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万俟懿兴致勃勃的问:“何以见得?”
东菊篱为丈夫布菜的手不着痕迹的停顿,双眸闪过深思的光芒。
“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认为庞相忠于主上,无法被轻易说动,然而,如果拿主上的利益说服,一定能动之以情,一举成功。”浅荷顿了下,“浅荷斗胆向公子毛遂自荐,倘若是我的话,不出三天就能说动庞相。”
整个用餐过程,万俟懿首次探出头来,正眼望向浅荷,“浅荷姑娘胆识是有,但不知是否为空口大话?不过我倒喜欢会说大话的人,只因这种人往往很会看风头做事。”
丈夫口中的兴味令东菊篱差点克制不住的拧起眉头。
万俟懿的举动仿佛说明了她那点小手段不足以构成麻烦,凡是他感兴趣的人事物,只要能为他所用的,他一样也不会放过。
有了这层想法,她忽然觉得自己刻意安排的座位,不让他们有机会交谈的心思非常卑劣难堪。
以往,比这更肮脏百倍的手段,她使来全不羞愧,甚至觉得骄傲,因为在身边总有一个男人用理解、赞赏的眼神凝望她,那就是最大的支持,然而现在他为了看清楚浅荷而倾身向前的举动,无疑是暗赏了她一记耳光。
东菊篱垂下螓首,不愿承认受伤。
第3章(2)
“浅荷是不是只会说大话,就得由公子亲自评论了。”浅荷端庄而不退却,浑身充满自信。
万俟懿似乎没注意到妻子细微的反常,掠过胡东家,看向浅荷,“那么就请浅荷姑娘试试看了。”
东菊篱在一旁观察万俟懿眼中货真价实的赞赏,然后想起……他也一直是这么看自己的。
十天后,胡东家和浅荷再度回到金岳,前来拜访万俟懿。
那一天,她故意用有事不克前去的理由躲避出席,但是当晚回到府中,便听见许多耳语。
有人说,浅荷真实个不简单的姑娘。
有人说,浅荷绝对是个好说客。
有人说,浅荷聪明绝伦,谁娶到她谁幸运。
有人说,干脆让万俟懿纳浅荷为妾。
有人说,甚好。
有人说……
听了那些话,她明白浅荷真的做到了,把她当作可笑的事做到了。
东菊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在她眼中就是看见了可行的途径,即使没有,她也要找出来,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让万俟懿刮目相看。
就是那份执着,让她小小年纪便能成大事,替自己挣了一门光耀门楣的婚事。
曾几何时,她竟失了做大事的心?只懂得踏上前人走过的安逸道路,尽使小计,贪图一劳永逸……
又是曾几何时,丈夫竟也会用看自己的眼神去看别的女人?
还以为那是专属于她的……
“小菊,你回来了。”正和浅荷谈笑风生的万俟懿发现站在门口、没有入内的东菊篱,扬起一如往常的笑容。
是啊!一如往常的笑容……可是她都在门口站多久了,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可见他和浅荷聊得有多忘情。
“菊夫人,你回来了。”浅荷欲起身朝她福身。
万俟懿伸手阻止,“别那么客气,以后就当自己人了。”
……自己人?
东菊篱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不解,因为这三个字,脑海里一片空白。
“浅荷姑娘暂时要住在府里,小菊,你要好生招待。”万俟懿吩咐。
还来不及回答,东菊篱就听见万俟懿的母亲和几位叔伯对浅荷赞不绝口。
“懿儿,你总说没有好人选,现在浅荷这个好姑娘摆在面前,你没话说了吧!”她的婆婆甚至挑明了说。
大伯也说:“就是啊!好好的相处看看,说不定你会改变想法。”
其他几位叔伯也纷纷赞成。
东菊篱发现自己难以踏出步伐,朝他们走去。
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摆明了要她明白自己的底限,不得有意见。纵使她做得再多、做得再好,最重要的还是万俟家的香火。
但是,怎么就没有人替自己说话?
为何连他也不说?
迎上丈夫淡漠的眼眸,东菊篱愣愣的想,双腿有如千斤重,几乎站不稳,快要跌坐在地上。
她想问,他真的打算迎浅荷入门吗?
也想问,为何她的心那么酸?
她应该担心自己会失势,可是除了那之外,又有些许难以解释的原因掺杂其中。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和暗示逼迫中,万俟懿轻咳几声,待所有的人安静后,他转首看向东菊篱,“小菊,你说呢?”
双眸微瞠,东菊篱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为什么问她?难道他已经有所决定,如今是打算依照她的答案,来决定她的去留?
只是这么一件“小事”,便能使他的心为浅荷倾倒?
东菊篱突然发现这并非不可能,因为自己也是谈成了一笔所有的人都谈不成的生意,而让万俟懿决定娶她。两相比较,现在浅荷的情况不过是重新上演罢了。
但是,她怎么能让自己因此被抛弃?
