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点菜,都是为你准备的。”她像个深怕客人没吃饱的主人,净往他盘子里夹菜。
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她已心满意足。
厨艺大概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件略有自信的本事,而厨房亦是她最自在的天地,以前在育幼院,因为她是年纪最大的院童,一进去便学着帮忙厨房的事,渐渐的,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别人吃她煮的饭菜时流露出的满足笑容,便益发勤于钻研美味的秘诀。
只有这一刻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她的信心无法自行增生,必须来自被爱、被需要。
“能不能天天来吃早餐?”他开玩笑问道。
她只是笑,笑他哄得她好开心。
而她一笑,他便觉得这屋子里似乎洒进了大片大片的阳光,瞬间璀璨光亮,可事实上,客厅里唯一的窗子所在位置,阳光根本无法直射。
“不然一、三、五?”
她愈笑愈开心。
“一个星期一天总可以吧?”他爱看她笑,故意可怜兮兮地问。
“只要你喜欢,随时欢迎。”
她再次被打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女人能够训练出拒绝他的能力。
第6章(1)
因为知道雷拓会来接她下班,梁夙霏自傍晚时刻便开始莫名心悸、盗汗,必须时不时地拉回游走的思绪,提醒自己还在“工作中”。
幸好,一般公司行号下班时间一到,店里涌进大采买晚餐便菜的职业妇女,等待结账的队伍排得长长,成功地让她暂时忘了晚上的约会。
待人潮略微消减时,转眼,已经七点多了。
“夙霏,换你去吃饭。”一名同事来接替她的收银工作。
“谢谢。”她到熟食区,挑个迷你分量的儿童便当。
没办法,一旦空闲下来便又想起雷拓,一想起雷拓,胃就不自然地紧缩,根本无法静下来好好吃饭。
“小霏……来一下……到我办公室来,把便当也带来……”
梁夙霏才到员工休息室坐下来,黎致就探头进来,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叫她。
“什么事?”她走进黎致的办公室。
“给我一点意见。”黎致指指桌上几本摊开的发型杂志。“你看这几种发型,哪一个比较好看?”
“你想烫头发?”
“嗯……不过我一直都剪头发,想烫的话发型很受损,还是你觉得我慢慢修,把头发留长点再烫?”
梁夙霏望着黎致,简直不可思议,一向自信满满的她,何曾出现过如此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焦躁神情。
“你的话,不管长发、短发都好看,美女是没有所谓限制的。”她要好友别担心。
“可是……你觉不觉得长发比较有女人味?”黎致伸手摸摸梁夙霏又长又直、又黑又软的发丝。“像你这样,温柔又有气质,让人羡慕。”
“神经,羡慕我什么?”梁夙霏失笑。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这次换黎致惊讶道。
“完全不知道,而且从来不觉得。”
“可怜的孩子。”黎致抚抚她的脸颊。“究竟你身边都是什么坏心人,居然没人告诉过你。”
梁夙霏微微一笑。“你才是我心目中最美、最有个性、最有魅力的女人。”
“而你绝对是我遇过最好心的人。”
“你最近遇到什么人,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梁夙霏觉得黎致真的怪怪的,似乎遭受什么打击,一夕之间信心全失。
“唉……”她叹了口气,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猜,我可能恋爱了,而且,还是单恋……”
“咦?”她不晓得像黎致这么独立有主见的现代女性,遇到了喜欢的人,也会患得患失、也会彷徨无助。
“是不是觉得我变得很蠢、很弱?”黎致自嘲,“我以前从来不曾这样,那家伙,肯定是我的克星。”
“一点也不。”梁夙霏完全了解她的心情,笑着抱住她,“很可爱,笨得很可爱。”
梁夙霏像突然打通爱情的任督二脉,瞬间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其实,她根本不须懊恼为什么一面对雷拓总是手足无措、思绪打结,原来,这全是因为她太在乎他、太爱他。
也许,未来她都将如此深爱他,都将因此忐忑不安,很蠢、很弱,一辈子也没办法觉得潇洒迷人,那又如何?
谁教她那么死心眼,谁不爱,爱上那个凡人皆无法抵挡的美男子。
“果然,还是变笨了……”黎致沮丧地叹气。
“放心,没有男人可以抵挡你的魅力。没准他现在也在向朋友求救,说是终于遇到了上天派来毁灭他的女人。”
“是吗?”黎致乍地宽心一笑。“我喜欢你的安慰与鼓励。”
“我可不懂安慰别人,全是实话。”
“如果我是男人,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娶回家。”黎致真心认为梁夙霏是全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类型。
“下辈子你当男人,我嫁给你……”梁夙霏尾字才落,脑中忽地闪过雷拓的脸。
“喂喂,没有很肯定喔,想到谁了?还没嫁给我就想搞劈腿?”黎致眯起眼佯怒逼问。
“嘿嘿……”她傻笑混过。
虽然他们的婚姻以离婚收场,但如果可以,下辈子,她还是希望再遇见雷拓,再成为他的妻。
“算了,不闹你。”相处时间愈长,黎致便愈了解梁夙霏。“你还爱着雷拓吧?”
