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她记得很清楚,六年前便是他一席话,破坏了她精心谋略的计划。数月前她原想在德芬出宫巡狩祭祀时,乘机除掉这个手握神权的天女,可计划再度夭折,德芬奔逃至金穗花城,又是得他收留。
这小子屡屡坏她好事,她对他实在看不顺眼。
“陛下,臣妾以为真雅公王说的有理,此事还是谨慎处理为宜。”
谨慎处理吗?意思就是不相信他对北余国二王子的指控了。
黑玄敛眸寻思。这回真雅与王后难得同声一气,恐怕都是不乐见他因立下拯救天女之功在朝中得势,成为德芬的后盾吧?
不过这事态发展,早在他预料当中。
“陛下。”他朗朗扬嗓。“还记得数月之前,天女也曾意外遭难吧?当时行抢的盗匪,微臣好不容易捉到了,经过审讯,才惊觉事情另有内幕。”
“什么内幕?”靖平王问。
“微臣已将贼人绑缚在外待命,请陛下允准宣他进殿,澄清一切缘由。”
“好,将他带进来吧!”
圣上一声令下,两名侍卫将人带上,那人四肢结结实实地受缚,动弹不得,狼狈不堪。
“抬起头来说话吧。”黑玄冷声道。
那人缓缓扬首。
希蕊认清他的脸孔,倏地凛息,神色看似无异,双手却是悄悄扣紧座椅扶把。
这人正是她的亲信之一,当初是她命他伺机除掉德芬,不料行刺不成,竟被黑玄逮到…“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吧。”黑玄命令。
“是。”那人偷偷瞥王后一眼,咽了口口水,跟着垂眸。“小的……小的原是行走江湖的剑客,因缘际会得到北余国太子赏识,为其效力,因为太子在国内势力不稳,一直想娶得天女,借此收揽人心,无奈陛下总不允婚,太子铤而走险,才想掳走天女,待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就算两国不结为秦晋之好也不成了。”
“什么?真有此事?”靖平王闻言,勃然大怒,群臣也同声谴责。
真雅蹙眉,对此番说词颇有疑问,希蕊王后则是意外地怔住。
“微臣敢问陛下与娘娘,北余国太子与二王子皆不安好心,对天女虎视耽耽,三番两次加害,难道我们仍要忍气吞声吗?”黑玄顿了顿,清冽的眸光与王后相接。“娘娘不认为微臣说的有理吗?”
这是威胁吧?希蕊暗暗咬牙,心海卷起千堆雪。她不笨,当然明白黑玄这是在与自己交换条件,只要她顺他的意,将一切罪过推给北余国,他自会替她保守私下谋害天女的秘密。
“王后,你怎么说呢?,靖平王照例又询问王后的意见。
希蕊冷冷撇唇。“看来北余国果真是狼子野心,不可轻饶,就向他们发兵吧!陛下。”
“是,联也是这么想。”靖平王附和地颔首。“不过,该谁领兵昵?”
“所以,父王就令你领兵了。”
“是,他封我为平北大将军,命我即刻率兵讨伐北余,除了将我个人的私兵编入军队外,还依我所求,召集其他所有襄于州出身的战士为我所用。”
“一切都如你的意——”德芬沉吟。黑玄在上朝之前便告诉她,真雅与王后定然不会相信他的话,即便信了,王后也会设法令他出征,盼他战死沙场。水不归来。果真都如他所料。‘可是,你真的要上战场吗?”
“当然,六年多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刻。”黑玄意气昂扬。
她明白他早想将北余的土地纳为已有,不过——
“征战沙场,总是有风险。”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平安回来,不是吗?
“你担心我?”黑玄看出她的忧虑。
她默然不语。
他微微一笑,执握她柔黄。“知道我为何向陛不要求襄于州出身的战士吗?”
“因为襄于州出身的战士素来最为英勇彪悍?”她猜。
“此其一。”
“因为我是在襄于州附近遇劫的,你要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
“此是其二。不过最重要的并非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次兴师,名为问罪,实为掠地。我会明白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抢地,抢一块肥沃之地,让他们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可以在那儿安居乐业,不必再像他们一样出外奔波,辛苦谋生。我给他们画了一块大饼,告诉他们,只要我们去拿;就吃得到。”他目光灼灼,言语铿锵有力。“你以为百姓为何尽忠?兵士为何而战?为王君?为义理?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生存的利益!”
说得有理。她深思的咀嚼他这番话。“换言之,此次出征,也等于是给他们一个未来的希望?”
“不错。”他颔首,抬手轻抚她脸颊。“所以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输的,为了利益与希望出征的战士,比谁都勇猛。”
“可这是你初次率兵出征……”她还是担忧。
“我虽不曾领军,但并非初次上战场。”黑玄笑道。“何况对方也非常年征战沙场之上,比其他,我自认还强上几倍。”
“你怎知北余会派谁迎战?”
