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胤禘咬牙瞪着她,还好隔着衣袍和裤子,大腿没有烫得太严重,又还好后脑勺只微微肿起,没有把脑袋摔坏。
他真是不敢相信,自己来买个宋刻本也能搞得如此狼狈。
“我怎么会踩到……我刚刚踩到什么东西?”她疑忖着,脑袋低下来想看清楚害她滑倒的究竟是什么?
“你踩到我的脚。”胤禘快她一步,用脚尖把手杖踢到自己身后。
“是吗?那……我应该也踩痛你了……”她脸红得快要烧起来。
“你的眼疾到底多严重?这样看得清楚吗?”胤禘站在离她一尺之外,伸出四根手指问她。
“嗯……四个。”小姑娘用力眯了下眼睛看,虽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轮廊依稀还能辨别。
“这都要看那么久,看来你根本看不清我的样子了。”他的心情突然莫名的轻松起来,因为她看不清楚他,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多做掩饰,反倒是他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公子的长相在我眼里确实是蒙蒙胧胧,除非两人得靠近些我才能看清,不过我知道公子年纪不大。”她尴尬地笑笑。
“年纪大不大从声音也能听得出来吧。”胤禘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宣纸,自行将衣袍上的茶水吸干。
“我对公子实在万分过意不去,公子一定要让我赔您一件新衣才行。”她对他满心愧疚,始终不敢抬眼正视他。
“我说不用了,我的衣袍多得很,不差这一件。你还是快把书单开一开吧,我还想活着离开这里。”他揉着后脑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喔,好。”她羞惭地点点头,回到桌案前提起笔,慢慢地写书单。
胤禘看她压低着头写字的模样,真替她的脖子感到可怜,不过这个小书呆的字一笔一划,端正工整,写得还真是出奇得好。
“眉山……不会是你的名字吧?”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绕了个弯问道。
“不是,眉山是我爹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双喜,平双喜。”她边写边答。
平双喜。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开好了,公子请看。”平双喜把墨渍吹干,捧起书单交给他。
胤禘看着她开出的一长串书单,大感惊讶,其中甚至有三套是绝世仅存,难得一见的珍本。
“我本以为数量不多,没想到居然有二十多套书,而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公子,我记性好,凡读过的书,再看第二遍就能记熟了,记书名对我来说更非难事。”她语气谦虚地解释,并没有自吹自捧的意思。
胤禘惊讶地盯着她看,不敢相信她的记性会好到这般程度。
“《乐府诗集》、南宋国子监刻《尔雅》三卷、《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吏》,我要这三套。”他看着她,喃喃念道。
平双喜呆了呆,尴尬地一笑。
“我忘了公子是行家了,果然就看中我爹最珍贵的收藏。可是……我只能卖公子一套……”
“这三套我非要不可。”他知道父皇看到这三套宋刻本时,将会是何等的狂喜。
“这……”她百般为难。
“你的脑袋实在一点都不开窍,为什么非要定下一个客人只能买一套的规矩?倘若你将手中收藏的珍品都以高价出售,你可以富到买下整条廊房四条胡同都没有问题,何苦窝在这间窄小阴暗的旧房子里啃窝窝头,过着呆板无趣、暗无天日的生活?”他好意给她建言。
“规矩是我爹订下的,我只是遵从爹的遗命。这间书铺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已经习惯过这样的日子了,就算买下整条廊房四条胡同,我一个人也住不了呀!”她没有过过富人家的日子,对奢华的生活也无从想像。她对食衣住行向来无欲无求,只要有书陪伴,她就能自得其乐。
“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种呆话。”他嫌恶地皱眉。
“是宋真宗的《励学篇》。”她眼睛一亮,笑道。“这篇文章的每一句对我都是相当受用的呢!”
胤禘感叹地摇了摇头。
“你爹真了不起,养出了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他跟她不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才是他所追求的理想生活。
平双喜红了脸,她就是再呆,也听得出他的语气中贬多于褒。
“你究竟卖不卖?”话题转回宋刻本,他的口气多了几分不耐。
平双喜手足无措地呆呆杵着。
“公子……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好吗?”她实在做不到严词拒绝,只好采拖延战术了。
“我等不了几天,我皇……父亲的大寿就在明天了。”
平双喜怔愕。“公子来买宋刻本,是要做为父亲的寿礼吗?”