换作以前,她会抓住好友的肩膀摇到她清醒过来;天下男人那么多,何必死心眼地盼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可现在,她对爱情有了不同的体悟——理智或许能够控制身体的行动,却无法左右内心真正的声音。
说不爱,骗谁呢?
梁夙霏望着黎致,轻轻点头。“是,我爱他。”
八点,梁夙霏踏出“大厨超市”,雷拓已等在门外,犹如夜幕上的明星,即使在黑暗中亦发出吸引人注目的光芒。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按压着胸口,确保心脏不会因为跳动速度加剧而蹦了出来。
“等很久了?”她停在他面前,仰起一双写满爱慕的迷蒙眼眸看他。
她已决意不再苦苦压抑情感。
他可以不爱她,她却无法欺骗自己真能潇洒离开他,如果爱不爱都痛,那么至少对自己诚实。
“不到十分钟。”他伸出手拨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之轻柔,如待稀世珍宝,“吃过饭了吗?”
“嗯,在店里吃过了,你呢?”
“待会儿到艺廊,不愁没东西吃。”他微笑,眯起的深邃黑眸足以电晕任何一个不小心从他前方经过的无辜女人。
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是相识多年的此时,她仍经常为他的俊美容貌屏息,为他与生俱来的魅力倾倒。
“你电到我了。”他从她专注深情的眼中看见自己,心中一阵荡漾。
这一刻,他不再对她的情感归属有所怀疑,也不再担心她的身旁出现任何威胁他的竞争者,因为她是如此单纯,毫不加以掩饰,一双眼已将她对他的情感表露无遗。
“乱说,放电的是你。”她被逗笑。
“那就比比谁的电力比较强。”他的额贴上她的,近距离看她。
她哪里抵挡得了他,连忙躲开。
他笑着将她拉回。“上车吧,我的朋友都迫不及待地想见你。”
“见我?”她惊问,心跳再度加速,还伴随着胃绞痛。
结婚之后,她最害怕的就是陪雷拓出席上流社会的交际应酬,那些上下打量她的无礼眼神,那些试探怀疑她如何嫁进豪门的苛刻言语,都令她感到卑微与不自在。
她怕自己应对不得体令雷拓蒙羞。
“都是些艺文界的朋友,个性上可能都怪了点,不过保证是好人。”他察觉她的不安,连忙解释。
以前他就晓得她不适应人多的场合,只是当时粗心地没去细想原因,反而觉得她太矫揉造作,硬邦邦地不懂放松,如今想来,应当是不喜欢太虚伪应付的人际关系。
凡是正直善良的人都很难学会载着面具做人。
这对他虽然不困难,可他也同样不喜欢。
“还有。”他接下去说,希望减轻她的压力。“你不必强迫自己喜欢我的朋友,我跟他们虽然认识很多年而且也经常聚在一起,但彼此还是有看不顺眼的地方,讨厌就直说,愈诚实的表现情绪就表示愈是坦诚相待。”
“嗯。”雷拓的话十分受用,的确,能够这样毫无负担、真情率性地交往,才称得上朋友。
过去,她总以为要避免所有可能伤害别人的言语,要压抑自己所有负面的情绪才叫成熟、才是应有的礼貌,却忽略了“坦诚相待”。
还有,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脆弱、太缺乏自信,以至于多心地曲解放大了别人的敌意?
会不会,问题一直出在自己身上?
