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事情是多了些,不过小菊还受得住。”她不放弃。
“回房歇一歇吧!”万俟懿斜睐着她,云淡风清的语气不容置疑。
东菊篱的双手在袖子里揪紧,片刻才福身,“小菊告退。”
这一刻起,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懂他的心。
万俟懿回到东菊篱的房间。
这是两个多月来,他第一次踏进这里,但是他的心一直都在这里。
是什么让他们越来越疏远?
是错误的判断?是他迎娶浅荷?还是她的心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
也许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但他是真的心中有她……一直都有她。
一灯如豆,在锦榻旁安稳的伫立,她躺在原本是他的位置,面向外,双眸正对上他。
“主公,夜安。”缓了半拍,她从榻上起身,朝他敛礼。
多么拘谨,多么严肃。
从何时起,她连在房内都喊他“主公”了?
这是对于他不答应她前去扶风的反抗吗?
万俟懿朝东菊篱走去,轻轻将她按回床上,随后也跟着上榻。
“运粮一事,我将亲自前往。”他说,表示这是自己作的决定,无关他人言语。
她挺直身子,坐姿十分端庄,“这太危险了,主公请三思。”她把浅荷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甚至一个字也不改。
“我心意已决。”万俟懿淡漠的语气有着不容动摇的气势。
“那么小菊祝主公马到成功。”东菊篱不卑不亢,徐徐的说,然后淡定的望着他。
万俟懿亦然。
他在等什么?等她出声挽留自己吗?
一直以来,他不是都了解她对爱现实又肤浅的定义?只能说,六年了,他们之间一点改变也没有,对于彼此的爱情总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毕竟要仁慈、慷慨和良知都缺乏的商人谈情说爱,注定太困难。
他的等待,注定落空。
“你怎么不问?”万俟懿忽然开口。
东菊篱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就想出他指的是什么,迟疑了一会儿,顺从的问道:“你还爱我吗?”
“爱。”他说,七年如一日。
她瞬也不瞬的凝睇他,然后慢慢的垂下眼,也灭了眸心的希望。
真的……七年如一日,他爱的是她的手段和能力。
而她竟然到这步田地,才发现自己的爱早已变质……变成连自己都讶异的真爱。
她,爱上了这个男人。
随即什么也不剩,徒留一地无尽的挣扎。
万俟懿离开金岳的那天,是立冬。
家族内所有的人都来送行,浅荷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东菊篱则落在很后头。
她看着万俟懿对几个重要的人嘱咐叮咛,看着他对每个人扬起俊雅的笑容,看着他交代家里有事可以问浅荷,看着自己……落出权力之外,也落出爱情之外。
当他温柔的亲吻浅荷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被揉拧的尖叫声。
最终他来她的面前,张开双手,拥抱住她,在他勾起她的下巴,准备依照刚才对待浅荷那样亲吻她的时候,她闪躲开来,只因为不想在他的唇上尝到别的女人的味道。
万俟懿还是吻了她,把唇印在细致的小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的脸,即使他最想吻的是那双唇瓣,怎么知道他为了公平而先吻了浅荷的举动是失算了,她依旧拒绝他。
他不懂,自己生来就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拥有人人赞誉的聪明才智,却不知道该如何赢取一个女人的心。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结果却越来越糟。
修长的指头在那张甜美依旧的脸庞上游移,他却看不透她的心。
“保重。”最后他留下这两个字,上了马,随着早已出发的粮队前进。
保重……
同样的两个字重重的叠在她的心上,没有说出口,错过了,便再无机会传达。
万俟懿能感觉身后有许多族人的信任视线,却也明白她早已转身避开。
人说,死前会看见往事回顾,他说,离别时亦然。
那年娶了她,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灵巧聪明,小小年纪就和他一样懂得为家族牺牲,谋取好处。
还记得她的那句“小菊愿壮大万俟家”,他反覆在心底琢磨了好久。
还记得他俩一同摆平金岳十八家,吃定北方。
还记得她每天都要确定他的爱。
还记得他的心底有她……
人说往事逐一浮现是死前的预兆,但是他的往事只是加深出发前进的欲望。
你爱我吗?
