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肩头露在棉被外头,被一股冷风吹拂着,她忍不住瑟缩,却又不敢动。
杜御趴在床上,卷去大半的被子,一只手横压在她身上。
陈招男无法阖眼,她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不惊动杜御,就这么看着他的脸……
太接近了。
上高中后这四年多来和杜御太靠近,她连永夜小屋都常来,那天听说他请病假没来上课,才过来看看……
陈招男抖着冰冷的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不知道他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杜御双手都是砸碎家具时弄岀来的伤痕,脸颊也被玻璃碎片划伤了。
她很轻的擦拭他脸颊上的血……
他忽然张开眼,黑眸瞅着她。
陈招男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望着他……等待他闭上眼,或移开目光,这是他这几天来常做的,但是他现在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血迹……干了,很难擦掉。」她打开喉咙,沙哑的声音有点紧张。
啪啪啪……
整个房里只有冷风飕飕吹打窗纱的声音,杜御依然只是张着眸……眼底空洞无神,看着她,又不是在看她。
陈招男滚烫的耳朵慢慢又冷下来。
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她还是跟他说:「你婶婶带了些吃的过来,她很担心你,她说你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不能再瞒下去了……」
接近清晨了,天色又比刚才亮了一些。
杜御伸手触摸她的脸,手指抚摸她的嘴唇,她的下巴,慢慢滑过她的脖子,滑向她赤裸的肩膀,缓缓抓着她冰凉受冻的肩头,从床上爬起来……
陈招男望着他,看着他的嘴唇覆上去……
「杜御……」
他吻去她的声音,抚摸她的身子,压在她身上,缓缓进入她的身体,抽动他的身体。
啪啪啪……啪啪啪……
海风吹得狂,从破碎的玻璃窗口传来一声又一声刺耳的拍打声,连窗幔都飞了起来——
陈招男紧紧咬住下唇,攀着他冰凉的肩膀,承受他满身满心的沉重。
杜御望着她,只看见一张模糊的脸,伤痕累累的心里,全是那些……曾经在杏山别墅里与乐乐相知相识,共享的欢乐,共有的笑声所编织起的甜蜜记忆……如今却成为折磨他的梦魇,成为等在黑夜里吞噬他的鬼!
他爱上的人是和他一同岀生的妹妹,满满的希望成空,他给岀去的爱该如何收回来?他该怎么做才能忘掉这份痛苦,该怎么样才能抹去这份记忆……
抹去——爱上妹妹的不堪!
「杜御……慢……你慢一点……」
不,不能,他必须快一点,快一点忘记乐乐,快点忘棹所有的一切,不然他又要……又即将……掉入地狱,坠入黑暗的深渊!
不快一点,他会输,输给他内心的魔鬼,他会被拖入地狱……
分分秒秒,他都在想,他干脆举旗投隆,干脆认输,放弃他整个人生,沉睡在冰冷的黑暗里,好过在绝望中挣扎!
他想认输,他想放弃,一死百了,都好过一辈子背负痛苦折磨——
「好吧……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就不要管他!
「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婶婶担心你,你还有家人、朋友爱着你,还有……还有……我。」
在他的身体底下,这个无奈又虚软的声音,是谁?
……她是谁?
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乐乐,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伤害到乐乐,是谁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
他捧起一张模糊的脸,狠狠的咬破她的嘴唇,她也该尝一尝他的疼痛……
这一点点血丝,这一点点痛,算得了什么?
根本就取代不了他满身满心伤痕累累的痛楚!
「杜御……杜御……」
听着呼喊他的声音,他的心脏快爆裂开来,只因他留着杜家的血,他就被风光光的抱回杜家,而和他一同岀生的妺妺,和他同一个母亲的妹妺,却见不得光成为弃儿,当了别人家的养女!
抛弃乐乐的人,抛弃自己的女儿——竟是他的母亲!
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全都下地狱!
除了乐乐……
全部都跟他一起下地狱!
杜御抓着她,喷发他的怒气,一次又一次,直到精疲力尽,才缓缓倒在她的身上。
他的身体底下,是一副柔软的身躯,体温有些低,偶尔发着冷颤,却不曾阻止过他,不曾挣扎,总是默默承受着他,一次又一次逆来顺受着他……
她不疼吗?为什么不叫?
他好痛,又疼又痛,恨不得毁掉她,他一定把她弄得又疼又痛,为什么她不叫……她是谁?
一个问号冒出来,像一颗水滴滴落湖面,浅浅的在水面荡开来,波纹一散就不见了,整个心湖里只有一个人……
这么多年来,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乐乐……
「这么多年来,你眼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乐乐…」
谁……
「你会这么痛,痛到撕裂肺,那是当然……你想哭就哭,想喊就喊,相毁掉全世界都好,我陪你……」
这个虚软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很陌生不是这么虚软的语调,他听过的声音,应该要更犀利强悍……是谁的声音?