秀眸略略弯起,她抬起沉重的嘴角,强迫自己露出深明大义的表情,声音愉悦的说:“小菊认为娘和几位叔叔伯伯所言甚是,浅荷姑娘是很值得的对象,主公可以考虑。”
众多家人都转头,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
万俟懿又看了她一眼,眼神高深莫测,片刻后才开口,“那就先这样吧!”
“主公,小菊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她怕自己再也难以维持平静无波的笑脸,于是请求离去。
“下去吧!”他没有挽留或多问,直接准了。
东菊篱福了个身,带着满心的惊涛骇浪,逃离那个欢笑声不断的厅堂。
现在她只能表现出落落大方,以求留下了。
回到房间,发现一室幽暗,万俟懿摸黑走到锦榻旁,在床沿坐下,用掌心探过躺在床上的东菊篱的体温。
“大夫说怎么了?”察觉她还醒着,他于是开口询问。
“胸口有点闷而已,小菊就没让人请大夫了。”背对着他,她淡淡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小菊是介怀浅荷姑娘吗?”
东菊篱徐缓的起身,回过头,露出顺从的笑容,“怎么会?”
厚掌紧抓着软嫩的柔荑,万俟懿瞬也不瞬的瞅着她,似乎无法分辨这话是真是假。
都怪房内太暗了。
“如果懿哥是担心小菊会反对,其实不会的。小菊一心但求壮大万俟家,只要对家族是好的事,自然没有道理反抗。”东菊篱举起空着的手,爱怜的轻抚那张俊美的脸庞。
即使她已经忘了做大事的抱负,但是久经商场的磨练,并非只是退后,至少她明白了有时得要有所牺牲才能换到珍贵的事物。
她只要牺牲……牺牲那不知名的反抗心,压下忿忿不平的委屈,所谓来日方长,一定还有她大放异彩,重新被他所重用的时候。
万俟懿一语不发,黑玉般的眸子却越来越深沉,笑容逐渐收敛。
实在太暗了。东菊篱想,早知道该让人在离开前点个灯,如此一来,她才不会看不出他的表情。
“懿哥,你爱我吗?”因为无法确定他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
他把她揽进怀中,让两个人毫无缝隙的紧贴在一起,并在她耳边低喃着那未曾改变的答案,“爱。”
都怪房内太暗了。万俟懿想,才会让他难以看清楚她的心。
三个月后,除日当天,万俟家比往年过节时都还要热闹。
这一天,是万俟懿迎浅荷进门的日子。
因为是纳妾,排场当然不比他们大婚的时候,但是家族上下的兴致不减。
丰富的表演,就连佣兵队也下场,整个万俟家里里外外都是欢笑声,连她也在笑。
没办法不笑,除了笑以外,她没有别种表情能掩饰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笑,违心的笑。
今天是除日,但是一到夜晚,她就得目送自己的丈夫进别的女人的房间。
这本是团圆的日子,她却连留住最重要的人都办不到。
在良辰吉时,东菊篱来到正厅,站在浅荷的身边观礼,并且得在万俟懿出现时,把浅荷的手交付到他的手中。这是长辈的要求,也是她展现度量的时候,即使她一点度量也没有。
她看见不如她当年出嫁时盛装打扮却别有一番风情的浅荷,如同自己坐在太师椅上任由亲族打量、祝福,听他们把七年前说过的话再搬出来一次,瞅着万俟懿走过人群,来到她……不,来到浅荷的面前,她突然好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这景象太熟悉,挑动了她难以忘怀的记忆啊!
东菊篱几乎忘情的凝视丈夫深邃的眼眸,无法移开,直到眼角余光映入窜动的身影,她猛然惊觉景色依旧,人事已非。
浅荷下了太师椅,朝万俟懿娉婷的福身,恭敬的开口,“浅荷愿壮大万俟家。”
东菊篱一愣,这是当年她被人传颂多时、成了名言的话,如今竟有另外一个女人也说了。
“甚好。”万俟懿扶起浅荷,黝黑的眸子在转动间,若有似无的扫过东菊篱。
忽然,她想起前一晚他说过的话——
即使我娶了浅荷姑娘,对你的爱也不会变。
看着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下离开正厅,走向新房,东菊篱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个大洞,渐渐升起迷惘。
她……真的有办法成为万俟懿的唯一吗?
第4章(1)
大年初一。
东菊篱起得很早,因为还没开市,只得在府里头绕。
无处可去的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小憩时打盹的亭阁,因为这里最不会有人打扰,唯一会没事就来的,只有她和万俟懿了。
坐在老位置上,孤枕难眠的东菊篱慢慢有了困意。
她不懂,几个月前万俟懿莫名的不回房时,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为何短短数月间,一切风云变色?
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不去猜想昨晚万俟懿抱了浅荷没有,明明以前总是不在意的,明明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夺回他的爱,偏偏脑子好乱,而且越想越乱,理不出清晰的思绪,快被心底杂乱无章的混乱逼疯了……
“小菊?”
