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叶谨喜欢舞刀弄剑,还一心想从军,众人不好勉强,但如今叶谨因救人伤了腿,从军一事看来已不可行,顾念他将来总要有份差事养家糊口,村长已经上门来提过几次,打算带他去窑场找活计,叶谨大手大脚做不了细致的活儿,但有一把子力气,干些粗活不在话下。
「若还是不想就别去,不必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叶谨没有看姊姊,转身走进了灶房,目光落在角落正熬着药的药罐,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言不言衷。
姊姊的身子不好,平时得精细养着,他虽说有打猎的功夫,但只要入冬猎物便难寻,一整个冬季可能毫无收获,只能坐吃山空,要不是姊姊自己有能耐,只怕他们家早就垮了。
他是男子汉,以前想着征战沙场,有朝一日给姊姊挣些颜面,富贵荣华,如今梦既醒,总得为生计打算,不能一辈子浑浑噩噩,依靠姊姊度日。
叶谨动手舀了一大碗的粥,叶绵进来时,正好看到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而后立刻皱起眉头,「叶绵,这粥你忘记调味了,没滋没味,难以下咽。」
叶绵并非忘了调味,灶上的粥是专门给顾悔熬的,口味自然配合伤员,但她不能照实交代,只没好气地道:「就算我忘了调味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你若嫌弃就别吃,自个儿弄。」
「瞧你这脾气,我又没说什么。」叶谨又喝了口粥,他确实是夸大了,虽说没调味,但因为用心熬了好些时候,还是挺香的。
叶绵顺手开柜子,拿了些酱牛肉让叶谨能就着粥吃,又怕他一个男孩子吃不饱,索性重新生火,打算给他多下碗面。
叶谨一大清早赶路回来,肚子确实饿了,其实一早外祖父有要留他用饭,但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要不是万不得已,他连过夜都不愿,看着姨母一家子他就觉得糟心。
虽说姨母与他娘是双胞胎姊妹,但这些年来除非必要的礼俗,两家已少有走动,更别提他的腿还是因为救姨母家的表姊才伤的。
叶谨不认为救人就要人家感激,只是姨母一家在他出事后一副事不关己,当这意外未曾发生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寒,要不是外祖父还在,这门凉薄的亲戚他都不想认了。
叶谨吃完粥,面也煮好了,他不客气的照单全收,吃完之后他走到外头,顺手把碗给刷了。
「我去窑场了。」
「阿谨,我想——」
「什么都别想。」叶谨直接打断她的话,「去窑场干活挺好,有份正经事儿做,求个安稳,平时若得空我还是能上山去打猎,想想确实不差。」
叶绵心知肚明叶谨是在自欺欺人,她心疼自己的弟弟,面上却不见一丝伤感,反而露出笑脸,「说的也是,有份正经活计确实挺好,将来好说亲,讨个好媳妇。」
闻言,叶谨的低落之情瞬间荡然无存,没好气地瞪她,「你说说你这张嘴,怎么张口便胡说八道,谁跟你说我要讨媳妇了?」
「难不成你不讨媳妇?」叶绵故做惊讶的睁大双眼,「人一辈子有个知寒知暖的人陪在身旁挺好的,我就挺想找个好看、身材结实又富贵逼人的男人相伴一生。」
叶谨气急败坏的摇头,这话被旁人听去可不得了。「小时候这么说可以当你是童言无忌,但现在你已到说亲的年纪,说话前得惦量些,免得被人说你不害臊又无妇德,既重财利又重外貌。」
叶绵看叶谨气得跳脚的样子,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臭小子还是要这么精神看着才顺眼,明明正值少年,可不能活成风烛残年。
「重财利、重外貌又如何?谁不爱金银财宝,谁不爱美若天仙、品貌端庄,我不过就是实诚点罢了,我此生追求就是钱罐子里的银两越来越多,再找个对我好的人,若是连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人生过得未免无趣。」
叶谨闻言翻了个白眼,对叶绵而言,谈生论死不是禁忌,多活一天她便心存感激,世俗的目光向来没有过得快活重要。
「阿谨啊!」叶绵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人生在世,凡事别太执着。」
「胡言乱语,嘴上没个把门,就不怕有一日被自己的话给害死。」叶谨不悦的转身离开,再说下去他本来没毛病也被她气出病来。
「等会儿,我昨天做了些糖糕、你正好拿去窑场给大家分点,尝尝味道。」原已快走出门的叶谨闻言折回堂屋,俐落的包了糖糕,连个眼神也没飘向叶绵,用力的甩门离去。
「臭小子脾气还真大。」叶绵觉得好笑。
叶谨这一趟去窑场,十有八九是会留下来试试,毕竟村长一番好意,若连试都不试便予以拒绝,不单对村长不好交代,还会让人觉得小伙子不知好歹。