「……你有听到我说话吗……还是没听到吧……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希望你心里有好过点……」
好过?他怎么会好过?他想死,他根本就不想活了,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拉住他,为什么还要紧抱他不放!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喜欢你……」
……关我什么事?
「那年在杏山别墅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吸引,从此再也移不开眼……从国中、高中,甚至到大学,唯一让我心动的人只有你……不过,乐乐更重要,所以……反正,你要相信自己,我陈招男爱上的人,绝对不会轻易倒下去……会过去的,会的。」
会过去……真的会过去吗?
这个声音,她说她是……陈招男?
在他的心脏痛到快爆炸时,紧紧抱住他的人是……陈招男?
在黑夜里,在恶魔来袭时,把他拖离地狱的是……陈招男?
把她自己给了他,而他的心无动于衷,狠狠摧毁的人是——
「招……男?」
天方露白,一抹微光透进来,床上赤裸的两人交叠着。
杜御的眼球晃动,声音嘶哑,眼里慢慢装进了她。
「你……想吓死人吗?」他终于看见她,终于叫回他的失魂落魄,陈招男嘴有抖着浅得看不见的苦涩和故作轻松。
真的……是……陈招男?
杜御惊见她脖子、肩膀处的点点吻痕,嘴唇还留着血……
他刚才咬破的……是她?
杜御抚模她的嘴角,她的脸……慢慢……手指紧握成拳,重重一拳捶打在床上。他仿佛就像是从一头狂暴的野兽恢复成人,恢复人性,深埋在她肩膀的喘息声沉重又后悔,满满的自责……
「的确,你如果还是个人,就该知道自己做了禽兽不如的事。」
杜御全身僵硬,缓缓抬起眼,她有脸说——
「嗯,是我先碰你,我主动抱你,才会变成这样,所以也不能全怪你……」
瞪视她的不满才消停……
「因为我同情你的处境,爱上不该爱的人,确实满凄惨的……你再怎么瞪,也不会改变事实……你饿不饿?我饿了,想去吃点东西,你挺重的,我没法起身。」陈招男不要他的自责,更不要他的感激,她只希望他走过这一关,重新站起来。
杜御又闷又怒,她简直莫名其妙……他瞅着她脖子上的吻痕,心情复杂,却不再那么沉重,缓缓翻起身。
陈招男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体多少还有挡风作用的。
当他抽身离开,她好不容易才暖起来的身子又暴露在空气中,让她冷不防一阵颤抖,默默抓过被子裹住自己。
她转头看他,他坐在床上背对着她,整个人笼罩在阴郁之中……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移动发软的双腿,下了床,拾起衣服穿上,手又冰又冻,几次扣不拢扣子。
「……冰箱有些菜,我去弄热,你准备好就下来吃。」陈招男忍住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试了几次,才找到她清冷的声音。
杜御终于清醒了,这几日来首次面对神智清醒的他,她才发觉这是多么难堪、窘迫的一刻。
她碰他,是因为他脸上爬满了泪,她只是帮他擦掉眼泪……
她抱他,是因为要阻止他把整个屋子都砸了……
她只要……他没事就好。
第2章(1)
早晨的阳光升起,海面闪闪发亮,迷人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
「……不要,我不需要医生……我静一静就可以……嗯,她没走……我知道了……好。」杜御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光芒,强打起精神,和薛芮芬讲完申话。
手机里有新讯息,是乐乐……
杜御低头看着手机,看着看着,眼神又空了。
这个寒假,欢乐乐跑到深山里去当志工,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忙碌,很快乐……
抱歉哦,这里收讯不好,电话常常断,等过年我回去就可以见面了,等我。
等她过年回来……
「……该怎么和她说?」心脏已经痛到麻痹,不知道该怎么再痛了。
陈招男在房里收拾一片狼藉,手指被玻璃碎片划破一道伤口,血珠冒岀来,她抽面纸擦掉,瞥他一眼,继续凊理地板。
杜御还是一样,深刻的五官有如雕像冰冷,没有温度,只要有乐乐的讯息,他就又陷入痛苦的深渊里,整个人涣散失神。
哐啷……
听到扫玻璃碎片的声音,杜御才转头,看见她……才想起她。
「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
杜御努力把心神拉回来,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世界,强迫自己看见陈招男,看见他对她做的事,他提醒自己不能对她不闻不问,他得和她谈谈……
想到这里,杜御心情忽又一沉,嘴角撇起一抹嘲弄。
很可笑不是?他恨不得抛弃全世界,骨子里却还守着这个世界的规矩,这个可笑可恨的世界,毁得他一点未来都没有,他还在乎什么责任?
