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非紧拧眉头,深吸一口气,快马加鞭之际,重复他的话,“今日灭我万俟家的人是东菊篱!”
他一路喊,喊出了万俟家别业所在的小城,喊得所有的人都听见,再让听见的人传出去。
要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万俟家被毁的罪魁祸首是东菊篱。
而这正是城墙上的万俟懿要的结果。
什么是彷徨……他终于知道了。
犹记得今年除日,家里很热闹。
虽然因为丈夫纳了妾,多喝几杯闷酒,但是七街八十铺的掌柜都聚在一起,家族上下都充满笑声……她想,那就是幸福的定义。
还记得被信任、宠爱的日子,也记得日会蚀,月会缺……才知道幸运的日子越长,将来要偿还的越多。
过去她和万俟懿主导杀了多少人,就得赔多少条命。幸运活下来的,继续算计他人,不幸死了,就当清债……但是惨绝人寰的呼救声不绝于耳,她开始发现自己学的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活在一个被刻意塑造出来的谎言世界。
当时间到了,荣华富贵尽去,幸福也转眼成空……
第5章(2)
东菊篱一手没有意识的抓着逃亡之际,匆匆披上的披风,虚软的倒坐在密道中,六神无主的呆望前方,无比僵硬,干涸的小嘴合不拢,全然迷失方向。
“菊夫人,不用担心,这里有咱们守着。”
炎阳帮没有叛变的帮众和余下的家仆,全都守在她之前。
“虽然他们已经进入密道,不过徐离头子一定会阻挡他们的,菊夫人,请放心,很快就能脱身。”
东菊篱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勉强坐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脱身了又如何?万俟家上下百余口还剩多少?我要如何对主公交代?”
炎阳帮的帮众一听,全都露出气愤又悲壮的神色。
“都是那对杀人不眨眼的福家兄妹的错!他们竟然连孙少爷都不放过!”有人激动的咆哮。
“是我们杀福喜在先,又怎么能怪他们要求血债血偿?”东菊篱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平缓的说。
只怪自己没察觉一切都与福家兄妹有关!
福浅荷为了报仇,忍辱负重的接近她,再想办法嫁给万俟懿,举荐她爹去运粮,又暗中通知长孙氏粮道的地点,不着痕迹的毁了万俟懿交予她全权负责的生意,然后出面解救……不但博取万俟家上下的信任,更让自己即使不喜欢她,也无法针对她发难。
于是万俟家迎虎入门,养虎为患。
他在外,她既持家在内,就必须保护整个家族,如果当初她别那么彷徨,举棋不定,觉得事情不对劲之际,即使拿不出决定,也捎个消息去给万俟懿,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夫人莫慌,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吧!已经派人去跟主公说了,一定会等到援兵的。”有人安慰她。
“若要我说……请各位别为我这个无用的女人费心了。”东菊篱拿出袍子底下预藏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抵着纤细的颈项,“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办法,带着我的头去向敌人求情,去向主公忏悔。”
帮众连忙围上前,出声阻止。
“夫人,你别做傻事啊!”
“什么是傻事?”东菊篱来不及采取行动,不断的挣扎,目光如炬的瞪着帮众,“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如果没有我的头,搜遍全家上下,他们也不会罢手的。提我的头,去换剩余的命,能救多少是多少啊!”
几个大男人得压着她,又怕伤到她。
“夫人,你这么做是对咱们最大的侮辱。”
“难道要你们陪我死?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万俟家就此毁灭?”东菊篱紧握着匕首,贝齿咬着下唇,从齿缝中硬挤出话。
“留得青山在啊!”有人劝说。
“死也要死得有利可图,这才是我万俟家魂!”东菊篱张嘴,对着前方的炎阳帮首领悲愤大喊,喊出对眼前局势回天乏术的无力痛苦,愤然泪下,“徐离头子,别再为小菊留下,回头去助我主啊!”
难道他们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胡东家早已叛变?看不出来福浅荷承诺的入宫举报“叛贼”指的是她万俟家吗?看不出来主上之所以没有动作,是因为早已有人代替她行动吗?
别为她这个已经算不出下一步的人白白牺牲,去保护她万俟家的真命天子……他们还有真命天子啊!
“没错,你已无计可施。”密道前头传来福浅荷的声音,没多久,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犹然娉婷,犹然庄重,却是灭了万俟家的主要元凶!
周围的帮众马上团团挡在东菊篱的前方,各个露出恨不得她死的肃杀表情。
“狗娘养的婊子!”有人啐了一口。
“狗娘养的?”福浅荷轻笑,“那说的不正是你们身后护着的女人吗?”
