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沉默着,他望着镜中美丽的脸涌上了悲哀,突然对这样的自己痛恨起来。
——太软弱了!太难看了!就像是被抛弃的宠物一样!……因为主人厌倦了……
愤怒在乌鸦的身上一点点凝聚,不知不觉的他把指节握得发白。这里——这个黑暗的、只有烛光照耀的宫里——有的只是冷酷与谎言!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甚至是面前的人,妖城里——最有尊严的城主,也是!
“这个地方,我住了四千年。以后,不会再来了!”
乌鸦平静的响应了飞羽,他从床边扯下一块幕布,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住,然后消失了。
象所有的力量都从身体里抽走了一样,飞羽失神的站在窗口。外面有很多人抬头望向这里,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们看见的只是表情僵冷的城主。
“那传说是真的……”飞羽自语道。
大殿外灯火通明,花园的水池里盛开着雪白的百合,而最爱它们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既然这样,不如把百合从花园里统统拔掉……”
对一个刚刚进来的侍女下了命令,飞羽迅速离开了窗口。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沾满血迹的被单,又加了一句:“把它扔掉,换上新的。我不喜欢肮脏的东西!”
侍女诚惶诚恐的答应着,赶紧收拾屋子。飞羽掉头就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可疑的人。
***
一千万年前,羽族分为黑羽和白羽两派。黑羽的首领是黑凤,他餋养了许多乌鸦,并且那些乌鸦的血具有邪恶的魔力,可以使人起死回生,所以他被称为“乌鸦邪神”。白羽的首领白凤则是飞羽的祖先,他和黑凤本是亲兄弟,但为了权力两人反目为仇。
决战中,黑凤死在了哥哥的手下,黑羽一派从此覆灭。
黑凤临死之前,发下毒誓——他的后人一定会找白凤的后人复仇。白凤搜遍了整个妖界,也没找到黑凤的独生女阿琴,黑凤生前餋养的那些乌鸦也随之销声匿迹……一直到死,白凤都未能对此安心。他嘱咐后人,如果发现黑凤的遗族,一定要斩草除根。
很久以来,黑凤的誓言都未兑现……大家也就渐渐的淡忘了……一千万年后,那件事成了传说,是羽族最高统领才知道的秘密。
几天来,飞羽总在发呆。他能对着满桌案的宗卷一整天,却一个字也不写,或者站在窗口定定的看着已变得光秃秃的水池,眼里流露出阴郁。
飞羽开始尝试一种叫做酒的液体,他把它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然后在烛光昏暗的桌案上放上好久,最后再一点点的饮掉。
看到那样的飞羽,孔雀悲哀着——逃避真实的内心,麻醉自己,可越是逃避越是令自己受到伤害……于是,孔雀说:如果这样下去你会离不开酒精这种东西的。
飞羽放下杯子沉默了良久。突然说出一句很孩子气的话来:你就让我任性一下吧!
孔雀什么话都不说了,他看着飞羽一杯杯的饮着那种血红色的液体,看着飞羽放松的将整个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脸上浮出虚幻的表情。孔雀开始觉得酒真是一种好东西,它也蛮适合自己的。
飞羽习惯每天在窗边眺望光秃秃的水池,他在很久以前命人将水池里的百合花拔掉了,又不许在里面种任何的花。他每天都冷冰冰的注视着那里好一会儿,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期待着什么,却没人敢说出口。
酒精那种东西他已经不碰了,在银狐不满的指责他失去城主威严的那天后,他就放弃了那种麻醉剂,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看到两个蒙着黑纱的人走到水池边,飞羽微微皱起了眉毛。明明禁止任何人在水池边逗留的,是谁那样大胆呢?
正要喝令侍卫将那两个大胆的狂徒抓起来时,其中的一个人突然回过头向窗口看过来。闪闪发亮透出寒意的眸子,漾着月光湖湖水的幽蓝和冷冽。飞羽呆在了那里,忘了要叫侍卫的事。
抬起一只手揭开面上的薄纱,飞羽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漆黑的弯眉,大而圆的眼睛,略显倔强的嘴唇,“乌鸦……”飞羽轻轻的唤了一声,眼神温柔起来。
乌鸦露出他那口引以为傲的雪白牙齿,对着飞羽笑起来。飞羽心绪复杂的看着乌鸦,乌鸦也看着他。这时另一个人挡在了乌鸦的面前,他轻而淡的瞟了飞羽一眼,然后拉着乌鸦就走。
象想到了什么,飞羽皱紧眉头,脸上跃上了浓重的阴郁。
“为什么要我回到这里来?”乌鸦说。
他身边的男子淡淡的笑笑,没有做出回答。
“为什么要我对他笑?你知道的——我讨厌他!”
“可你不是做的很好吗?我还担心你会假戏真做呢?”男子讽刺道,他恶意的口气令乌鸦恼火起来,转身就走。
“不做了吗?”男子冰冷却不失温柔的声音在乌鸦身后响起,让乌鸦停下了脚步。
“如果真的恨他——就证明给我看好了!”
