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课,”雅泽干巴巴地回答,“我们打算去吃饭。”
“你到现在还没吃饭?”
这话听了不像是疑问倒像责怪。
雅泽瞪着陌生人,不出声。
若筱年看得见,一定会觉得他此时眼睛像会冒火,美丽的凤目倒竖着,有怀疑,有恼怒,有伤心,更有惊喜,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一起去吧?”陌生人有点急促地开口,“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还没吃。”
季雅泽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与沉闷。想去就去吧,筱年幽幽地想,如果那么渴望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不马上答应并且飞奔着上前呢?真是浪费。
季雅泽终于咬了咬嘴唇,大声地轻佻地回答:“行啊,有人请客当然好了,我不是一个人哦。”他侧侧身子露出后面的筱年来。
那陌生人的语气沉稳了很多,微笑,“当然一起去,想吃什么?”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
季雅泽的态度有点奇怪,这些天他都有点阴郁沉闷,没什么表情,也很少说话。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带着点故意惹人讨厌的意图。
“我想吃川菜,”他斜着眼睇那人:“中山路新开一家蜀中园,听说很好吃。”
“川菜啊?”陌生人看筱年一眼,“你朋友能吃辣吗?”
“切,你自己不想吃就直说,扯上别人干嘛?”雅泽毫不客气。
陌生人容忍地看着他笑。
筱年站在他们后面,看问到自己,说:“我都可以。”
陌生人点点头,“好,那就吃川菜。”
结果去了蜀中园。雅泽分明故意为难人,叫的莱一个比一个醒目,菜单上菜名后面标的辣椒也一个比一个多,端上满眼火红,季雅泽举案大嚼,一个劲儿招呼筱年多吃,根本不把请客的人放在眼里。
陌生人吃得很少,看着雅泽,眼神很温柔,劝他少吃一点。
季雅泽生气,“我能吃你多少?别这么舍不得!”
陌生人无奈地叹气,“我会舍不得让你吃饱?你好歹多吃点别的莱,这么辣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雅泽冷哼,“我辣得爽快啊!就算真的犯胃痛,痛死痛活我心甘情愿,干旁人什么事?!”
陌生人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敛去,怔怔地看着他。
筱年垂下头,夹一筷子粉蒸排骨慢慢嚼。
那个瞬间,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在孩子气地恨恨地大嚼辣死人的红油肚片,一个则温柔地沉默地看着他。
第十五章
五月,整个城里铺天盖地的樱花开起来,映得海水碧绿中夹满了云般的粉红灼灼。
六月,无数条蜿蜒曲折的柏油路与青石阶小径两旁,夹道的蔷薇如火如荼盛开。
七月……
又到夏天了。
忻楠和他那一组人进行最后一次会议把工作流程敲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其他人都准备下班,走时向忻楠道辛苦,他要把方案做成正式文本才能离开。
做到差不多的时候,忻楠揉揉后脖颈,去倒杯咖啡,捧着走到窗前,海上的清风扑面而来。今天风不算大,海面上一波波浪线平滑徐缓。自二十八楼临海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暮色已苍茫,海平面上一条条暗金色是夕阳余晖留下的最后痕迹,脚下灯火璀璨,道路如无数交错发光的带子。
忻楠深呼吸一下,觉得头脑瞬时清晰起来,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问:“还没有下班?”
“汉尼克先生!”忻楠迅速转身。
柯汉儒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也端了一只杯子。
忻楠不知道他还没有走,在心里偷偷皱一下脸。
柯汉儒微笑起来。忻楠不像其他在中国本地招收的职员那样用英语叫他柯先生,而是跟着那些外调的人员一样称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这样叫习惯了,有点难以改口。他猜忻楠本人一定不知道,这种称呼,令他心里产生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就好像他们已相处多年。
“还没有下班吗?已经很晚了。”他又说一次。
“呃?啊……还有一点就好了,”忻楠有点不太自然地指指电脑,“……就一点文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笑。希望这位大头头不以为他太没用,就这么点东西也要搞这么长时间!忻楠偷觑一下墙上的钟,差不多九点的样子。
讲老实话,在柯伦汉尼克面前,忻楠总有点不太自信的样子。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绝对强,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有智能、行事果断,又绝不白大,很会听取融合他人的意见。他的性格尤其令忻楠有好感,十分温文尔雅,甚至他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寂寞也令忻楠动容。
喝!想到哪里去了!