“没错,我父亲可算是行家中的行家,在他手中收藏的宋刻本是你‘眉山书坊’的几倍多。”照理说,民间的宋刻本都该网罗进朝廷妥善编撰收藏最好,不过他目前还不打算对她说明身分。
“几倍?”平双喜听得瞠目结舌。“公子的父亲想必是位相当了不起的大人物,才有办法收藏那么多的宋刻本。”
“我父亲今年过六十八岁大寿,这一年,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我来找宋刻本当成贺寿礼,是希望他老人家能欢喜,或许对病情能有帮助。”他说的全是实情,也知道对一个脑袋僵硬的书呆子来说,柔情攻势所向无敌。
“原来……是公子的一片孝心。”平双喜果然被他的心意感动,思索了半晌,便毫不犹豫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大串钥匙来。“公子,我手边正好有一套《六祖坛经》上、下两卷,是宋太祖年的惠听本,用来当成贺寿礼最为合适。”
她边说边用钥匙打开矮柜,矮柜内尚有一只黑檀木箱,上着几重锁,她一一将锁打开来,珍重地取出木箱内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捧至胤禘面前。
胤禘将烟黄而又珍贵的书册接过手来,看着封皮上题着《韶州曹溪山六祖师坛经》一行字,整个人震慑住。
“你……肯割爱?”他无法置信地盯着她,这是最早最早的宋刻本,朝廷、坊间都只听说而未曾见过,没想到她的手上竟然会有,还保存得如此完好。
“在我心里,书都是无价的,倘若有人比我更需要它,我便会割爱。”平双喜微笑道。
“你怎会舍得?”他一迳地注视着她。
“我爹一生是书痴,到处搜求宋刻本,可他离开人间时却一本也带不走,舍不得又如何?倘若这本书能让活着的人开心,那就是它的价值了。”她干净的瞳眸中是一片安详之色。
胤禘怔然凝望着她,他从未如此无所顾忌地看着一个女子,可惜平双喜看不清他眼中的赞佩和欣赏,她若知道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她,她必然无法无动于哀,更可能就此陷落。
“这套书,你想怎么卖?”
“书是无价的,公子的家境似乎不差,若是方便能不能多给一些?最近客人上门卖书,我都快付不出钱了。”她羞赧地笑笑。
胤禘愕了一下。
“照你这样的经营法,你每天就只能啃窝窝头,说不定有一天还会饿死,真不知道你脑袋里装什么浆糊。”他责备地瞪她一眼,想到她可能也看不清楚自己在瞪她,不禁无奈地笑叹口气,从腰间抽出一只荷包,往桌上一放。
“我身上只有这些银两,过两天我再命人补送不足之数来,多谢平姑娘割爱了。”他一手捧着书册,一手拿起手杖,转过身往外走。
“公子,希望您父亲能长命百岁!”她真心诚意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胤禘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看着她。“少看点书吧,当心把眼睛看瞎了。”
“我除了看书,哪里也去不了,不看书会闷死的。”她笑着搔搔头。
这话听在胤禘耳里又觉得很耳熟,似乎自己也说过相同的话,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不禁油然而生。
“好好保重吧。”他轻叹,转身走出去。
“公子慢走,恕不远送。”平双喜躬身行礼。
待他走远后,她拿起桌上的荷包,打开来细看,原以为荷包里装的是银锭子,估量大约有二、三十两,没想到里头装的竟然全是黄灿灿的金元宝!
十两一锭,共有六锭金元宝!
她目瞪口呆,捧着沉甸甸的荷包怔站着,这辈子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简直把她吓傻了。
她只是说希望他多给些银两,没想到他竟然会给到这么多,临走前还说过两天再命人补送不足之数来。他给她这么多钱,她该怎么办?下回等他再来时,还给他一些好了。但是,他还会再来吗?糟糕!她懊悔地猛敲一下自己的头,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问!他到底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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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澹宁居寝宫外,太监宫女们正在上宫灯,看见胤禘走进来,纷纷躬身请安。
总管太监刘得福蹑着步子走向胤禘,在他耳旁悄然说道。
“十九爷,皇上今儿个精神不好,您陪皇上说说话,可别耽搁太久,得让皇上早些歇息,明儿个还有一整日的庆典要对付呢。”
“我知道了。”胤禘点点头,掀门帘走了进去。
面容疲惫的康熙帝正靠在暖炕大枕上,在灯下看奏折。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胤禘撩袍跪下,以额碰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儿臣恭祝皇阿玛圣寿,愿皇阿玛万寿无疆。”
