速度向柱子冲去,碰地一声,血花四溅。
惊呼声,抽气声响起,景阳殿内乱成一片。
「有什么可惊慌的?」
常俊道,声音不大,却成功地将骚动压制下来。
「八哥玉科,利用特长鼓惑人心,操纵公主水华杀害皇子天辉,其罪当诛。本来应当是要灭九族的,但既然他已经畏罪自裁,就赦免了他的九族。将他的尸体弃市。你们都回芙蓉殿吧,守岁还没结束呢。」
说罢,他抱着吓呆的女童转身向凤凰走去。
各贵族们依次行礼,告退。
侍卫向八哥玉科的尸体走去,原本静静地看着的天鹅律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抢上去扑在他身上,将耳朵贴在那微微蠕动的嘴唇上……
须臾,他站了起来,让开。侍卫上前抓住八哥玉科尸体的两只脚,开始拖动。
『……终于……可以不用在违背自己意志的情况下唱歌了……』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辅。胡不相畏,不畏于天?
第十二章
凤凰靠坐着,低着头。金色的长发挽成高髻,缀满了珠翠,宽大的衣袖一丝不苟地摆在两侧,裙摆如同团扇般平铺展开。就如同一个制作精美的木偶,无法感觉到丝毫生气。
常俊抱着女童来到凤凰跟前,女童睁着青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人。
「来。水华。」常俊牵着她的小手,向凤凰伸去,「这是你亲娘。」
「亲娘?」
「是的,你要记住,霞母妃是姨娘,这才是生你的亲娘。」
「娘好漂亮!」
小脸绽开花般笑靥,从常俊的手中脱离,径自摇晃着小手向凤凰伸去……
原本半阖碧绿眼眸突然整开了,一手猛地抓住向自己伸来的小手,将女童拽倒在坐垫前,另一手迅疾卡住了那细弱的颈脖。没有一句言语,只顾在指间出力。女童在喉间发出咯咯之声,双手乱抓着,双腿本能地踢动。
常俊大惊,扬手向凤凰打落,终于使其松开了手,他抱住女童,后退出几步。
女童没有号啕大哭,瞪大了眼睛,似乎因过度的惊吓而忘记了。常俊抱紧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的恐惧。凤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因方才的冲击,几枚金步摇从发间脱落,散在地上。
常俊将女童交到一名中年嬷嬷手中,嘱其带出。他走向伏在地上的凤凰,揪住那金色的长发,使凤凰的脸对着自己。
「……这是我的错,」看着那空洞的眼睛,常俊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声音说道,「把水华带来见你是我的错。」
嬷嬷抱着女童,形式性地轻声哄着,也不考虑这样是否有效。女童僵硬着身体,手脚绷地直直的,抗拒着嬷嬷的怀抱。拧抓着嬷嬷衣物的左手掌不断渗出红色的液体,在嬷嬷的衣服行留下暗浊的痕迹。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
嬷嬷发现了异样,急忙查看女童已经鲜血淋漓的左手,费了好大劲才让小拳头松开,看清了罪魁--一支细小的花钿,细小锐利的金针张牙舞爪,嚣张无比。
***
当从昏迷中清醒,听说了所发生的惨事,朱雀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只觉得胸口堵的发慌。这该怪谁?谁算是罪有应得?他禁不住抬头望去,却吃了一惊。
有着金色眼睛的男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手罩在脸上,别过头。
朱雀没有说话,只是退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直到让自己脱离对方一伸手就可以掌握的范围。这个时候,朱雀本来非常想好好地嘲笑一下拼命拦住自己的这个男人,嘲笑一下因他的天真所招来的这个后果,可是当那张脸映入眼底,朱雀发现原本想说的话突然烟消云散,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方才瞥到的表情,各种感情颜色与图样混合在一切,颤抖着,不断扭曲变形……那是一种从心地冒出的寒冷的具象化。
一转身,朱雀快步离去。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他只是想尽速离开他身边。
这是他自己招来的后果,他就得自己去承担。谁让他要拦着自己呢?如果不的话,现在也许就是又一个普通的元月初一,只有大红的春联,没有雪白的丧幡。
***
栖霞宫中,丧旗高挂,灵堂上哭嚎声一片。三日后,就要为天帝第八皇子小郦龙天辉出殡。结束守岁的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们纷纷前来吊丧,然后陆续返回辖地。
对外正式发布的死因是骤染恶疾,不治而亡。半公开的真相是侍从八哥玉科为泄私愤操纵年幼的水华公主将小郦龙天辉杀害。飞禽一族与对于龙族的臣服程度,向来为人所质疑,从这个角度来说,『泄愤操纵说』的可信度似乎很高。于是对于这个已经算是内幕真相的说法,大部分人虽然仍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摄于天威,也只好就这么认为了。
对真正的事实,就算有所猜测也不好多说一个字。
人来人往,忙碌的侍从宫女和侍卫们向朱雀致意,朱雀丝毫没去注意,只顾向栖霞宫前进。对那个单纯的少年,朱雀没有什么坏印象,甚至因为其对水华的照顾而颇有好感。虽然是常俊的儿子,但他不过是个小孩,又有什么罪过呢?本能地前往,也许是为了凭吊,也可能只是为了见那名女童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