“忘了我在北余国埋下不少细作吗?丫头,在我的人推波助澜之下,我敢料定这回领军令的绝对不是北余那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而是二王子亲征。”
“那个二王子会亲征?”德芬愣了愣,转念一想,顿时恍然。“是为了戴罪立功吧,况且北余太子约莫跟希蕊王后也有同样的想法,希望这个弟弟上了战场就别再回来。”
“不愧是我所认定的王,果然聪明!”他称赞。
她听了,芙颊生晕,一时美不胜收。
他不觉心动,展臂搂她入怀。“相信我,丫头,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做你最得力的臂膀,成为你身边最重要的人。”
他坚定地许诺,而她偎在他怀里,一腔柔情荡漾。
又让黑玄料中了,当他带领大军直这边境时,北余国探子匆匆回报,朝中震动,经过激烈辩论,二王子赌气请命亲征。
对方以为黑玄越过山脉后,必定挥军直攻北余边关济粱,而黑玄的军队行进路线也果真如此,于是二王子便从附近几座边城调动军队,全力守卫济梁关口。
谁知这只是黑玄声东击西之计,他命一支骑兵佯装冲撞济梁关口,其余的兵马却绕道进攻另一座边城。
那里是北余的粮仓,黑玄谨守“取用于国,因粮于敌”的用兵之道,长征的军队最怕粮草无继,必须设法在敌境就地取粮方为上策,所谓“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于是,黑玄只带了七日的粮草,众人优虑断粮危机,霎时激起破釜沉舟的决心,将士用命,于最短时日内拿下这座边城。
之后,前线频频传来捷报,希林大军连下二十余座城池,但就在黑玄推进至北余主城只有三日的路程时,对方终于派出真正的勇将应战。
德芬知道,该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她求见靖平王。“父王,儿臣很是担心前线战事。”
“是啊,联也担心。”靖平王正与舞姬饮酒作乐,见到女儿,一时有些尴尬,慌忙逐退一千人等。“听说近日战况陷入胶着,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对远征的我方不利。”
“是,若是这场战事输了,不但不能给北余一个教训,希林反倒贻笑大方,父王也会颜面无光,所以儿臣很是担忧。”
“那你说该当如何是好?”
“儿臣以为将士为国尽忠,图的不只是身后荣耀,也需要适当的奖赏嘉勉,所以若是父王能下诏谕,宣示将在战胜后大加慰勉有功之人,想必能大大振作军队士气,为国冲锋陷阵。”
“你说得有理。”靖平王非常同意。“不过该如何奖赏好呢?”
“儿臣以为,父王不妨诏示将自北余夺得的领地赐给有功将士,并册封领军的黑玄为议事公,列席圆桌会议。”
“给他们一些土地不成问题,但这个议事公嘛……”靖平王有些许迟疑。“联得同王后商量商量。”
“什么事要同我商量?”说人人到,一道夺目的艳光闪进,正是希蕊王后。
“是这样的——”靖平王将方才与女儿的对话转述给王后听。
希蕊听了,望向德芬,表面笑容盈盈,眼神却是冰冽胜雪。“人都还没回来呢,就急着讨封赏了?”
德芬不动声色,淡淡回话。“儿臣只是希望能借此提振前方将士的士气。”
“这士气自然是要提振的,我赞成。”
“那王后是同意可以赐封黑玄为议事公?”靖平王不禁惊喜。说实在,他对那个聪明勇敢的年轻人倒是有儿分赏识的,私心也颇想提拔他。
“黑玄解救天女有功,若真能扫荡北余,再为我圣国开疆拓土,赐他一席议事公自是无妨。不过臣妾倒担心战况未必如此顺利,要是这么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战死沙场,陛下说说,该有多可惜呢?”
“这个…”靖平王面色犹豫,未及答腔,德芬抢先落话。
“若是黑玄不幸战死,依照希林惯例,当为其在英灵祠立牌位,供后人缅怀其英姿伟业。”
“如此一个对你忠心耿耿的男人,最后只落得立英灵牌位的下场,别说陛下跟本宫感到惋惜了,德芬你啊,恐怕也不甘心吧。”希蕊意有所指的感叹。
“若是他回不来,也只能如此了。”德芬极力压抑胸臆情绪起伏,刻意将话说的冷漠无情。“回不来,就只是个牌位,回来了,才能成为国家可用之人。”
“是国家的人吗?我瞧是你的人吧?”王后语带讥讽。
德芬深呼吸,羽睫微扬,毅然决然。“我承认我的确想将他变成我的人——不对,应该这么说,我相信他必能凯旋归来,而且一定要让他成为我的人!”