因为太早当家,忻楠从来没有过父兄崇拜之类的情怀,在男人中间,令他有超出朋友好感之外,达到仰慕程度的,柯伦汉尼克大概是第一个。
“这段时间工作感觉怎么样?”柯汉儒问,看起来他蛮有聊一聊的兴致。虽然是在总裁办公室,但忻楠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与老总交流,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很好,接触到很多新东西,学到不少。”
他想了想,又说:“做了不少以前都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柯汉儒微笑起来,“你能做到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昵。”
这算是夸奖吗?忻楠腼腆地笑,“是因为有一个好环境,一群好同事。”
“也要有好家人支持,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碌。”柯汉儒视线落到忻楠摆在桌角的相框,都是男孩子。一张是三人合影,忻楠,跟忻楠长得很像的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和一个矮他们很多,瘦瘦的有一张桃子型面孔尖下巴的秀气男孩;另一张是忻楠与桃子脸男孩的合影,那男孩子被笑嘻嘻的忻楠从后面搂着,嘴角幸福地翘着,温顺如小鹿的圆眼睛水汪汪看着镜头。
“是我弟弟啦,”忻楠也过来看相片,“我家很简单的。”
“这个也是你弟弟?是最小的吧,长得不太像,”柯汉儒看着那张两人合影说。
“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现在也算是我家的人了,”忻楠忽然想起来,“啊,就是那个上次出车祸,还麻烦您送我到医院的小家伙啊。”
“是,我记得那回事,他那次伤得不太严重吧?”
“一点儿没事,第二天就好了。”忻楠拿起跟筱年的合照,用指头摩挲著凉凉的玻璃。
这两张照片是春季选拔赛结束后忻柏回来探家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筱年刚拆了石膏不久,睡眠状况也大有改善,脸色好很多。看这照片,阳光斜斜打在筱年脸上,透着半透明的粉色,真是好看。
柯汉儒注意到忻楠看照片时温柔的眼神,浅浅的微笑,一时若有所思。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不耽误你了,快做吧,做完早点回去。”
忻楠回过神来,“哦,好的。”对哦,不知道筱年有没有回家,快点做完回去陪他。他放下杯子坐回椅子里。
柯汉儒出去倒咖啡,回来时经过忻楠身边,两人眼神碰到一起,都朝对方微笑一下,忻楠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很快做完,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遗,存盘打印,然后将文档整理装订起来,再检查一下明天的行事历,把第二天工作需要的资料准备好。
差不多全部完成的时候,是九点半。
正收拾公文包,柯汉儒也关门出来了,问忻楠:“结束了?”
“哎,刚完。”
“那一起走吧。”
忻楠点头,关电脑,关电源,关窗,再细心地四下审视一遍,才锁上门。柯汉儒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习惯性做完这一整套检查出来,从小细节就可看出一个人行事方式,忻楠绝对是个有条理的人。两个人一起上电梯,忻楠帮老总按地下一层车库,再想按一楼,柯汉儒阻止他。
“不用。”
“嗯?”
“我送你回去。”
忻楠吓一跳,“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很方便的。”
开什么玩笑!而且老总住的地方离办公楼很近,送他上山的话要绕远呢。
“没关系,我自己也想开车到处转转,来了这么久,早听说这里风景不错,都没什么机会出去。”
“呃……”忻楠不想扫老板的兴,可是,这个时间出去黑洞洞的能看什么风景啊?
还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推托呢,电梯已经下到车库。算了!忻楠很豁达地想,他要送就送吧,大不了带他从海边那条所谓的“光明工程“大道走就是了。
在这样的夏夜开车兜风,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车子好,坐着舒服,发动机的声音微鸣如音乐,车窗半开,温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忻楠告诉了柯汉儒地址,开始还以为要给他指路,后来发现他熟悉得很,哪里直行哪里拐弯都一清二楚。咦?还说自己没机会出来。他忍不住侧头瞧柯汉儒几跟。
那男人沉稳地开着车,太概注意到他在看,说:“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不放心让我开车,怕我迷路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忻楠脱口而出,然后立刻闭上嘴。
柯汉儒浅笑起来,“我猜测。”
忻楠尴尬万分。
柯汉儒看他一眼,忽然笑出来,“这很正常啊。我有一个朋友,以前他从来不让我开车,就是你那种表情,只不过他会明明白白说出来而已。”
“啊?”忻楠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就直接说不让你开因为你会迷路吗?”
“对。”
“我那个,是因为觉得你第一次可能不熟路……”忻楠笨拙地解释。
“我知道,”柯汉儒点头,“那个时候确实不熟悉,是很有可能开错的。”
“不过你现在开得很好啊,”忻楠很中肯地评价。连哪儿有单行道都知道,他是本地人可能都没这么清楚。
柯汉儒微笑,“没有人帮忙以后,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
忻楠看他一眼,觉得这句话的口气有点怪。
柯汉儒这时换了个话题,“你弟弟都还在上学吗?”