爱。
但是爱与真爱的差别,他们都还在摸索,都还不懂……
第5章(1)
箭矢漫天。
战氏前方的第一大寨,正与长孙氏兵戎相见。
雪也漫天。
一身轻甲的万俟懿双手抱胸,站在山头的林子里,身旁跟着佣兵队,一同评估山野之战的情势。
“双方势力相当,看来还要打一段时间,现在不适合运粮进去。”江雷说。
万俟懿观察山势和战势,忽而一笑,“长孙家必退,晚些进去是锦上添花,即刻进去是雪中送炭,战家将气势大增,不会对我万俟家有怨言。”他们的计画将会进行得更顺利。
战家占了山头,主要通道均被其控制,长孙氏上不了山的,时间一拖久,只能退守围山。
江雷一听,也懂了,于是派了一人前去通报战氏,即将押粮入寨。
没过多久,他们从大寨的后方进入,立刻得到守寨兵将热烈的欢迎。
“万俟家的后援终于来了。”战氏之主战筹迎上前来。
“久等了。”一个拱手,万俟懿微笑。
战家,已经放在他的嘴边了。
那年她嫁给了他,同时也踏上一条不归路。
“主公虽把佣兵队都带走,然则现在金岳十八家已经达成联盟,过去藉由万俟家资助买官进爵的,如今也都表态同盟了,现在只差时机成熟和主公的知会,必能一举歼灭战氏。”楼台上,东菊篱轻轻掩上窗扉,沉着的说。
如今她还能站在众人之中,靠的是浅荷知分寸的退让,以及万俟懿前几天捎回来的信上所作的决定,小事问浅荷,大事由菊篱做主。
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摸不清万俟懿的想法后,为了不再出错,她已经不敢再任意做主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三叔浅笑。
“战家以为咱们只会做买卖,殊不知要在这么一个扭曲的时代畅行无阻,万俟家怎么可能只依靠佣兵队?”
“主公一向有许多掩人耳目的虚招啊!”
“没错,万俟家势力强大,若真要动手,长孙氏和战氏根本不是对手。”
一群掌柜东家各个犹如豺狼。
“倘若事成,胡东家那里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大伯看着浅荷。
“是,一切都按照菊姊交代的,我干爹随时等候入宫通知主上捉拿‘叛贼’。”浅荷不疾不徐的应声。
东菊篱点点头,“要对抗战氏不容易,万俟家得上下一心。”
“菊夫人,炎阳帮入城了。”
她美目一转,“最后的布局,成了。”
扶风境外,万俟家别业。
“听说战线已经后移,战家被逼离原有的边界线,不断的往扶风城退守。”万俟懿的大哥万俟非看向前来通报的佣兵队一员。
“照长孙氏猛攻的情况看来,再过不了多久,扶风就会是他们的囊中物。”
“雷已经杀了战筹?”万俟非确定。
“是的,但是战氏情况紧张,头子要撤还需要一段时间,派我先来,请公子和主公先行离开,否则消息传到这里,要退就难了。”
“眼下已经难走了。”万俟非面色凝重,不自觉的撑起脑袋思索。
“什么?莫非消息已经到这儿……”
“战氏的说客带了口信,说是已经掌握佣兵下手杀害许多重要人士的证据,要我们留下,全力帮助战氏赢得这场仗,否则他们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万俟家独存。”站在楼台外,万俟懿温浅的嗓音传了进来。
“怎……怎么会……”
“到底是商不如兵,我们脆弱的防线出现了漏洞。”万俟非沉吟。
“然则就算我们帮助战氏,等到这场仗结束,杀了战筹一事,仍会使两家反目,短兵相向。”万俟懿淡淡的说。
但是他们万俟家向来是商重于兵,哪是对手?
佣兵队队员垂头,沉默了。
“进也不是,退亦无可守,万俟家失算了。”万俟非叹息。
“失算了吗?”万俟懿仰望着青天,喃喃自问。
“休息吧!懿,你已经为万俟家算太久了。”万俟非如是道。
万俟懿难得露出苦笑,“我又何尝不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呀!”
这一年还没过完,却像有十年那么久,还记得年初讨论妖灵大军时,横算竖算都是摆在眼前不取有愧的利,如今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是太贪了?
或是错过?
还是忘了什么?
再让他想想……
金岳,万俟家。
“都已经快冬至了,情况不对。”
“主公应该早就捎来消息,连公子非前去都无用,最近音讯全无。”
“听说战氏将败,是不是该让浅荷提早入京做准备?”
“菊姊怎么说?”
听着家人谈论没消没息的情况,东菊篱的内心也很折腾。
确实,依照万俟懿的计画,事情能在年前结束,然而连金岳这儿都有了战氏败退的消息,偏偏就是没有来自万俟懿的嘱咐。
她该动吗?
或者按兵不动?
事情顺利吗?
或者他出事了,她却不知?
