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筱年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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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市的秋天是很好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得透明发亮。
小路两边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浓绿中点缀着雪白、粉红、深红,好似花朵编织的海浪,起伏绵延。
午后,筱年在院子里架上画板,把水罐、水粉笔和颜料都摆出来,准备画画。雪白的画纸上渐渐染上淡淡的明媚的色彩,老屋绿苔青石花架,筱年歪头看了半天,还是很平常啊,他叹口气,坐在樱树下的石板上休息,一边开始出神。
毕业都已经四个月了,还没有出去找工作呢,是不是太懒了?
交了毕业作忻楠就去学校接他回来了,那个时候是有个学长提过工作的事,说是正好有个名额不妨试试,可是要离开D市,他不想。
分开两年已经够久了。
那时候忻楠哥站在楼下等他,看到他就微笑起来,任谁看了都只觉得楠哥很温和很冷静的样子,只有自己看到了楠哥眼里闪过的亮亮的喜悦。其实心里一直有些忐忑的,信心像飘浮在大海中间找不到方向的小船,有时会觉得一切只是自己的梦,但是当看到楠哥那样隐藏在眼睛深处的温柔时,心就像阳光下的霜淇淋,彻底融化,又软又甜。
筱年现在想起来,脸上还有点发热。他连行李包都忘了拿就奔下来,差点众目睽睽之下扑过去抱住楠哥,又有点羞涩,离了几步站住,只是抿着嘴笑,有点傻乎乎的,都忘了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楠哥忍不住笑出来,很高兴地小声挖苦着,行李呢?都忘在脑后了吧?
可不是,什么别的都忘在脑后了。
忻楠开了车来接他的,薰风习习的夏日午后,两个人一起上路,筱年倚着车窗看风景。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连绵起伏,绿意葱翠,公路两边种着笔直的杨树和红杉,阳光闪闪烁烁从枝叶问透射下来,像海面上层层浮动的光澜,筱年托着腮,唇边是化不开的笑意。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的是一个醇厚浓重的吻,忻楠突然把车停在路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紧紧地搂住,嘴唇压了过来,充满了思念和渴望的,火热的急切的吻……先是呆住了,然后是从心底浮起的喜悦。
那个吻像开始一样突然地结束,楠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发动了车子。
筱年记得自己当时还有些愕然,慢慢的,像长了翅膀,轻松地飞了起来,他把头侧过去朝着窗外,想掩饰自己发红的面孔,然后听到忻楠开始轻轻哼唱,调子轻快,如歌的行板,起初听的时候觉得怪,越听越舒服。
洒满阳光的路上,微风在小小车厢里回荡,筱年着迷似的听着,渐渐也跟着哼唱,一路且行且歌……
“……林筱年?”带着犹豫的声音打断他梦幻般回忆。
筱年怔忡地抬头,看到累累重重覆着花朵的院门下站着一个人,眨眨眼,过一会儿筱年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站起来,“学长?”
冯嘉禾走进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筱年,好久不见了。”
筱年非常意外,不过很高兴,“是啊,好久没见学长了,毕了业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吧?学长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来参加艺术节啊,顺便来看看你。”
“哦。”筱年懵懂地点头,他是记得最近D市有举办艺术节,只不过他人在家中坐,两耳不闻窗外事。
冯嘉禾看他的表情,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好像电视上播过。”筱年搔搔头。
“你是……转行了?不画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冯嘉禾有点皱眉。
“没有啦,”筱年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找工作呢,一直在家闲着。”是楠哥一直说不着急,让他先休息一下的说,又说天气太热,到天凉点再找工作也不迟,然后雅泽哥有时会叫他去帮帮忙,所以就,就先放下了……
“学长是代表青年画会来的吗?”筱年记得毕业的时候冯学长还邀请他去加入的。
“是啊,也代表京华画廊,”冯嘉禾笑得很自信,“这次是作为唯一一家被艺术节官方邀请的画会来参加的,在艺术中心有专门的展厅,不用轮换的。”
“真的?那不是很好?”筱年真心佩服,冯学长一向才华横溢,在学校时就可以看出来。
“你呢?”冯嘉禾看向他的画架,“最近都画些什么?”
筱年看着自己的画,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就……随便画画的。”
冯嘉禾很专业地打量那幅水粉,不置可否,半天,问:“最近有画油画吗?”