正如叶谨所言,窑场干活,日子稳当,但她清楚这份差事不适合叶谨,虽然他伤了腿,心中依然有征战沙场的梦,若真被约束在这一方天地,他终生不快。
她思量再三,给他想了另一条路,只是还未尘埃落定前她不好开口透露,免得给了希望,最后事情不成反而令他失落。
其实现下让叶谨进窑场干活也挺好,大冬日可以不用担心他不顾安危上山,因为有差事在身得早早出门,日落西山才返家,她在家中藏着顾悔一事就可以多瞒些时候。
一大清早便在灶房熬上的药此时散发着浓浓药味,叶谨方才见了没有多问,满心以为这是叶绵自个儿的药,其实这都是给顾悔准备的。
药罐里是前几日她去黄叔家替叶谨拿的伤药,平时用来给叶谨养身子,现下正好给顾悔用,将药倒进碗里,黑漆漆的药汁不用尝就知道苦,想起叶谨平时喝药时那一副五官纠结的嫌弃神情,她歪头想了下。
她已喝惯苦药,并不觉得苦,叶谨皮实,她也没心疼过他,但遇上顾悔,想起他一身大小的新旧伤,她心疼的开了柜子拿出糖,这才进房。
顾悔依然靠着床柱,虽然面无表情,但她明显感受到他一身的阴沉,她视而不见的端药上前,「该喝药了。」
顾悔冷冷地看她,他的耳力极好,纵使隔了扇门,她与那名男子的交谈还是传进他的耳里。
她想嫁人,嫁个好看、身材结实的男人,最好还要富贵逼人……就像那名男子所言,她既重财利又重外貌,就是个市侩之人。
「方才回来的人是我弟弟,我与他相依为命,我也不是存心藏你,只是我弟弟这人向来谨慎,怕是不会让我收留你,我不想跟他吵,只能暂时委屈你。」
弟弟?顾悔的眼神微动。
「这是我熬的药,熬了好久呢,你看在我一片苦心的分上,好歹——」
不等她说完,他伸出手接过药碗,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喝完。
她微惊了下,下意识将手里的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顾悔猝不及防地被塞了口糖,舌尖不经意碰触到她的指尖,嘴里的甜味散开,心脏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甜吧?吃点糖就不苦了。」叶绵见他呆楞,忍不住双眼闪着笑意。
顾悔并不觉得药苦,倒是嘴里的甜令他感到陌生,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只知道看见叶绵笑容的瞬间,他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底闪着莫名的光亮。
「你初来乍到肯定会害怕,不过你别担心,我告诉你,这里是桃花村,就在八相山的山脚,村民朴实,大多靠制陶为生,我叫叶绵,我弟弟叫叶谨,我们姊弟相依为命,你呢?你叫什么?」
「……顾悔。」
第五章 听不得她夸别人(1)
顾悔半卧着,看着叶绵坐在不远处专注地写着戏本,想想打从被她带回叶家之后,每每对上她时总有无奈之感。
他不理会她,她也不恼,总是不停的跟他说话,只要他露出些许不耐,她就立刻识趣的不打扰,可她越善解人意越令他烦躁,他未曾开口向她提及自己的过往,但叶绵却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处境。
她父母双亡,带着弟弟小小年纪便要养家,平时爱读杂书,外祖父是镇上的夫子,待叶谨可以干活,她的闲暇时间多了,便又寻了新的活计,写戏本再转卖给戏班子,赚了不少银子。
他看出她的出手相救是发自真心,毕竟若是为财宝,当初他身上有个鼓鼓的钱袋子,她拿走后放他自生自灭便好,根本无须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救他返家,还好吃好喝的照料。
顾悔身体恢复得不错,已能下床走动,但他还是故做虚弱的躺在床上,一开始还能自欺欺人的说想看看叶绵是否有阴谋,但最后他知道了,自己只是迷上一种名为关爱的感觉。
叶绵外表看着柔弱,但骨子里十分坚强,年纪轻轻便能养活自己和弟弟,在初见时也未被一身血污的他吓跑,看她握笔专注的模样,他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他自小被当成杀手训练,虽识得几个大字,但戏本辞藻清丽,他未必都能看懂,但他还是伸出手拿过她平时在读的戏本,翻开来细细看着。
见顾悔翻看话本,叶绵浅笑说道:「一旁的柜里还有些杂书,你可以看看。」
顾悔听到她的声音,身子略僵。
叶绵彷佛未觉,放下笔走到他面前,轻快的说道:「这天一日冷过一日,改明儿个若出太阳,没这么冷了,我便扶你去院子走动。」
天气冷,但屋里烧了火,倒还算温暖。
「不过你要出房门,得等叶谨上工以后。」她轻叹一声,「我爹娘死后,阿谨特别紧张我,你身上的伤不好解释,但一直委屈你,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委屈两字太过沉重,她对他极好,替他疗伤,让他吃饱穿暖,过上此生未曾有过的安稳生活,何来委屈一说?
