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显然大出意外,因而一时语塞。过一会儿,他说:
“你身在英国,怎么知道这类事?”
“先生,我刚才说了,我们看报纸,虽然我母亲同她在法国的亲戚没有联系,可是对她所爱的国家有一种洞察力,简直就象直觉。”
“你有同感吗?”
“我只知道,我恨巴黎的荒淫无度和纸醉金迷。”
这时,她好象感到她必须把话头打住,于是她又说:
“现在您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来玷污上帝赋予的美。”
令她惊讶的是,侯爵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轻轻地说:
“谁同你过不去?谁使你对巴黎的一切事物如此深恶痛绝?是一个男子吗?”
泰丽莎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跳了起来。
“这点不足为外人道,先生,”她说,“我认为,我是您的佣人,您这样问我是不对的,我还要干活,您看我可以走了吗?”
她没有看他,只是行了一个屈膝礼,就匆匆朝门口走去。
等她走到门口时,侯爵才提高嗓门说:
“等一等,小姐。”
即使她已经转动了门柄,她仍然勉强地停了下来,发现侯爵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她。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他说。“由于我对这事儿感兴趣,我现在放你走,去干你的活,但是我想今天晚些时候再同你谈。明白吗?”
泰丽莎倒吸了一口气。
她本想和他争辩,说她的岗位是在厨房,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时却难以开口。
虽然她对自己如此唯唯诺诺颇为生气,但是她仍然只说:
“很好,先生,我等着您叫便是了。”
她边说,边走出门,等她走到外面,快步走过过道,上了楼,走进小客厅,这才发现珍妮和罗弗在等她。
* * *
泰丽莎为侯爵做了一顿精美可口的午餐。她很高兴地发现,她过去没有见过的食品现在从花园源源而至。
从自用农场运来了童子鸡、火腿和新制的黄油,还有大量奶油。
还有猎场看守人送来的野兔和野鸭,林场守护人来问,侯爵是不是想要一头宰好了的小獐鹿·此外还有肥鸽,有从溪水里现捞上来的鳟鱼,水利的管家说,如果她需要鲑鱼,他可以上离这里只有两英里的一条最近的河里去捞。
“如果我们把这些吃的统统都做出来,”泰丽莎对珍妮说,“足够一军团人吃饱肚子!”
侯爵吃罢午饭,她和珍妮也刚刚吃完,管家又捎口信要她去。
“小姐,侯爵先生要您到马厩去,他在那里。他想跑马。”
泰丽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珍妮就悄悄对她说:
“告诉他,你不舒服。他不能向你作这种要求。”
“我想骑马。”泰丽莎反对说。
“但是不能同侯爵一块骑。我不许!咱们不在这儿待了!”
管家还在等着,泰丽莎说:
“麻烦您告诉侯爵先生,我换好衣服,马上到马厩去找他。”
等他把门一关,珍妮就跳起来说:
“除非等我死了,小姐!我不让您同这人搅在一起!我这就上楼收拾箱子去!”
“别犯傻了,”泰丽莎回答说,“侯爵不是对我感兴趣,只不过他认为我有什么事瞒着他。”
停了一下,她接着说:
“如果他根据我今天早上谈的那些情况,便认定我是一名奸细,那也不足为怪。”
“一名奸细。”珍妮重复道。
“他觉得这事很奇怪,为什么我对法国和普鲁士人的如意算盘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你记得,妈妈以前老爱谈这些事的。”
珍妮明确地说:“不管你怎么说,小姐,他还是一个法国男子,法国男人是不可靠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英国男人也靠不住呀!”泰丽莎的嗓门提高了,“不管是英国男子、法国男子还是中国男子,都是一丘之貉,你知道,我讨厌他们!”
她讲什么珍妮根本没有去听。
她们走上楼,泰丽莎已经开始换上骑马服,这时珍妮说道:
“我只说一句:要么侯爵赶快离开,要么咱们走人!”