筱年摇头:“没有。”
“你的油画很不错,”冯嘉禾认真地说,“很有潜力,值得多下功夫。”
筱年抿着嘴笑,过一会儿,说,“学长,谢谢你来看我,我请你吃饭吧,请你喝啤酒。”
冯嘉禾一直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好呀,早就听说这边的啤酒烤肉出名。”
***
忻楠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筱年还没睡,在等午夜剧场,看到他立刻上来接衣服,把摆好沐浴乳毛巾的盆子递给他。忻楠拿着盆子下楼去了,筱年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楠哥忘了亲他一下,每天回家都亲的,筱年嘟嘟嘴,去收拾他丢在门口小柜上的包和钥匙。
忻楠洗好上来时,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甩着头发过来,抱住筱年补吻。
筱年笑着伸手推他,“别闹,我要看下周片预告。”
忻楠搂着他不放,鼻子在他脸上拱来拱去,过一会儿,很狐疑地问:“你喝酒了?”
筱年转头瞪他,“还能闻出来?我已经洗过了。”
“我鼻子好使。”忻楠把头埋进筱年颈窝,痒得筱年格格笑。
“哥你长了只狗鼻子!”
忻楠张嘴咬筱年的脖子,剧痒和微微刺痛的感觉让筱年全身都发麻,拼命扭着身体,却还负隅顽抗,小声笑着尖叫:“哥你长了张狗嘴,会咬人的……”
两人滚在地上笑成一团,忻楠更加起劲儿地又亲又咬,筱年的脖子和肩膀是他最敏感的部位,单单呼吸的热气喷上去都能让他全身发软,忻楠感觉到压在身下的躯体剧烈的颤抖,双手抚摩下筱年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热,耳边的喘息声开始断断续续。本来没想要的,今天真是累了,但欲望却蒸腾而上,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散发着浓厚的诱惑力,彼此吸引,无从罢手……
情潮过后,筱年无力地趴在忻楠身上,连手指尖都麻痹了,他一动也动不了,快感过后遗留下来的疲乏渗透四肢百骸,筱年昏昏欲睡。
“你今天出去喝酒了?”忻楠懒懒地问,“雅泽又叫你去帮忙?”
“ ……不是,“筱年耷拉着眼皮,“今天请学长吃饭来的,他在这边出差……”
“嗯。”
“哥……”
“嗯?”
“我得要……”筱年勉强张一下眼,意识已经沉下去,“我得要……找工作了……”
“……”
渐微的气息说明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忻楠看着天花板,身体是有疲累,神志却异常的清醒,神志清醒但思绪混乱。
***
第二天一早筱年破天荒早起,出门买早报。
忻楠坐在桌子一边,看着筱年顺着碗边吸溜粥,一边腾出手去“哗啦啦”翻报纸,实在忍不住,敲敲桌子,“喂喂,当心吃到鼻子里去——你找什么呢?”
筱年眼睛一亮,掀开特刊那一页给他看,“喏喏,找到了,这就是我那学长画会的专访稿,来参加艺术节的,特邀他们来举办画展昵,厉害吧?”
忻楠探头过去看,整版配图稿,看来这个青年画会的分量不轻。
筱年指给他看照片上的人,“这就是冯学长,他爸爸是大画家,专门画国画的,学长攻油画,非常有才华,我们老师说我的油画还不错,冯学长教了我不少呢,毕业的时候他还说让我到青年画会去呢……”
忻楠怔了一下,抬头看筱年。
小家伙完全没意识到,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专访稿,一脸的神往,“好久没看到学长的画了,咦?这个居然是……也很有名的呀,是湘江美院的高材生,啊呀……应该去看看,这几个人我都听说过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热切地盯着忻楠,“哥,陪我去吧!”
“啊?”
“今天不是周末吗?不上班吧?陪我去看画展。”
忻楠低下头,装着在喝粥的样子,没有让筱年看到自己眼里的冷淡,“画展之类的,应该找雅泽去吧?比较有共同语言。”
“雅泽哥?”筱年抬着下巴想了想,立刻摇头,“不行的,哥,还是你陪我去吧。”
“为什么?”忻楠有点意外。
“不一样!”筱年说,忽然低下头去。
忻楠看到他耳朵微微发红,心里一动。
“哥,陪我去吧……”过了一会儿,筱年轻声说。
忻楠看着他垂下来遮住眼晴的柔软头发,揉了揉眼晴,心里忽然轻松起来,“好吧。”
筱年抬起头,笑容软软地浮现。
***
上午,筱年兴高采烈地说要打电话问冯嘉禾要请柬,“有了请柬就不用买门票,学长说我要过去之前给他打电话就行了。”
忻楠立刻把他电话抢过来挂掉,面无表情,“我们自己买票!”
“为什么呀,”筱年不解,“拿请柬多省钱呀,画展的门票要好几十呢。”
“这个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忻楠龇着牙瞪他。
筱年莫名其妙,“哥,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呀?”
忻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好的不学,尽跟忻柏学这些个!”
筱年格格笑起来,自己买票就自己买票好了,他高高兴兴扯着忻楠出门去,外头天气真好,是个约会的好日子!