这等于是下战书了。
气氛一时诡谲,波涛汹涌,两女对视,彼此审慎评估。
希蕊冷笑,首先打破僵凝。
“那好吧!我们就等着瞧,他究竟能不能回得来——”
尾声
数月后,黑玄开学而归,他几乎攻下大半个北余国,兵临王城,逼得北余国君不得不投降议和,割让半数城池,换来和平盟约。
靖平王大喜,不但赐赏土地予诸位有功将士,亦遵守诺言,册封黑玄为议事公,列席圆桌会议。
下朝后,黑玄参加庆功宴,途中偷偷溜走,来寻德芬。两人在宫阙隐秘处相会,倾诉别来情衷。
“听说这是你在王后面前为我讨来的封赏?而且你还当面对她说,若是我回来了,注定得成为你的人?”黑玄笑问,星眸熠熠流光。
“是啊。”德芬承认,总觉得他这话说来有些暧昧,不禁红了脸。
“啧啧,你都如此宣布了,看来我这辈子是摆脱不了你了。”他似真似假的感叹。
“说什么啊?”她娇嗔,不依的赏他一拳。
他笑,揽过她纤腰,轻薄她敏感的耳珠。“想我吗?”
“当然想。”她痒得躲开,俏厥菱唇。“都不晓得人家有多担心你!”几乎夜夜难以成眠呢,芳心上像有根针扎着,痛得很。
“不是说若我回不来,就只是个牌位吗?”他故意逗她。“我听了很伤心呢!”
“你……明知人家不是那意思!”这人真坏。“我怎么可能对你那般绝情?”
“谁晓得?女人心海底针。”
“黑玄!”她恼了。
“好好,我不玩你了。”他笑,在她粉颊上亲了亲,她容色更加嫣红,艳美如花。“对了,听严冬说,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可也没闲着,忙得很。”
“是啊,忙着为你讨封赏嘛。”她嗤道,横他一眼,风情万种。
“呵呵,多谢公主殿下。”他朗笑,半晌,才认真问:“我留下严冬保护你,听说你好像差遣他做了不少事?他说,你问他襄于州除了铁脉,是否也出产一种稀有的磁石矿,还要他秘密寻来给你?”
“嗯。”她领首。
“丫头,你想做什么?”他好奇。
她嫣然一笑,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何每回我主祭的时候,神殿的祭台便会有火焰生起吗?”
“应该是……某种幻术吧?”
“不错。我在祭台不安设了风箱,殿门开启,便会牵动机关,扬风点火。”
“原来如此。”他领会,不得不佩服她的冰雪聪明。“不过这跟你寻找磁石又有什么相干?”
“因为,”她神秘地弯唇,明眸璀璨,神采飞扬。“我打算进行一场希林开国以来规模最盛大、最震撼人心的幻术!”
隔日早朝,德芬以天女身份上殿,当着所有人面前宣告。“陛下,儿臣近日夜观星象,察觉紫薇垣星象有异。”
紫微垣?众人骇异。那不就是象征王宫内院的星垣吗?
靖平王也惊骇不已,颤声问,“有何异常?跟朕……有关吗?”
“是北极五星之太子星,亮度忽明忽暗,有些不寻常。”德芬解释,吐嘱清越。“昭陛下准许儿臣行祭天仪式,请示神谕。”
她是天女,既说星象有异,所请自然照准,于是择定良辰吉日,德芬入神殿祈问神谕。她一进殿,祭台便生然火焰。
仪式过后,德芬求得神谕,说明上天将在日夜交会时分,亲自颁下神诏。
“亲自颁神诏?”群臣不解。“敢问天女这是何意思?”
“我也不晓,就请诸位耐心等待日夜交会的时候吧。”
在黑玄有意的散播消息下,不仅贵族权臣在神殿外云集,王城百姓亦有不少人携家带眷,挤在外围旁观。大伙儿议论纷纷,好奇上天会以何种方式颁下神诏。
“听说是天上的太子星有异象。”
“有异象是啥意思?该不会是陛下迟迟未立太子,上天想指示些什么吧?”
“我瞧有这个可能哦。”
德芬一身雪白祭衣,襟口滚上淡丽彩纹,佩金玉腰带,素雅中不失华贵,站在祭台上,衣袂翩然,轻逸出尘,百姓的目光都不禁朝她投去。
“那就是天女啊,真美!”
祭台上燃着熊熊火焰,映亮了德芬纤丽的剪影,亦映亮周遭每一张期盼的脸,到了傍晚的日落,天光渐暗。
忽的,祭台火焰灭了。
“怎么回事?”众人惊慌,面面相觑。
火焰是神灵降临的象征,火灭了,岂非不祥之兆?
天色暗下,一片漆黑,众人咳呼,睁大了瞳孔意欲瞧清祭台景象,过了约莫半盏茶时分,青铜制的火炉忽然飞出一群百鸟,振翅拍响,回音缭绕不绝。
“天啦!这些鸟是打哪儿来的?”群众纷纷仰头,都觉不可思议。“那鸟身上仿佛还会发光呢!”
漾着青蓝色光芒的百鸟在空中旋绕,吸引所有人目光,德芬趁此空挡走向铜炉,不着痕迹的扳动机关,跟着轻巧的退开。
“咦?那时什么?”有人注意到铜炉有异状。“好像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了?”
众人凝目,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那是一盏纸天灯,但天灯未点火,怎能无端悬空?真令人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