“我不听你的!”泰丽莎回答说。
窄窄的楼梯通向马厩。她跑下楼时心想,萨雷侯爵这样对待他的厨师,有点奇怪。
但是不管他怎样,只要能忍,她决不和他撕破脸。
“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待下去!”她打定主意。
一看到侯爵的马匹已从马厩牵到院子里,她就感到要撇下这些马,她会打心眼儿里舍不得的,就像当初离开自己在英国老家的马一样。
现在在别墅里,一种对她来说具有更大吸引力的东西,这就是“大王”。
* * *
好像是在为要泰丽莎和他一起骑马这件事找个理由似的,侯爵当着众马倌大声说:
“我知道,小姐,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在训练我的马。因此,我希望当面了解一下你的骑术好到什么程度。”
“我明白,先生,”泰丽莎同样冷冰冰地说,“但愿我不会在骑术方面过分出乖露丑。”
她讲话时心里也清楚,最早让她骑马的那位老马倌此刻心里也正七上八下。
当他把她扶上一匹魁梧的栗色马时,她以微笑示意他放心。她早发现,这匹马是马厩中跳障碍跳得最棒的。
她看都没有看一眼侯爵,就开始朝跑道跑去。他跟在她后面,在他们后面有几个马倌,他们牵着要跳障碍物的另外几匹马。
泰丽莎一开始骑上马就忘了一切,心中只有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高兴劲儿。这匹马是她骑马以来遇到的最优秀的一匹。她雄姿英发跳过了一个接一个的障碍,马身离障碍木差不多足有一英尺高的余地,回到侯爵身旁时,她不用他开口,就知道自己的骑术表演无懈可击。
她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只是跳下马来,等待着老马倌把她要骑的下一匹马牵过来。
但是在她还没有上马以前,轮着侯爵跨障碍了。
她注视着侯爵,见他技艺高超,在他也跑完了一圈时,她好不容易才抑制自己,没有向他祝贺,她知道那样做不得体。
这次跑马花了很长时间,当每匹马轮番跑了一圈以后,泰丽莎心想,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英国,这些马匹都可以说是顶儿、尖儿的啦。
后来,在把马骑回马厩的途中,侯爵用一种平起平坐的交谈语气——这是他二人私下接触以来头一回——说道:
“我现在打定主意要扩大马厩。我要下令立即动工!”
“那为什么?”
“因为在你今天早上谈了那一番关于法国和普鲁士的话之后,我完全同意你的判断,我要把在尚蒂伊训练的所有的马和我留在巴黎的马统统弄到这里来。”
她吃惊地看着他。
“那么您也相信危机迫近了!”
“是你告诉我兵临城下的。”
“那是一种修辞的说法呀!”
“不幸而言中!”
泰丽莎倒抽了一口气。
“那么您真以为马在这里更安全些?”
“我认为是这样!”侯爵回答说,“别墅与世隔绝,大革命中把它忘了,拿破仑和威灵顿的入侵英军都没有碰过它。”
“真幸运!”
“非常幸运,当然,如果我们谈到幸运,幸运是事不过三的。因此我希望萨雷别墅会连续第三次幸免于难。”
“老天爷保佑!”泰丽莎平静地说。
“我不存侥幸心理,”侯爵说,“因此,我不仅要把马匹,而且要把其他许多財宝从巴黎弄走。”
“您考虑得对,”泰丽莎说,“不过,先生,也许咱们尽往坏里想了。”
侯爵转过身来望着她。
他俩按辔并马徐行,二人靠得很近。
这时他说: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又无法证实,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需要有人给我指点迷津,提醒我什么时候该采取行动,而这,小姐,你都帮我做到了。”
“我很乐意能对您有所帮助。”泰丽莎说。
她本想轻描淡写说一句,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的声音却透着柔和,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而且不用说,还带着那么一点兴奋劲儿。
第七章
“今天的报纸报道巴黎的洗衣妇一天只挣两法郎,女裁缝如果一天能挣三五个法郎就算走运了。我无法想象,先生,像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不对这种低得惊人的工资有所表示。”泰丽莎说。
侯爵注视着她那有点责难的眼光一言不发。泰丽莎继续说:
“有人觉得,花上一千六百法郎给皇后和巴黎其他女士们买件长袍,是小事一桩,关于这些事您肯定知情。”
她着重“女士们”这个字眼,从她声音里流露出的责难意味可以清楚不过地听出她指的是谁。
侯爵用他那冷淡而平静的声音表示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皇后在里昂买丝绸,就业的工人数目也就相应增加了一倍,花边和假花工人的情况与此相同。”
当泰丽莎在琢磨这种说法时,侯爵也在想,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同一个女人争论过,更确切地说,舌战过。
他也许与同辈男子有过这种交锋,这些人了解他的个人兴趣,他曾经在家里或某些政界人士的办公室与他们进行过密谈。
自从他回别墅以来,他已经和泰丽莎交谈,更确切地说,舌战了五个晚上,但现在他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对泰丽莎来说,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最令人神往和兴奋的经历。