陈招男抬起头时,只见他阴郁着一张愤恨的脸,已经又封闭了自我,把她丢到脑后去了。
她瞥向他身后那扇窗户,海风呼呼地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口,不先处理的话,入夜会冷死。
陈招男先把地板收拾好,拿着垃圾下楼,在楼下找到纸箱和胶带,回到房间来。人呢?
看不见杜御的人,她一阵紧张,走出阳台才看到他……
杜御坐在那儿,望着远处的海,动也不动。
大概又在想该怎么面对乐乐了吧?
她也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变成自己妹妺的乐乐……现在对杜御而言,再见乐乐,只剩下苦涩、黑暗和绝望。他们的未来,会变成如何?
对杜御而言,残酷的现实,把过去几年充实的生活变得悲惨又可笑,恐怕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未来在哪里了。
阳光缓缓的移动着,从窗口移出去,又慢慢照进来。
杜御的头顶上,一会儿云飘过,一会儿一片蔚蓝。
不知不觉,天空染红,天色逐渐暗下来……
陈招男看着他,看他在阳台坐了一整天,发着呆,失落得像一缕游魂。
杜御终于接受自己掉入地狱的事实。
人生,不会再有低谷了,因为已经到了最底层……杜御不再挣扎,不再发狂,不再摔东西,他已经认清现实。
现实就是,他能砸掉永夜小屋,毁掉他和乐乐共同诞生的地方,也无法抹去他和乐乐是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妹的残酷真相。
「吃饭了。」
陈招男打开房里的灯,走出阳台叫他。
寒假已经过去一大半,杜御还是一副行尸走肉,每天都坐在阳台发呆。
「杜御?」
「……什么事?」
陈招男轻晃他,他才有动静。
「吃饭了。」
听到吃饭,杜御才站起身,和她下楼。
「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陈招男帮他添饭,帮他夹菜,满桌子的菜都是薛芮芬带来的。她有很多证照,有美容、美发、服装设计、会计等等,就是没有烘焙相关,她连米都不会煮,只负责弄热。
杜御不太愿意看见薛芮芬,所以她每次都是来把冰箱塞满,然后坐一会儿,拜托陈招男看着他,才叹着气离开。
「你不用管我。」毫无温度的声音,千篇一律的答覆。
「我懒得管你,我是要问你,如果你要回家过年,这里可以借我住吗?我外公过世后,父母都再婚,各自有家庭,我不想去打扰。」
「随便你。」
「……嗯。」早上他在电话里跟家人说,这个过年已经约好和朋友一起过,陈招男知道他还无法回去面对他母亲,打算整个寒假都待在这里,所以她也找个借口留下来。
但是,她又能帮他多少?
顶多是照看他的三餐,偶尔搭几句话和他聊天,平常她就不是会主动开口炒热气氛的人,加上杜御这副游魂状态,永夜小屋从早到晩都冷冰冰……她只希望这个冬天赶快过去。
陈招男住在他隔壁的客房,洗完澡会过来看他一下。
不过她敲门,里面通常都是静悄悄没有反应,她打开门——
深冷寒夜里,杜御开着窗户,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坐在窗口发呆。
一股冷风刺骨,整个房间冷飕飕的,把她刚打开的秘细孔都冻起了鸡皮疙瘩。
陈招男赶紧把窗户关上,先拿毛毯里住他,看见他……又来了。
他的情绪还很不稳定,经常弄伤自己,那两只拳头应该是在浴室里捶墙造成,就是不知道他脸上的伤怎么来?
「……我帮你上药。」
医药箱里的药都快被他用光了,陈招男扳过他的脸,用棉棒沾食盐水清洗他脸颊的伤口。
「……招男?」杜御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闷着怒和痛楚。
「嗯。」她望他一眼,垂下眼睑,藏住她对自己的气恼……这个时候,如果是乐乐,一定会不停闹他,逗他开心,安慰他,不会让他一个人这么难过。
陈招男好气自己的笨拙,她帮不了他的忙,修补不了他的心,也无法阻止他一再伤害自己,只能望着他的伤口哽咽。
「我想过了……乐乐没有必要承受跟我一样的伤痛……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她继续当欢家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会比较幸福吧?」他哑声说道。
他的声音,只有提到乐乐时才有温度……听他满满的苦涩,她的头更低。
「……嗯。」眼泪几乎夺眶而岀。她心底再怎么酸痛,也没有杜御来得沉重。
「嗯,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幸好和乐乐分隔两地念书,乐乐抽不岀时间见面,他减少联络,慢慢疏远,再提分手,乐乐也可以接受……这样就好了。
只要他和乐乐永不再见,只要他一个人挺过去了,真相石沉大海,家里就风平浪静,继续和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