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身份是如此高贵,是他永远也无法接触到的人,也许今生就只有这一次能与那个人距离如此近。
想见那个人,想见他,想看他的笑容,想看他轻簇眉的样子,想听他的声音……
他挺腰抬头,哗啦一声,冒出了水面,但还没等他睁眼,头上就毫无征兆地挨了一下,跟着似乎是棍棒的重击就如雨点般接而连三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头上、颈上、肩上、背上,把他打的前伏后仰,丝毫没有招架的余地。一时间水花四溅。
怎么会?他一点也没听到有人叫喊,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侍卫。只能感叹这些侍卫实在是训练有素。
有一击正好落在他后脑上,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他苏醒了,是疼醒的。背后火辣辣地疼。
他被从温泉池里拖出来后,就被背朝外绑在一块石头上,有人站在他背后,挥舞着鞭子,抽在他脊背上,但是并没数着数。当他醒来后不片刻,鞭子就停了。看来行刑的人被吩咐看到他醒就停。
有人走上前,将他解下,押着他转身跪下。温泉的氤氲中,他看到了那个人,他搜寻了十年的人,十年前放过他的人——飞禽之长,火凤梓童。
凤凰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奢华的金红色长发,整齐的刘海,飘逸的鬓发,靛色的眼睛如同深海般深邃,俊秀中带着妩媚,如同盛开的牡丹般的面容上没有一点可以称之为羞愤的神情。那种表情确实不是愤怒。
「该说你是不怕死,还是不自量呢?总之,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凤凰静静地看着他。「身为讨厌热的龙族,居然顺着火山的地下水脉摸到这里。说说看,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人指使你来的?」
「不……」他摇头,「没有人指使,我是自己想来的。」
凤凰簇眉:「哦?」
「是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我——」
「我了解了。」凤凰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
了解了?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他还没说自己是谁,还没说自己来这里没有任何不良目的。为什么说『了解了』?
「我不会杀你的。」凤凰站起身,「珍惜一点自己的性命,不要再来了。」
说着,凤凰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他挣扎着,努力摔开押着自己的飞禽族士兵,向凤凰冲去。「我的、我的名字是——」
不要走,他还什么都还没说呢!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永远都没机会了。至少……至少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既然像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无法奢求什么,也恐怕无法在凤凰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能在凤凰的脑海中停留。即使只有名字。
啪的一声,一条以灵力具体化而成的长鞭子卷了上来,将他缠的就像做茧子的蚕。他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我的、我的名字是——」
他继续说着。
「我不要听。」凤凰持着鞭柄,「现在的你,没有要我记住你名字的资格。」
他噎住了。带着血味的液体在喉咙里翻滚。
凤凰注视着他,美丽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
凤凰说:「你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天命?
「天命不可违,违者必有报应。」凤凰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说着,「所谓的天命就是——我是凤凰,不老不死,与天地齐寿,而你,则是爬虫。」停顿了一下,突然抬高嗓门:「爬虫就是爬虫!乖乖地在烂泥里打滚吧!」同时猛力转动手腕将他向外甩出去。
他像是被投石机作为子弹投出去一样,撞破了脆弱的火山岩墙壁,在空中久久地飞着,飞着。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外,还回响着凤凰最后的话——爬虫就是爬虫!乖乖地烂泥里打滚吧!打滚吧!打滚吧!……
他趴着,呆呆地从眼角望着天空,从漫天星斗一直到日头高照,然后又是漫天星斗。四肢麻痹,伤口疼的要命,他几乎无法动弹。身下是柔软的草堆,他的运气不错,降落的时候正好落在这草堆上面,否则不死也得重伤。
细小的脚步声又响起了。从他清醒开始,就间或听到这个脚步声,一旦它响起,炽热的伤口皮肤就会感觉到一阵冰凉,很是舒服。看来应该是有人在给自己的清洗伤口。
从眼角望去,他能看到一双光着的脚丫,满布伤痕污泥。照顾自己的就是这脚的主人吧。他想看清楚恩人的模样,于是试探着挺起上半身,结果以失败告终。
「你还不可以动,还是躺着比较好。」光脚的主人说话了。
常俊又动了一下,这一次他成功了,他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转头,他终于看到了光脚主人的模样。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手一软,差点下巴着地。好脏的孩子,污秽褴褛的衣服极为不合身也就罢了,脖子上的污秽也不提了,但是怎么那么大一块泥巴糊在脸上也不清洗一下?洗干净了,说不定会好看一点……只是可能而已,因为从没有泥巴那半张脸看,实在是不怎么样……