商场如战场,万俟家的主公和主母是商贾口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对贪婪狗男女。
她笑容满面,又向前一步。
“不准动!再过来,一刀劈了你这贱人!”帮众中有人恶狠狠的警告。
“我只有一人,你们不怕被人说人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被护在后头的东菊篱浑身一震,原本已经了无光彩的眸子悄悄闪着一丝光芒,低声命令,“让开。”
“夫人,你……”
“匕首可以给你们,但是让开。”她的口吻越来越坚定,适才的大义赴死已经不复见。
帮众收下她递交的匕首,这才让她走上前去面对福浅荷,却还是围在她身边,展现出誓死保护的忠诚。
东菊篱注视她片刻,陡然下跪。
“是我不好,我向你跪,求求你放过万俟家和炎阳帮残余的几条性命,要命,我就用命赔给你。”她重重的磕头,重重的落泪,重重的求情。
福浅荷居高临下,眼神稍嫌冷冽,看着东菊篱一声一声的哀求,拒绝帮众家仆把她从地上拉起,最后漠然的开口,“哭吧!我懂得这种感觉。我爹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哭了。”
却没有人能让她求,因为送回面前的只有一具无头尸首,还能向谁求情?
“可知道为何忍了这么久,我们才动手?”福浅荷似乎不急着要她的命,慢条斯理的说:“要让敌人松懈,唯有使他忘记。只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忘得如此快。就像你曾经说的,万俟家向来团结,家族上下一心,所以就连一条人命,都能上下一心的忘却。”
“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拿的主意,是我建议杀了福相,是我鬼迷心窍,我这就向福相跪拜。”东菊篱继续磕头。
昔有帝女舜容为爱几度沦为说客解救丈夫,今天她一个寂寂无名的金商东菊篱,为了家族向灭族仇人跪拜又有何可耻?
“菊姊又何必为了一个只爱你的才能,不爱你的男人做到这种程度?”福浅荷突然语重心长,并蹲了下来,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万俟懿并不想要你的孩子,对吧?然而你知道吗?我却是不想要他的孩子,所以我也那么做了。”
跪伏在地上的东菊篱骤然瞠大双眸,完全没有发现这是福浅荷想看她痛苦的计谋,左胸口一直没愈合的伤瞬间被扯裂到极限,痛得连呼吸都忘了。
万俟懿真的……要了福浅荷吗?
她不在乎福浅荷因为痛恨万俟家而扼杀了腹中的孩子,只想问,他真的碰了福浅荷?
为什么他能抱一个娶进门不到一年的女人,却连吻她都吝啬?
她不相信,在他心中,福浅荷现在比她更美……
痛苦大过难堪,眼前一阵晕眩,东菊篱崩溃的呜咽,哭声零碎。
“没错,这样的眼泪才真实,才能打动我嘛!”福浅荷有了报复的快意,从容的起身,“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万俟懿确实只爱你是个商人。”
“贱婊子,别妖言惑众!”炎阳帮中有人看见东菊篱从跪姿变成蜷缩在地上,心碎的哭泣,忍不住出声怒骂。
“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信或不信,自然是由菊夫人决定。”福浅荷盈盈一笑,对自己说的话能如此轻易的让东菊篱痛彻心扉,感到满意。
就是要死,她也不会让这些始作俑者死得太痛快,若不折磨东菊篱,她如何有为父报仇的快意?
“现在,所有参与的人都得死。”福浅荷伸手,迎出血溅全身的兄长福拾翠,“我要万俟氏家破人亡。”
匆促间,东菊篱感觉自己被人从地上拖起,憔悴的回眸,见到一手促成的虎穷追在后,也见到有万俟懿的世界一幕幕和血纷飞。
一个倒了,两个倒了,三个倒了……渐渐都倒了,然后她也倒了,只剩空洞的眼还固执的映着残留的荣光和分离。
懿哥,别了,小菊先走。
……勿念。
万俟非带着剩余的炎阳帮众从只剩下血和尸体的祖宅仓皇逃出,回到万俟家退守的小城,第一次见到弟弟垂落脑袋,主位上的身影散发出浓浓的绝望。
万俟懿没有哭……当然,再也笑不出来。
“开门,把金岳十八家的盟军人马和炎阳帮悄悄的送出城。”他沉静的开口,“回去后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懿最后能为大家做的事。”
家族兵变,他怎么也算不到养虎为患。
失势了……马上会有更强大的敌人来穷追猛打,身为商人,他只求牺牲降至最低。
其他的,也无能为力了。
“懿,家里……”万俟非一身狼狈。
“慢,按住我。”万俟懿打断他的话,沉着的强忍着感觉。
厅内,众将无语,也动不了。
“我说,抓住我,求求你们。”冷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崩溃。
身披战甲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踏出理解的沉重步伐,来到主子的身边。
“不够,再来。”万俟懿让五、六名彪形大汉按住自己,才看向兄长,“说。”
万俟非五官扭曲,悲痛的说:“福家兄妹往家里去,现在……”
未几,厅内传来震天价响的悲怆哭吼。
更多将领上前,压住落下男儿泪、痛泣嘶鸣的主子,也纷纷含泪低泣。
“我找不到小菊……”万俟非亦难以忍受,泪水夺眶而出。
又是声声哀咆,小城内弥漫着肃穆哀戚,厅内人人落泪。
“压紧我!”万俟懿泪流满面,还是命令。
家破了……才知道自己胡混了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贪婪的奸恶之事,结果不只家族,连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
当他问,还剩下什么?