烦心到闭上眼睛的东菊篱听见思念了整晚的嗓音,忙不迭的张开眼,“懿哥……”兴高采烈的呼唤到了嘴边,在看清楚跟在他身后的浅荷时,销声匿迹。
她……怎么也在?
这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会来的地方吗?
“小菊?”发现妻子的失神,万俟懿又唤了声。
东菊篱震惊的回过神来,喉头却像被鱼刺鲠住,再也出不了声。
有股无解的郁闷从昨天挖空的窟窿中缓缓的流泄出来,啃食她的理智,只能不解的凝视他们。
“夫君,菊姊似乎不喜看见我在这儿,我先行告退。”盈盈福身,浅荷轻抚着万俟懿的手臂,得到他的眼神首肯后才离去。
东菊篱愣愣的望着他们举止间透露出的亲密,以及浅荷对万俟懿的称谓。
怎么才过一晚,她便有种自己插不进他们之间的挫败感?
是她对万俟懿的称呼一直都太孩子气了吗?还是浅荷给了他,她没能给,也给不了的?
为何要教她看见这一幕?
“小菊,怎么在发呆呢?”万俟懿靠上前,打趣的问。
一股非常陌生的香味随着他的靠近,扑鼻而来,那不是他的,也不是自己有的,该是浅荷的味道了……
“小菊?”眼看妻子没有反应,他在她的身畔落坐,口吻带着关心,厚掌轻轻的按上她的背部。
眼带迷惘,东菊篱无法分辨此刻的心情,只知道有股酸楚无端的冒了出来。
“夫……懿哥,日安。”她试了几次,原本最该轻易脱口而出的称谓却卡在喉头,不上不下,也吐不出来。
忽然,她羡慕起浅荷,不过一晚的时间,就能从“公子”改口成“夫君”的泰然,而她即使拥有六年的时间,却还是办不到。
万俟懿深幽的眸子在小巧的脸蛋上晃了一圈,触及明眸之下的暗影,眼神略略沉下,“小菊昨晚没睡好?”
东菊篱徐徐的抬起头,对上他。
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妻子的脸上看见寂寞和伤心,下一刻,却听到她开口。
“怎么会?懿哥知道的,我再吵也睡得着。”
带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眼下的阴影,万俟懿微微扬起嘴角,“是啊!我的小菊总是不用人担心。”
是啊!她不“需要”他的操心。
望着丈夫,她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或者身为正妻,她也该为了家族有喜事而笑?
眼眶有些酸刺,东菊篱硬扯出漂亮的笑容,“小菊答应过懿哥,绝不会让你操心。”
怎么说?她要如何告诉他,其实自己彻夜无眠?没有他在身边,床是那么大、那么空,真的好冷啊!
弯弯的眼从那细致的柳眉滑下精巧的粉颚,彻底扫过她的面容一圈,他的笑容收敛了些,“甚好。”然后拍拍她的背,站起身。
身畔的温度一旦离开,她顿时感觉风寒,忍不住缩了缩肩头。
“到前厅去用膳吧!”万俟懿撂下这句话,率先离开。
不远处,有个楚楚佳人非常识大体的候着他。
东菊篱睇望着伟岸从容的背影,忽然想起……以前他会回眸留意她。
年节的最后一日,家族闭门开会,为了远在少阴,许久没消息的长子万俟非。
万俟家虽然一家上下都向利益看齐,但是对于家族非常忠心,所以不像其他诸候,把送进皇城的质子当作死了,不闻不问。
决定刺杀福喜时,万俟懿为了不留痕迹、不留把柄和威胁,便同时计画要把兄长从皇城接回来,以免将来东窗事发,兄长会成为人质。然而,杀一个福喜容易,没想到救一个万俟非竟是如此困难。
万俟懿当然明白七大家必须有质子定居皇城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把万俟非带回来,等于有反叛之心。不过他倒是游刃有余,心里早有对策,也已经安排好替身,所以现在他们只剩将万俟非偷渡出来这件事。
厅内弥漫着肃穆的气氛,家族内的长辈,以及万俟懿和东菊篱这对主公主母,排排座,更加突显了事态的严重性。
万俟懿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眸一转,随即露出笑容。“今天明明才初四,怎么各个愁容满面呢?”
东菊篱为丈夫剥了盘瓜子肉,适时递上,然后嗓音娇软的说:“小菊明白各位长辈是在担心大哥,不过事情发生至今,主上完全不怀疑我万俟家,大哥的安危短时间内无虑。”
因为她的话,族内长辈的表情稍微放松,不过还是有所忌讳。
“依照懿的计画,非在过年前就该回家了。”万俟非的父亲忍不住开口。
结果,现在反而弄到没个消息。
“徐离已经去接大哥,难道二伯不放心?”万俟懿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瓜子肉,招招手,要妻子坐到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待手环上她的腰,心里便踏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