「你的脸脏了。」常俊说。人家救了自己,出声提醒是应该的。
对方却笑着说:「这是胎记,不是泥巴。」
原来如此……还真够吓人的……七月半的时候不用带辟邪符了……
「你饿了吧。」对方说着,掏出一包用棕榈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两只死老鼠露了出来。「这是我好不容易捉到的。分给你吃。」
常俊看着棕榈叶上的生物体,脑中只有『死老鼠』三个字在不停转啊转……
见常俊一脸呆样,对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前天下雨,把我保存的火种弄熄了。所以现在只好生吃了……我知道很难入口……但是你现在受了伤,不吃血肉是不行的。」
看着对方一幅既紧张又担心拼命说服自己的模样,常俊笑了。
「我叫常俊,你叫什么?」
「小赤佬。别人都叫我小赤佬。」
赤佬,东南沿海一带的方言,意思是「怎么还不去死的混蛋」。这自然不会是真名。
「这名字不好,改一个吧。」
「咦?」对方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是乌龙?」
「是的。」
常俊注意到,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这么说,他也是纯血统的龙族。再看看他的发色,黑色的头发,难得还整理的蛮齐整干净的。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常俊凝视着他。
『所谓的天命就是——我是凤凰,不老不死,与天地齐寿,而你,则是爬虫。爬虫就是爬虫!乖乖地在烂泥里打滚吧!』
打滚吧!
打滚吧!
打滚吧!
在烂泥里打滚吧!
「……『梓童』,『梓童』这名字怎么样?」
「哇啊!」惊喜异常的样子,「好好听的名字,我真的可以用这个名字吗?」
「当然,你以后就是『梓童』,乌龙梓童!」
又瘦又小脸上都是胎记的孩子转眼间就成为了妇人,发髻散了,衣服破了,到处都是飞溅状的血迹。顾不得肩膀上正在冒血的伤口,还没说话,她就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老二!」她抹着脸,留下了更多的污迹,「对不起……如果我再强一点的话,老二就不会……」
老二怎么了?是了,别的女人为他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徒劳龙,被出来狩猎的飞禽一族作为食物抓走了。凤凰生下了孔雀和大鹏,必须用龙族的上等血肉来喂养。
他拥住哭泣的妇人。
「不要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
这不是你的错啊……
忽然听得有人呼唤,将他从回忆的海洋中拉回。抬眼仔细看,才发现有着青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自己坐在蒲团上,靠着供桌,昏暗的大殿,摇曳的烛光,分列的牌位……是了,这里是奉先殿,供奉死去之人的地方。
「……你来了啊……」
凝神看了半晌,他才想起是自己命人唤青龙天寒来的。不过,他记得好象还有多叫一个人,但是他并没有在他背后看到另外那一个。
「天虹呢?怎么没看到他?」
「去叫了,马上就会来。」
天寒回答着,父亲一向是那么高大又强壮,威严又充满活力,即使是在满两千五百岁的时候,也一如壮年。可是仅仅过了七八年,眼前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千岁,几乎感觉不到生命力。
终于要不行了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只叫自己和天虹?难道父亲忘记四哥五哥的存在了吗?不过这样也好,四哥和五哥已经被自己剥夺皇族的身份驱逐了,如果问起来,他也只好扯谎说他们出去办事还没回来。
「……你……恨我吗?」
常俊看着儿子。
「啊……」天寒一楞,随即明白父亲问的是什么,「不……」
「我强占了你的心上人,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恨我?」常俊笑了,「当初要死要活哭着喊着要娶凤凰的是哪个傻小子啊?」
天寒摇头。
「一开始确实是的,我恨的恨不得杀了您,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啊?明白什么?」
「现在,我已经能明白到当初您为何发怒拼命阻止我娶凤凰,也明白到您为何攻打飞禽一族。」他正视父亲,「我终于体会到您当初是怎么一种心情。所以,我并不恨您。」
也是这原因,他才没有在父亲囚禁凤凰的时候阻挠。父亲已经两千五百岁了,是即将离世的人,他争了一辈子,临死难道连最大的同时也是最小的心愿也不能得偿吗?为人子者,于心何忍。
「哦……」常俊看着儿子,眼中满是玩味,「你懂?你真的完全懂?」
「是的。」
当听到天寒肯定的回答时,常俊笑了起来,用力地,大声地。嚣张地嘲笑。
「连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难道你一个旁观者反而能清楚地体会?你还太年轻了,太容易自以为是。」
天寒被笑的莫名其妙,不解地望着父亲。
在仿佛释放出全身力气的大笑后,常俊扭过身子,从供桌上取下了一个牌位,连同自己的膝盖一起抱在怀里,仿佛很冷般地缩起身体。天寒注意到那是母亲的牌位。
「……您……」犹豫了一下,天寒还是决定开口,「您对母亲,究竟是怎么看的?」
其实他想问的是:既然凤凰是你一直追逐的目标,是你心中真正向往的恋人,那为什么要娶母亲?为什么要和母亲生下我和天虹?对您来说,母亲算是你的什么呢?