“哥哥你……不相信我吗?”乌鸦幽幽的叹了口气,他回过头看着男子,露出孩子般依赖的表情。
“我当然相信你!”
绽开危险气息的微笑,男子慢慢走近乌鸦。托住乌鸦尖尖的下颏,他说道:“乌鸦是我唯一的亲人嘛!”
威胁似的口气,迷人的笑容……乌鸦半叹息的想,难怪孔雀被哥哥骗得那么惨,花恋和织雨肯为他去死,原来一个冷酷而温柔的人是这样难应付啊……
在失魂落魄的离开妖城的那天,乌鸦遇见了一个浑身散发着奇异气息的男子……长长的头发,象翠绿的水草在风中飘摇……深幽不可捉摸的眸子晃动着温柔眼神……一种熟悉的气息,令乌鸦不可遏抑的对他产生了亲切感。
“我是白燕,你唯一的亲人。”男子对乌鸦说,然后他帅气的眯起眼睛笑了。
“哥哥?”乌鸦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他惊慌失措的盯着男子看,好象那根本不是真的……
***
白燕对乌鸦讲了很多事,有关于祖先的诅咒的事,也有关于他自己的事。他一边微笑着一边吐露着那些乌鸦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好象那是一个可以轻描淡写过去的过去。
记忆中白燕是个少话的人,乌鸦记得他总喜欢独自呆着,有时也弹琴……当孔雀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们彼此对望着,眼里流露出甜蜜而危险的气息……每次率先把目光移开的总是白燕,然后孔雀就哀怨的低垂了头,喃喃的叫着白燕的名字,而白燕冷漠的装听不见。直到孔雀哭起来,白燕才慢慢的走过去,温柔的抱住他,说你怎么了,怎么象个女孩子?孔雀每次被说到这里就会害羞,他依在白燕的怀里,委屈的挂着满脸的泪水。一次,乌鸦看见白燕在孔雀的脸上亲了一下,还夸他真好看,结果孔雀红着脸逃跑了,白燕就对着他的背影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那时已经懂事得乌鸦认为他们之间只是在开玩笑,所以从没在意过。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爱情吧!
“在我退出原形的那一刻,飞来了许多的乌鸦……祖先对我说: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白凤的后人!——于是醒来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掩盖真实身份,进行复仇!”
白燕一边平静的抱着手臂,一边对乌鸦说。他的脸上泛出奇异的光彩,好象那让他无比的兴奋。
“是我唆使花恋出卖凤凰的,并看着她死在了孔雀的刀下……当时孔雀在我的怀里哭得象个泪人似的,我还真的有些后悔了呢……后来,织雨对我一见钟情,我就假装爱她,骗说要永远和她一起,她竟然轻信了。逃到人界后我就杀了织雨——我的秘密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死在我怀里的时候,织雨竟没有一点意识……她爱我,以为我也爱她!”
白燕的脸好漠然,害死两个无辜的女子象拈去花瓣一样轻松容易。几近五千年来,羽族死去了数以亿万计的妖精,现在的冥界和妖城仍在彼此仇视,一切竟全部因为白燕!——乌鸦不禁为白燕的恶毒而心寒。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甚至是孔雀……”乌鸦替孔雀——自己弓箭队里的老师不值着:一个心地如此纯净的朋友你也要害吗?你知道他为花恋的事有多难过吗?你知道他为凤凰的死有多内疚吗?你知道他即使被你骗了还是爱你,思念你吗?……你怎么能这样摧残一个爱你的朋友!
觉察到乌鸦强烈的不满与愤恨,白燕就冷笑一下。“你认为我是个没有心肠的家伙对不对!”白燕说。
“我很喜欢孔雀,但我绝不原谅他爱上花恋。”
白燕静静的看着乌鸦的眼睛,半嘲笑的说:“所以我不同情他。”
乌鸦读懂了白燕的意思——他在笑自己不也被抛弃了,所以没有资格对他指三划四。一股憾恨的感觉在乌鸦心中油然升起,眼睛也不觉湿润了。
“不要对飞羽再抱有幻想了!”白燕强悍而冷酷的声音刺穿了乌鸦的心房……
于是,乌鸦的梦,还没有做,就破碎了……
是啊,干脆放弃吧!乌鸦对自己说,然后就走到了白燕的身边。白燕满意的笑了,乌鸦觉得哥哥的笑容令自己很不舒服,令他恶心。
从那天起,乌鸦的生命就属于了白燕,他习惯哥哥的命令,开始觉得自己已不再重要了,他需要东西来填满空虚的灵魂,需要力量来左右自己,所以——不管是谁,不管他怀着怎样的企图,不管他要怎么利用自己,都不在乎了!乌鸦认为能被最后一个人需要是幸福的,他渐渐的喜欢起白燕,因为他的笑容很象飞羽——虚伪而温情,却令他无比安适。乌鸦开始在擦拭剑的时候期待将飞羽的躯体活生生切开,他要看到飞羽痛苦的表情,他要把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加倍的追回来,除此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
飞羽突然出现在正在说话的乌鸦和白燕的面前,他用微含怒意的眼睛盯着乌鸦。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飞羽轻蔑的口气没有激怒乌鸦,他平心静气的回了一句:“只是路过而已。”
飞羽冷笑了一声,更轻蔑的看着乌鸦。
“我想拿回我的布偶。”乌鸦接着说,飞羽怔了一下,冰冷的眼神开始有一点融化。
“是我送你的那个吗?”