小事问浅荷,大事由菊篱做主……现在她真希望他没有下过这个决定,好让她能亲自到扶风,亲眼证实他没事。
“小菊,懿将做主的权利交给你,你又是最了解他的人,现在咱们到底该怎么做?”等不到回答,大伯催促。
是吗?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不,打从他拒绝由她押粮前去战氏,打从她把自己从最靠近他的位置扯下,他们之间不用言语的羁绊就断了,她镇日惶惑,不了解当选择浮现眼前时,她该怎么做才不会出错。
没了他的信任,她不只失了做大事的野心,连持家都快要不会了,所以这是她的决定——
“再等等。”
那天晚上,银月又大又皎洁。
亮得不用点灯也能看清楚道路,是出发的好时机——送人出发上路的好时机。
那抹人影孤独的走在万俟家大宅中,一身和家仆同样的装扮,双手负背,隐约能看出手持一把刀。
“站住。”炎阳帮的副帮主叫住这个行迹可疑的人,“是哪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停下步伐,背对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浅荷夫人要我来的。”
“这里不是浅荷夫人的房间。”
那人往前站了一步,“我从没说过浅荷夫人是要我来找她的。”
“拿下。”副帮主眯起眼睛,大声下令。
他身后的帮众应了一声,立刻围上前。
那人不怕死,又进了一步。
“你是何人?”副帮主质问。
那人缓缓的露出笑容,“去年我父亲奉命前往金岳,为主上清除昆仑血脉,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死了。之后我奏请主上不发丧,让我和妹妹私下调查是谁杀了我父亲,并请主上答应,一旦揪出杀父仇人,将由我俩手刃敌人。父亲死后半年,妹子藉义父的关系嫁进了仇家,凭着聪慧灵敏,处事俐落,很快便得到仇家的信任。之前我透过妹子和义父的举荐,到仇家底下做事,为了换取更接近权力中心的地位,妹子和我不惜毁了仇家的生意,再解救仇家的损失,于是得以进到万俟府。说到这里,是否想起了早已忘记的故人?只可惜主上一心利用万俟家的势力和财富,再加上起初我势弱,所以无法动手,不过今日万俟家的‘叛心’已经罪证确凿,我,福拾翠,可以先斩后奏了。”
“你是福喜的儿子……”副帮主的喝声还没完,已被那人的刀斩断。
后头的帮众无人出手帮忙,几百双冷眼看着副帮主人头落地,震惊的眼底浮现来不及喊出的警告,然后全朝福拾翠拱手。
“恭候福大人多时。”
福拾翠扬起凶残的笑容,经过自己人,朝万俟家的深院走去。
没多久,那个家的门匾倒了。
他生在一个扭曲的年代。
还记得鸾皇杀死昆仑的那一年,他才三岁,之后五年,战火依旧。在他八岁那年,说服大伯投效鸾皇,以保全家族利益和生存之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家族中展露聪颖天资。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要什么有什么,盛行什么就学什么。
那年他喜欢波浪鼓,于是叔伯们为他找来一个最贵、最精巧的。他于是明白,活着,只为将来能撑起一整个大家族,巩固家族的利益。
庆幸的是,他一路都走得顺遂。
第一次决定看风头杀人那年,他有了走上歪路的感觉,但是因为有她,两人携手度过。
他们的青葱岁月,就在金钱搏斗和谋算血泊中过去。
那年娇俏灵巧的人儿,以智慧相扶,可是他明白,当她长大后,只会在时代的洪流中变得浑浊。
他曾经后悔把她带进这个污秽的世界,有时候也分不清是想为她染上他的颜色,或者单纯的只希望有个和自己相似的人作伴。
久了之后,他以为彼此间的羁绊应该更深一点,但是……人总有误算的时候。
例如,他以为自己只是爱她的能力,好几年后猛然惊觉爱的是她的人,例如,他每次想送礼物给她,却总得伪装成对她的褒赏,例如,他不想在她没有真心爱上自己之前抱她,又怕自己忍不住,于是不回房睡,倒累得她被人说无法生育,例如,他为了不让她太过操烦家业,有时间能培养两人的感情,而迎娶能力十足的浅荷,反而令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例如,他只是为了想亲吻她,而得先亲吻另一个不爱的女人,还被她拒绝……
最近,他越来越常误算。
例如,现在——
“主公,敌人偷渡进来了!”
“怎么可能?”万俟非惊呼。
双手交抱胸前,泰然伫立于一旁的万俟懿微微一顿。
“对方假冒雷头子,而咱们的联盟军有很多不是自己人,根本不认得雷头子的长相,一听是万俟家的佣兵队就放人,所以才会……”
“报,守东门的有一部队朝北方去了。”
“什么意思?那些是自己人,干嘛跑?”万俟非转头,面向弟弟。
万俟懿攀上城墙,望着那队没有举旗的精兵,黑眸闪过深思。
东门,是少阴来的东家联军……
万俟非紧跟在后,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
“糟了。”
万俟懿跃下城墙,招人备妥笔墨,火速写下一封信,然后交给急急忙忙才刚步下城墙的兄长。
“大哥,替我把这休书带回去给小菊,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要休了她。”
“什么?”
这个紧要关头,他想到的竟是休妻?万俟非惊讶的暗忖,但是看见弟弟神情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牙一咬,接下信,跨上旁人备好的马,朝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