「梓童啊……」金色的眼睛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光和暗交错着,不断变换再变换。
***
貌若芙蓉的凤凰冷若冰霜,视线中除了不屑外,还有名叫怜悯的东西。金红色的发丝仿佛在宣告主人的高贵与尊严。
『所谓的天命就是——我是凤凰,不老不死,与天地齐寿,而你,则是爬虫。爬虫就是爬虫!乖乖地在烂泥里打滚吧!』
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胎记的黑发流浪儿对他露出羞涩的微笑,伸出双手托着一包用芭蕉叶,两只死老鼠在芭蕉叶上躺着。
『你饿了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捉到的,分给你吃。』
光突然消失了,黑暗笼罩过来,但很快又明亮了,一名石青色长发的女子伏在地上,抱着一个有着鲜红发丝的头颅,本应温婉的绝美面容因愤怒与悲哀而扭曲着,她抬头,仇恨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射穿。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呼啦一下,黑发的妇人代替了石青色长发的女子,她穿著窄袖衣袍,铠甲上密密的伤痕。手中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剑,她将它举高,张口咬住鞘上的绳子,同时双手对绳子做出调整,眨眼工夫就完成了。接着她把剑往他面前一送。
『这地任你来踏,这天由你来撑!』
跟着,金色长发的年轻人站在黑发妇人站的位置上,垂下眼睛,缓缓地背过身去,在他背后是一名有着鲜红发丝的少年。少年用年轻的眼睛望过来,好奇又羞涩,向往又畏惧,崇拜又憎恨。
***
光线又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抱着牌位,金发在瞬间变成苍苍白发,无数皱纹爬了上来,让那张方才还平滑的脸变的如同核桃一般。皱皱的唇动了,做出似乎是在笑的动作。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十九章
朱雀没追出多远,就发现了白虎的踪迹。
他弓着背,就像是拉紧了弓,紧盯着眼前的「猎物」,喉咙里发出呼呼声,停顿片刻,嗷呜一声如弹簧般猛地扑出去。一名小女孩尖叫着闪到一旁,跌倒在地。头发上青金的色泽闪过,朱雀吃了一惊,是水华?她怎么在这里?难道是跟着自己来的?
以往他一直都很小心,这次却为何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一个尾巴呢?
一扑不中,白虎扭腰,转身又扑,却被一根横着的栏杆挡住了。朱雀挡在小女孩面前,单膝点地,双手擎着长枪,架住白虎的利爪。
「让开!」白虎叫道。
「不行!」
「她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留她不得!」
「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如果她不死,死的将会是我们!她回去一说,一切就都完了!」白虎大怒,「难道你要让大家因为这个小孩而死吗?!」
朱雀自知理亏:白虎说的对,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有战争就会有死亡,一旦失败,他们将没有任何退路。那么长的时间,牺牲了那么多,就为那一天,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靖王死了,成王在天牢里如同废人,天帝常俊寿命将尽,龙族的天庭内因为长时间的朋党之争、相互猜忌,早已四分五裂……无论是不是出自朱雀本身的意愿,整个龙族因为瘟疫而元气大伤是事实,起兵的日子可说就在眼前,怎能因为一个小孩而前功尽弃?
朱雀明白虽明白,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到这个孩子,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虽然他是为了白虎说的一句「你就是凤凰」而追来,现在却也暂时把它抛到脑后。
这个孩子明明拥有龙族的血统,而且又是雌性,却为何与孔雀明有着相同的面貌呢?
「那也不是非杀她不可,只要不让她回去就行了!」朱雀架着白虎说道。
先前和白虎争论,一时间的气不过是占了很大部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瞒着自己?
自从天寒所在的天宫也出现病人后,他就很不安,万一天寒也得了那种病怎么办?不过现在想一想,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如果事先知道了,难免会在天寒那似水温柔面前露出马脚。在知道病源后,他又担心要是天寒知道这瘟疫就是用他朱雀的血培育女鸟制造出来的……他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要怎么面对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