“是啊,没有它睡时会有点孤单。”
听到这样的回答,飞羽嘴唇微微向上弯起,绽开一个笑容。
“我把它烧掉了。”飞羽笑着说,他看着乌鸦,想从他眼里找出一丝脆弱的情感来,比如说愤怒、难过、崩溃……等等,等等。
可乌鸦面无表情的回望他,好象在看一块毫无情趣的石头,然后从他没有生气的唇间轻轻的飘下一句话来:“是吗……”
苍白的脸多象月光的感觉啊,冰冷而迷人,散发着毒药般明丽的气息。弯弯的眉毛相对于那双锋利的眼睛太过柔和了,纯粹的、玻璃般透亮的眼神在黑色的眸子里晃动着,让人想起盛在水晶杯中的液体,一种叫做酒精的东西……飞羽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醉的意思。
“我在西城外等你,带着你的剑。”乌鸦说着,把黑纱重新放下。
“让孔雀也来,我想他一定会喜欢我为他设计的小游戏的。”一旁的白燕恶意的笑着,眼里放射出一种近似于伤痛、诱惑,或者是嘲讽的目光,飞羽回答好的。
***
西城外,战争的痕迹还在——灰烬,烧焦的残尸,纷乱插在地上的羽箭、兵刃,一切又让乌鸦回到了那个无比恐惧而绝望的时刻,他向四周看去,最后把视线移回来,和飞羽深沉的眼睛对上了。
废墟中盛开的绿色玫瑰,有着死亡的霉味。飞羽和乌鸦彼此静默的相望,好象忘记了身边的战斗。
……
“你在想什么呢?”白燕冷笑着,剑刃顺着孔雀的剑刃,闪电般滑过去。伴着金属刺耳的一声滑响,血飞溅出来。孔雀的肩膀滑开一道深口,惨白的骨头露出来。
任昔日朋友的血顺着剑刃流下来,被风吹乱的绿色头发遮住了白燕的脸:“不想杀我吗?——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盯着孔雀混杂着痛苦和伤感的眼睛,白燕冷酷的笑着,他说:“是我要花恋接近你,也是我要她出卖凤凰的! ”
“撒慌!你骗我!”孔雀惊恐的大叫,他无比绝望的看着白燕用手指抹去剑刃上的血。
“孔雀,你就是太天真了,所以才会被骗得那样惨!”
“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孔雀悲哀的声音无助得象风中飞旋的灰烬。
“朋友?我们从来就不是!”白燕以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伸出手,手中便现出一只银筝。然后他向孔雀温柔且嘲讽的看了一眼。
“花恋不是你最心爱的人吗?她还不是背叛你?”
残酷的话和眼神把孔雀的心尽情揉碎着,他流下了眼泪。随着他流下的眼泪,怀中的鬼目符衣迎着风,无声无息的张开了……上面绣着无数只眼睛,有妩媚的、纯洁的,也有寂寞的、忧伤的、快乐的……每一只都栩栩如生。
孔雀极少使用他的绝技“鬼目符衣”,因为他不喜欢那种浓重的血腥味,但血腥的味道也常常令他迷醉得近似疯狂。每绣一只眼睛就杀掉一个人——孔雀拔下髻边的一根发丝,以极快的速度绣上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残酷而温柔的眼睛——是白燕的眼睛,它和这里绿色的玫瑰多么相配啊,孔雀一边想着,一边任泪水打湿了他颤抖的手。
无视孔雀的绝望与杀气,白燕的指尖在筝弦上轻轻拨弄,让优美的音乐象泉水流淌出来,那是孔雀最爱的曲子,曲名叫“淡月钩眉”。
默念咒语,鬼目符衣上飞射出无数彩线,直指白燕。
白燕“铮”的扯断了琴弦,弦线飞旋着上升,在空中乱绞一阵,将所有的彩线绞成一团。巨大的火球从丝线和琴弦绞织的团中爆开,白燕和孔雀的衣裳和头发燃烧了起来。
火光中孔雀看见白燕从筝中抽出剑。他温柔的笑着,把剑搭在弓上,拉满弦对准了孔雀。而孔雀却放弃似的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声刺耳的金属声撕破了天空,乌鸦看见白燕的身体被切开了,鲜红的血象泉水一样喷涌出来。出手的人就是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飞羽。
乌鸦的尖叫声响彻着云霄——他看到白燕的身体倒在地上,他看到孔雀上前紧紧抱住了白燕,他看到火焰在他们两人的眼中熄灭,他看到泪水爬满了孔雀的脸颊……白燕说:“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对不对?”孔雀拼命的点着头,白燕又说:“你为什么总象个女孩子呢?男人是不流泪的。”他温柔的替孔雀擦去泪水,自己却流了更多的眼泪,他说:“我们一直象对别扭的恋人……”然后在孔雀的怀里,白燕静静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