“朕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拜寿,别跪了,快起来吧。”康熙慈爱地看着他。
“谢皇阿玛。”胤禘一手扶地,慢慢站了起来。
“往年你都提早一天来陪阿玛用晚膳,怎么今日来得这么晚?”康熙牵着他的手坐在身旁,含笑对他说道。
“儿臣去了一趟廊房四条胡同,所以来得晚了。”从“眉山书坊”离开后,他先回宫换上朝服、朝冠,这才赶来畅春园。
“你去那儿做什么?”康熙疑问。
“儿臣寻来一套六祖坛经,是宋太祖年的惠昕本,谨为皇阿玛寿。”胤禘自怀中取出一只用明黄锦缎裱服的书箧,双手呈上。
康熙闻言,眼中闪出光来,立刻把书箧接过去,欣喜地翻开箧盖,看见烟黄的封面上印着《韶州曹溪山六祖师坛经》一行字。
“纸墨精莹,雕镂不苟,确实是宋刻本。七百年了仍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真是千秋功业啊!”康熙手指微颤地翻开烟黄的封面,目光兴奋又惊喜。
“儿臣盼皇阿玛能开心,增福增寿。”胤禘深深地望了苍老的父亲一眼。
“好孩子,你的孝心朕收下了。”康熙欣慰地点了点头。
“皇阿玛,明日的庆典,儿臣……”
“你已经拜过寿了,明日你就待在宫里,不必出来了。”康熙了解胤禘的性子,宫里所有的寿宴庆典,只要胤禘不想露面,他也从来不会勉强他。
“谢皇阿玛恩典。”胤禘笑着起身跪在炕上,轻轻给他捶背。
康熙轻轻叹息了一声。“十九,皇阿玛有好些话要对你说,你可得仔细听清了。”
“是,儿臣听着。”胤禘看着康熙花白的发辫,心中一阵抽紧。
“朕给你指婚的对象,你全不要,你的兄长们也没有给你少牵红线,但你也全看不上眼,其实朕岂会不明白你的心思。”康熙叹口气。“从小你就是个敏感多疑的孩子,腿疾让你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你只相信胤衸才是真心待你好的,但是胤衸已娶妻生子搬离皇宫了,你不能再总是孤身一人,总是要找个人陪伴。你不娶妻生子,实在有违伦常。听皇阿玛的话,快娶个嫡福晋,明年皇阿玛什么寿礼都不要,你给皇阿玛添个孙子就行。”
“皇阿玛,儿臣对女人半点兴趣都没有,只怕完成不了皇阿玛的心愿。”十岁那年,被皇阿玛的嫔妃一番讥嘲后,他从此对貌美如花、心却如蛇蝎般的女子深恶痛绝。
康熙狐疑地转头看他。
“皇阿玛生坏了你的腿,不会把你男人的宝贝也生坏了吧?正常的男人怎么会对女人没有半点兴趣?”
胤禘忽然想起小书僮打扮的平双喜,她可是唯一一个不小心害他起了反应的女人。
“儿臣的宝贝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女人身上。”胤禘忍不住挑眉轻笑。不过平双喜那个小书呆能算女人吗?
“这什么意思?”康熙警觉。“你可别说你爱的是男人!”
胤禘闻言,忍不住捧腹大笑。
“当然不是,皇阿玛想到哪里去了。不过就算是,儿臣也会偷着来,不会让皇阿玛发现。”仗着自己受宠,敢和康熙如此开玩笑的皇子也只有他了。
“再胡说八道就自个儿掌嘴!”康熙佯怒。“不是当然最好了,等明日寿宴庆典过后,朕就要操办你的婚事。有几个不错的人选是朕看中意的,过几日得空了,朕再好好问问你的意思,总之你非得给朕挑出一个不可。”
“皇阿玛,没感情要怎么当夫妻?”胤禄无奈地撇了撇嘴。
“朕十一岁时,朕的皇祖母就给朕指婚了,当时为了政局大体安定,皇祖母选了四大辅臣索尼的孙女为后,遏制鳘拜的势力。”康熙闭眸思忆着。“朕和仁孝皇后当时都只是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朕和皇后的感情都是慢慢培养、日渐加深的,等到朕年长后,虽然嫔妃众多,但与朕最情投意合的女子还是仁孝皇后。朕直到今日,还相当钦佩皇祖母的眼光,也很感激皇祖母替朕选了一个贤德体贴的皇后。胤禘,你一味猜疑别人的心思,抗拒成婚,总是独自一人抱着书册窝在屋子里,难道你不想像胤衸那样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吗?”
胤禄低头沉思不语。
“你当然想的,对吗?”康熙微笑轻叹。“要不然也不会成天往胤衸的府里跑,跟胤衸那一对双生子玩得不亦乐乎。”
胤禘笑了笑,没有否认。虽然他也很向往和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但是,他看到陌生女子就忍不住会有讨厌的情绪,愈漂亮的愈觉得讨厌,若要找到一个讨他喜欢的女人还真难。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要相信皇阿玛的眼光,将来,你也会像皇阿玛感激皇祖母那样感激着皇阿玛。”
“但愿儿臣有皇阿玛的好运气。”他耸肩苦笑。
“还有件事,胤禘,你向来不与兄长们往来,虽然这是你明哲保身之道,但是将来……”说到此,康熙轻叹口气。“将来你总会有个哥哥当上皇帝,而这个哥哥能否保你一生荣宠至为重要,你已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皇阿玛……”胤禘心中微惊,父皇是想对他透露谁是将来的继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