“不是啊,大弟已经是职业篮球队员了,小的那个在上学,马上升高三了。”
“是吗?他看起来很小。”
“……对,我一直想他到高三大概能窜起来。”
“与遗传有关吧,你跟你弟弟都很高。”
“是啊,不高的话,至少胖一点也好。”
“汉娜的儿子刚上高中,很壮,你可以问她要食谱……”
“食谱啊?德国人不是只爱吃香肠?”
“没那么单调啊,单香肠就有一千多种,还不算配搭,德国人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咦?真的……”
车子到忻楠家的时候,他们已经说到怎样在酸卷心菜上铺上切成纸那样薄的香肠片来吃,然后搭配土豆浓汤和苹果酥,吃了绝对猛长肉。
难得两个人对吃都有兴趣有研究,忻楠意犹未尽地下车道再见时,互相瞧瞧,两个人忍不住都笑起来。
看着柯汉儒倒车走远,忻楠吁了一口气,短短一段路程,仿佛突然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当然他还是觉得柯伦汉尼克是个非常值得佩服的优秀男人,但这个男人也曾经有被人骂路痴的年轻时代,也会对各种美食津津乐道,这样的他在忻楠眼里,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直到车子消失在下坡处,忻楠才转身顺着石阶往家走,步履轻松,吹着口哨。
一进院子便看见筱年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墩子上,这几天满潮,月亮又圆又大,银色的光线穿过树梢洒下来。房屋与树木的影子,像在阳光下一样清晰,但却没有那样强烈,而是柔和清澈得像浸在水中。
安静的少年的轮廓宛如敷了一层银粉,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包裹在同样淡淡的掺杂着蔷薇与金银藤的清香里,美得像一幅可以触摸的画。
有一刻忻楠的呼吸有点窒住,但马上反应过来,张口便是:“怎么又坐在这里?”
沉思被打断,筱年回过头来。
忻楠过去,一边说:“起来起来!”一边抓着少年的肩膀,一只手去盖在他屁股部位,触手的牛仔布凉丝丝的,忻楠不满地拍了那儿一下,“跟你说多少次不要在石头上坐久,很阴的!老记不住!……怎么在外面坐这么晚?”他自然而然地做这些,完全没有注意到筱年有点僵住的身体。
“嗯?问你呢,怎么坐在外面?”
“停……停电了。”
忻楠抬头看四周,果然一片漆黑,“又停电!线路老化就该早修,期负老城区啊……你要不要进来?两个人不用怕黑吧 ?”
筱年点点头跟在他后面,没跟忻楠说自己不是因为怕黑才坐在外面。
忻楠丢下公文包,抓了脸盆到水房里去冲澡,筱年亦步亦趋跟着,可是等到忻楠开始脱衣服,筱年就有点不自在起来。
忻楠没有忻柏那样健康的褐色皮肤和充满阳刚气的线条,但也颇可观,修长结实的体态,浅麦色的肌肤包着匀称却毫不夸张的肌肉,手臂和腿看起来很有力,往背上浇水时,哗哗的水像瀑布一样顺着漂亮的背阔肌线条,沿着中间那性感的凹陷滑下来,虽然没有灯,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水花泼珠溅玉般向下滚落……
筱年有点透不过气来,猛地闭上眼睛,转身靠在水房门外的石墙上,石头的凉意透过T恤衫渗进皮肤,冰镇着突突跳动的血液和心脏,好久,好久……
忻楠在水房里边洗边轻松地问:“筱年,你在外面吗?”
“……嗯。”
轻笑,“你这孩子胆子还真小。”
“……”
“放暑假想不想出去玩儿?”
“……不是很想,没什么玩儿的。”
“哦,对了,暑假季雅泽怎么给你排的课?”
“没排课。”
“啊?”
“让我自己找地方去写生。”
“为什么?”
“雅泽哥要出门。”
“出门?去哪儿?”
“跟方灿哥去内蒙。”
“……方灿?”水声停下来,忻楠开始拧毛巾、擦水、窸窸窣窣穿衣服,过了一会儿,他光着上身,套着一条肥大的沙滩裤出来。口气有点犹豫,“你知道方灿啊?”
“嗯,他经常来画室。”
忻楠闷头朝楼上走,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小声嘀咕:“……那个家伙!”
筱年没挪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他们说要去度蜜月!”
忻楠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楼梯上,然后“乒乒乓乓”地滚了下来。
太过吃惊,忻楠呆呆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筱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上前把盆拣起来,抱在手里回房间去,擦过还愣愣站在搂梯上的忻楠的身边。
等忻楠回房的时候,东西已经收抬好了,筱年正坐在窗边发呆。
“你……没事吧?”忻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收敛心神,摸摸鼻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