事实上,她知道,如果叫她讲老实话的话,自从他回来并度过五个晚上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当然,自从侯爵晚饭后把泰丽莎叫走那一刻起,珍妮就一直担惊受怕。
“小姐,您不该听他随便支使!”珍妮谆谆告诫。“你睡您的觉,就说太晚了,去不了,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谈。”
泰丽莎笑了。
“他才不管这一套哩。”
珍妮是怎么想的,泰丽莎心里明镜儿似的,每到晚上,这个老佣人就会坐在卧室里等她上来,她帮她脱衣服,不听到泰丽莎把门锁上,她就不走。
泰丽莎曾经不下十几次地申辩说:“侯爵没拿我当女人看,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一名厨师。”
“有哪个厨子到客厅去和主人谈天说地!”珍妮顶了一句。
要珍妮了解侯爵既没有把她当女性,也没有把她当厨子,是不可能的。
他们的话题包括法国的政局,当然,也包括他的动物园。
每天早晨他俩在“大王”的围场里见面,不论泰丽莎去得多早,侯爵不是已经先到或是顶多只比她晚几分钟。
他找了一些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她骑他的马。
对泰丽莎来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大快事,她内心不得不承认,侯爵决不是她曾经猜想的那种人。
不论他在巴黎干了些什么,对她来说,侯爵谈吐严肃而风趣,足以引人入胜。侯爵决不让她产生一种感觉,似乎她在他心目中充其量只算个俊俏女人。
他赞扬她的烹调手艺、她骑马的姿势,而且对于她居然能把“大王”俘虏过去,使它竟能同时喜欢侯爵和她,令他为之惊喜不止。
当“大王”跳向泰丽莎,像它对主人那样,把身子往她身上蹭的时候,侯爵说,“我真有点吃醋呢。”
“我舍不得离开它,但是既然有您在这里,我想我还是走好。”
她知道要离开“大王”是不容易的,随着她和它朝夕相处,她对“大王”的爱与日俱增。
“我想我能做的一件正事,”侯爵说,“就是给‘大王’物色一个配偶,那样的话,它一定不会再理睬咱们两个人了。”
泰丽莎望着他,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她说:
“您真会这么做吗?”
“这正是我想在什么时候和你谈的事,”他回答说,“但是不用着急。”
他讲话的神态表明,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内离开别墅,泰丽莎感到她的心怦然一动。
侯爵从来没有作过他认定她就是一名大家闺秀的这种暗示。
“如果我以本来面目出现,那可能就是另一种待遇了。”泰丽莎想。
泰丽莎从同侯爵进行的几次淡话中了解到,实际上他和泰丽莎的母亲持同样观点,对社会上富者的奢侈无度与穷人的一贫如洗间的巨大反差感到忧虑。
正当她想到报上还有什么新闻她该怎样向侯爵提出挑战时,客厅门开了,管家向他们走来。
“怎么回事?”侯爵问道。
佣人一般不在晚饭后进客厅。
“对不起,先生,”管家说,“有位先生要见小姐!”
“一位先生?”
泰丽莎惊呆了。
“我已经把他请到蓝厅里,小姐,他请您马上去。”
泰丽莎的脸变得煞白,她声音发抖,说道:
“那人通报了他的……姓名吗?”
“他说了,小姐,他叫德诺姆先生!”
泰丽莎喘了一口气,只听候爵提高了嗓门说:
“在外边等着!”
管家从客厅退了出来,把门带上。
泰丽莎跳了起来。
“把我藏起来吧!”她向侯爵恳求说,“把我藏起来吧!求求您……把我藏起来!”
边讲她边打量屋子的四周,好像她认为可以从窗子爬到花园里去似的。
“那位男子想干什么?”侯爵问道。
她顾不上听他说话,因为她竭力在想,最好躲在別墅什么地方,以及她和珍妮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直到意识到侯爵在等她回话时,她才说:
“他是家叔,并且身兼……我的监护人……他在找我,因为……我有钱……他要我的钱!”
由于心慌意乱,她一时说话竟口吃起来。这时,她迳直向窗户走去,惟恐从大厅出去会被叔父撞见。
这时侯爵平静地说:
“你坐下!这事我来管。”
“您管不了!”泰丽莎像要发疯。“您没有办法对付得了,除非……把我藏起来。他有……法律撑腰,我非得……依他不可。”
“交给我来处理,”侯爵坚持说。
一边说着,他拿起身边桌上的小金铃,摇了一摇。
门立即打开了,管家站在那里听候吩咐。
“请那位先生进来。”侯爵说。
“是的,先生。”
泰丽莎不依,叫了起来。
“这不行……不行呀!您没有……办法……他会把我带回英国去。”
她再一次确信,她只能从别墅跑走,躲进树林,此外别无他法。
此外还要考虑罗弗,这只小狗好像知道女主人难过,兀自从椅子下边爬了出来,站着望她。
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仔细斟酌,她只是觉得,曾经使她欢快的一切已成为泡影。
天花板好像掉到了她的头上,她脚下的地板仿佛已经裂开,显露出万丈深渊。
接着,她叔父走进客厅。
管家没有通报他的姓名,好像他的名字很不顺口似的。伯爵一双眼睛只是在搜索泰丽莎的踪影,她站起身来,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