忻楠比筱年先看到冯嘉禾。筱年一进来就张着嘴,盯着画儿看,忻楠跟在他身后,先发现了向他们走过来的青年男子。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筱年身上。
寒喧几句,忻楠已经明白冯嘉禾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自负和骄傲都掩饰在他温文有礼的外表和谦逊的言谈下面,只有筱年才看不出他高高在上的神态,应付他眼中的普通人时,那种淡淡的讥嘲口吻或许是因为对着筱年时多少会收敛一些。
冯察禾看到忻楠有些意外,但立刻很好地掩饰过去了,只不过有时候会用一种考量的目光默默地观察忻楠。
虽然筱年也不好意思地推辞过,但他还是全程陪着他们参观画展,有时候会在某幅画前面站下来跟筱年讨论,话题大多非常专业,筱年听得多,说得少,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佩服的模样。
忻楠一言不发,袖手旁观。
冯嘉禾有意无意,在他与他们之间划上一条杠杠。
早知道还不如叫上伶牙俐齿的季雅泽一起来,那家伙揽混水的本事最好,忻楠在心里咬牙根,他的直觉没有错,早上一听“冯学长”三个字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筱年的眼神虽然很隐晦,但忻楠是过来人,瞒不过他。
看过一圈下来,筱年长长吁气,由衷地发表感言:“学长,你们真的很棒!”
冯嘉禾看着他,不由笑起来,“你也很有潜力啊,只不过你不肯去发挥而已。”
筱年连连摆手,“我哪有潜力啦?每次考试都好险才过关。”
冯嘉禾叹口气,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你啊……”
忻楠微笑插嘴,“筱年说在学校里你很照顾他,教他不少东西,这回你来,正好有机会谢你。”
筱年笑着点头,“对啊,我哥也说要请客,我让他请你吃海鲜大餐哦,他有钱。我没钱所以才只请你吃啤酒烤肉。”
“啤酒烤肉也很好吃啊,而且,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也有钱请我吃大餐呀,“冯嘉禾口气很轻松。
筱年看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拖住忻楠的胳臂招呼冯嘉禾往外走,“学长,我们请你去吃海鲜巨无霸!”
冯嘉禾注意到他们那显得十分亲昵的肢体语言,若有所思。
晚餐三个人吃的客气而愉快——这是说前半段。等筱年上趟洗手间回来,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重新坐下时忻楠很快地抬眼看他,灯光下眼晴有些阴郁。
送冯嘉禾回酒店,再回家,一路上忻楠都没说话。
筱年坐在旁边看他,有些担心,轻声问:“哥,你不喜欢冯学长是不是?”
忻楠很迅速地看他一眼,回答:“没有。”
筱年想了一会儿,说:“冯学长那个人,以前经常有同学说不喜欢他,说他看不起人,我都没怎么觉得,大概我比较迟钝吧……”
“……”
“……我猜是因为他聪明,又有才华,所以对其他人比较缺乏耐心……”
忻楠嘴角勾起来,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筱年看见了,抓抓头,“呃,他,他是有时候,嗯,有时候有点……说老实话,他教我的时候,我也会有点怕他,不过他对我都还好,所以……”
忻楠没反应。
筱年挫败地看着他,垂下头去。
令人不安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回家,忻楠先下去冲澡了,筱年呆呆地坐在窗边发愣。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本来还好好的,为什么哥会忽然这么反常?筱年有点懊恼,早知就不去画展了,以后看画册也是一样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嘛,哥从来没有不喜欢过谁,雅泽哥有时说起谁谁那个人真讨厌来,哥都会跟他说人家也有好的地方嘛……学长到底说了什么让哥这么不高兴?
筱年皱紧眉头,心里的不安也开始慢慢掺杂了恼怒,恼自己怎么会去看画展,也恼……冯嘉禾!
洗过冷水澡上来的忻楠表情平和了些,一边擦头发一边淡淡地说:“快去洗,水都烧好放在水房了,倒的时候小心点别烫着。”
忻家兄弟俩不管天冷天热都是冲凉水的,但是忻楠一直不许筱年试,即使夏天也只许他洗热水,说是体质不一样,他吃不消。有时候筱年会忘了烧水,偷着用凉水,被忻楠发现一定会挨一顿好骂。
筱年站起来,怯怯地看着听楠,半天才支吾着:“哥……”
忻楠放下毛巾,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声,语气变软:“唉,快去洗吧,持会儿水凉了。”
筱年点点头出去了。
忻楠坐下,想了想,摇摇头,也知道自己反应不对。可是,他忍不住,其实筱年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想起那冯嘉禾说的话,就不舒服,看着筱年,想起安宁,心里莫名就烦躁起来……
“筱年他很有潜质,可是却没有珍惜……”
“在学校时他的画风还稚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油画灵气十足,他毕业的时候我把他的画拿给会长去看,好不容易在青年画会给他申请到一个名额,结果他一口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