回应的却是一屋子的男儿泪……
那一天,万俟家陨落了。
第6章(1)
“欸!官爷,你这样,咱们怎么做生意啊?”
“废话少说,举凡和万俟家有关联的,都得搜。”
“咱们老早和万俟家脱离关系啦!”
“这是主上亲自下诏的命令,谁敢反抗,就有叛君之嫌。”
年关方过,金岳无主,却有大批少阴官兵进驻,他们一一审查万俟家留下的七街八十铺,且连金岳十八家商贾都不放过,抓了许多人问讯,如此大阵仗,自然也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真是过分,明明万俟家都被灭了,人家也早和万俟家没关联,还要抓……”
“听说大部分是有去无回啊!”
“看来万俟家的主事者还没被抓到,才会如此大动作。”
“不过这么说来,东家倒是挺安稳的。”
“你不知道吗?全天下的人都在传啊!东菊篱是灭了万俟家的元凶,听说在万俟家一夕间被赶尽杀绝之前,她就被万俟懿休了,所以才会逃过那一劫。”
“这还真奇怪,又说她是元凶,又说她逃过一劫,自相矛盾啊!”
“谁知道呢?传言本来就有很多版本,谁都有自己相信的,融合在一起,就乱七八糟啦!”那人刻意压低声音,“不过东家倒是名正言顺的接收了万俟家留下的产业,而且不被追查,那些官爷可都对东家很礼遇。”
“毕竟东家现在势力可大了。”
“难怪那天我听我家铺子的掌柜在庆幸他早日投靠东家之下。是说,东家现在的主事者是谁啊?”
“东廷蔚吧!听说东菊篱在被万俟懿休了之后,就疯了。”
“对耶!我也听说她现在被关在东家最深的别院内,不让人见,也不见人。”
“唉,真是不幸啊!也许不到名满天下,她可曾是金岳数一数二的商人,真是可惜了……”
“是啊!去年真是多事之秋。”
街头巷尾的居民无限唏嘘的谈论一代诸候家族的兴衰,越提越感叹。
当年万俟家在商场上叱吒风云,今日铺子却是一家一家的关,或是转手让人,风光不再,只落得口实。
如今金岳景色依旧,私底下面目全非。
“小菊呢?今天吃了没?”东廷蔚刚应付完少阴来的官兵,回过头问的就是如今臭名满天下的女儿。
尽管世人都说是她在背后用计毁了万俟家,并让娘家取代其在金岳不可动摇的地位,实在是狼子野心,又说她是因为不满万俟懿休妻,颜面无光才教训他,只是手下不小心太超过,弄得万俟氏家破人亡……
然而,无论真相是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啊!
回想当日从炎阳帮头子徐离手中接过身受致命刀伤的女儿时,他这个做爹的真是心疼。
怎料回到家中,伤也还没养好,她一口饭也不吃,水也得靠人灌才勉强喝下去,简直是想逼自己上绝路。
“没有,小姐只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家仆这么回答。
“哭了没?”东廷蔚又问。
“没有,小姐连一句话都不说。”
那就是疯了。东廷蔚忖度。
外边的人都在说东菊篱疯了,所以他才把她关着,殊不知关着她,只是为了保护她。
福家兄妹若是知道她还好好的活着,一定会再度下手,所以他便有意无意的让外人以为女儿已发疯,以保护她……但是,现在他也怀疑女儿早就疯癫。
东廷蔚挥挥手,摒退家仆,来到女儿的房间,果真看见她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端起桌上的碗,拖了张椅子来到女儿的面前坐下,他舀了一匙肉粥,送到她的唇边,轻声哄道:“小菊,吃点东西吧!别和自己过不去。”
干涩的眸子徐缓的转动,渐渐映出老父的影子,月余来,她第一次对他摇头。
东廷蔚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每餐都让人撬开女儿的嘴强灌呀!
“爹……”忽然,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哑。
听见女儿终于肯说话,他喜上眉梢,连忙询问,“怎么?想吃什么吗?快告诉爹,爹让人去准备。”
东菊篱停顿了一会儿,又摇摇脑袋。
“至少吃了这碗肉粥吧!吃下去,伤会好得快些。”那砍在胸腹的刀伤极深,她的反应却像是没事的人,这才真教人害怕。
怕她痛也不喊,什么时候两眼一合,就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