“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他见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满是笑意。
“想到自己以前好蠢。”她吐吐舌头。“谢谢你点醒了我。”
这个男人会让人一而再、再而三,一遍又一遍地爱上他,不只是他出众的外表,还有他数不清的迷人特质。
“通常觉得自己蠢的,都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别误会,我刚好是那个真的蠢的人。”她故作惋叹。
他看了大笑。“蠢也是蠢得可爱的那一种。”
两人意外地愈聊愈开心,梁夙霏不为人知搞笑的一面全被雷拓给挖掘出来,他逗得她乐不可支,而她的机智反应也频频令他刮目相看。
从喜欢的人身上得到自己同样被喜欢、被欣赏的讯息是件多么鼓舞人心的事,连带着,也让自己更加有自信,更加喜欢自己。
梁夙霏便在雷拓的笑声中渐渐地放开拘谨,放下层层顾虑,显露出她性情中原本就存在的乐天知命与悠然自得的灵秀气质。
第一次来到“芊园艺术中心”,梁夙霏便被这里独特的气息给吸引。
这栋六层楼高、占地逾千坪的建筑本身已是艺术,建筑中心是一座有着浓浓南洋风味,挑高的庭园简餐咖啡,环绕着庭园餐厅的玻璃回廊展示着画作,所以,只要坐在餐厅里,无论哪个角落与方向,都能欣赏到艺术家美丽的作品。
在这里,艺术是如此可亲,没有距离。
而且,餐厅里高朋满座。梁夙霏意外,艺廊原来也能这么热闹。
第6章(2)
当梁夙霏从满满的赞叹中回过神来时,才惊觉前方有七、八双眼睛直直盯着她。
吓——
虽然,她对于站在雷拓身边就无可避免连带着成为目光焦点这事已习以为常,但是,被如此近距离、毫不避讳的打量还是头一遭。
不过,这些注视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
她微微一笑。
没想到,得到更多笑容的回报。
接着,那几双眼睛的视线移到站在她身旁的雷拓身上。
“你老婆?”有人出声问道。
“不然咧?”雷拓答道,意思颇有除了他老婆外,他不可能和别的女人如此亲近的意思。
这回答,实在很窝心,任谁听了都会认为他的老婆必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说是女朋友也可以啦!”雷拓补充,说完,低头看看梁夙霏。
她回视他,灿然一笑,没有异议。
这种眼神的交流、这种不须言语的默契,会让人的心忽地一阵酥麻,像是感觉到对方的爱意,顿时暖热了起来。
“结了婚,感情还能像热恋中的男女朋友……啧啧,难得,我喜欢。”其中一个朋友说。
“是经过三年婚姻的摧残,还能保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睛,这才难得。”另一名留着及肩长发、外貌落拓不羁的男子凑近梁夙霏,直视着她说:“我喜欢你的眼睛。”
如此直接的赞美不免令人难为情,但那男子的表情实在太夸张、太戏剧化,像在演歌剧似的,梁夙霏不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雷拓,你老婆居然把我的赞美当笑话,完全无视我的男性魅力耶!”那男子哇哇大叫。
“对不起……”梁夙霏忍俊不禁,咬着唇道歉。
她知道那男子当然是开玩笑的,因为与雷拓交情够深,爱屋及乌,逗她开心。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小看女人的智商。”雷拓很维护地将她揽进臂弯,以一种沾沾自喜的口吻说道。
这动作令她感到被细细照顾着,很安心、很踏实。
“我突然想到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为什么爱情带来灵感,婚姻却扼杀灵魂?当初是哪个王八蛋搞出婚姻这套规矩的?”这群人当中有人突然提出问题。
“肯定是一个拥有权力但自卑到极点的男人,为了绑住他爱慕的女人所使出的计谋。”一个头发半白,但声音铿锵有力的女士发表看法。
接着所有人都被这题目吸引,转移了对梁夙霏的注意力,热烈地讨论起究竟该不该废除婚姻制度。
梁夙霏虽没有加入讨论,但她对每个人发表的观点都感到十分新鲜,听得入迷。
“这些人就是这样,除了创作,其他时间都像个动儿,很容易分心。”雷拓向梁夙霏介绍,“都是我很好的朋友,平常没事时大家就泡在这里哈啦抬杠,我晚上也经常来这里。”
“我喜欢这间艺廊,也喜欢你的朋友,都是很率真的人,而且个性鲜明。”她全凭直觉,直觉的喜欢这群“过动艺术家”。
“不只鲜明,而且多变,需要时间才能理解他们跳跃式的思考跟反应,不过,很多时候也是屁话一堆,所以,他们说的话不必太认真当一回事。”
“这里是个让人感到很轻松自在的地方,所以才可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而且,我发现这里的氛围真的很特别,仿佛能隔绝现实世界的纷扰,让人不知不觉地感性起来。”
“谢谢。”她说得太棒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气氛。
“咦……是你经营的艺廊?”她后知后觉的问。
“你对你老公的事业也太不关心了!”他忍不住敲她额头一记。“连老公平常在哪里鬼混都不晓得。”
“你不晓得管理的最高境界是无为而治?”她开玩笑说。
“这种管理丈夫的模式倒是对了我的胃口。”他称许道。
以往不觉,现在才知道自己过去在婚姻里多无理、多任性;她让他享有与婚前无异的自由空间,而他却还要说回到家便觉喘不过气来。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想起了那段灰暗失败的婚姻生活,但也很快便一笑置之,抛诸脑后。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比起悔恨当初的不足,不如把握当下,计划未来。
“我带你去参观这期六位女性画家联展的画,主题是‘城市风华’。”
“好。”站在艺廊中心的中庭餐厅,眼角频频被回廊里的画吸引,她早已迫不及待。
“喂,老婆!”刚才那名戏剧化的男子见他们要离开,急忙顺道:“有空常来坐啊,我们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