顾悔与她四目相接,看着她晶亮的眼眸,再次觉得无奈,明明不该沉入她全心全意的关怀,但又不想看她因为他的冷漠而心情低落。
他靠着床头,低沉的开口,「我自小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为了生存数次徘徊生死之间,这次是我欠你。」
短短的几句话令叶绵欣喜,虽然面上不显,但顾悔清冷的态度其实令她颇为难受,如今他开口,代表已经对她卸下心防,不再视她为外人,她开心地露出一抹笑。
顾悔移开眼,不看她喜悦的神情,「这些日子多亏你的照料,明日我便离开——」
叶绵打断了他的话,「要走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其实我——」
「你别说了,你不是说欠了我吗?既是相欠,自然就得听我的,你对着旁人也就罢了,但别对我冷着脸,我看了心里难受。」
顾悔不自在地回避她炙热的眼神,他打算离开是为了她好,毕竟他若留下来,将来只会对她造成困扰甚至伤害。
他想解释,但张嘴了几次,终究沉默下来。
「其实想想,咱们何其相似,你无父无母,我父母双亡,但我知道你肯定过得比我辛苦艰难,但是我想告诉你,不论多难,都会过去。至少如今你身在桃花村,在叶家,在我这里,你都能安心,无人会再伤你分毫。」
他身上的旧痕新伤是最直接的证明,他对自己的过去存心隐瞒,这隐瞒却未必是因为不想告知,而是根本不愿提起。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顾悔心上,令他感到震撼,但更多的却是不解,「为什么?」
她为什么救他?又为什么待他好?
叶绵明白他未说出口的疑问,只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只是浅浅一笑,「因为我认得你。」
她的眼神诚恳,顾悔垂眸极力思索,想寻到与她初识的记忆,纵是一分一毫也好,但终究一无所获。
「我真的认得你,在梦里。」
听到她的话,顾悔的身子明显一僵,只觉得叶绵在撩拨自己,竟连在梦中认得自己这种话都能厚着脸皮说出口。
他该为这荒谬的理由气恼,但偏偏只觉得心头一荡,耳朵有些发热,嘴角还不由自主的提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消失无踪,但他确实感到愉快。
他沉着脸,低声轻斥,「你果然就像你弟弟总挂在嘴边的那样,老是胡言乱语。」
叶绵一噎,叶谨最常数落她的便是她嘴上没把门,只是他们的交谈他怎么会知道?
她睁大眼,一脸不可思议,「你在房里都听到了?」
「我耳力极好。」顾悔语气淡淡,「该听的不该听的,我全听得一清二楚。」
叶绵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思索着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得当的言辞,只是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院子里就传来了声响,她这才注意到是叶谨返家的时辰了。
「你先歇会儿,我等会送饭菜进来给你。」
顾悔想叫她别特地忙活,他很好养,随意弄点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便成,但叶绵打定主意在伙食上下功夫,要让他好好养伤,就算他出声阻止,她也没打算听话,所以顾悔没有多费唇舌,只是将她的这份心意记在心里。
叶绵出去没多久,空气间便飘散着食物的香气,他靠在床头,浑身上下的防备也被这人间烟火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被人关爱本不该存在他的生命中,午夜惊醒看到她安稳地睡在一旁的榻上时,他都觉得彷佛是梦,纵使如今他的身体恢复极好,已经能下床走动,但他刻意瞒着叶绵,就是想将这份关爱再延长些时候……
叶谨察觉叶绵的心情愉悦,心想该是这阵子的戏本写得顺利,所以她才总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
叶绵的心情确实很好,但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戏本,而是因为房中的顾悔,只不过这份喜悦她无法对叶谨明说。
趁着叶谨去洗漱时,她将顾悔的饭菜送进房,让他饿了就先吃。
等叶谨一身清爽地坐在堂屋时,桌上已摆满丰盛的菜肴,不单有鱼有菜,还有喷香的鸡汤。
大冬日的,鱼可不好买,桌上的菜色堪比过年,叶谨知道叶绵与云来酒楼的陶当家有些交情,所以要吃些好东西不难,只是要费不少银子。
这阵子窑场赶活,京城有户显赫人家发丧,订制了不少冥器,量大到得日夜赶活儿,在三个月内完成。
叶谨在窑场做的是挖土的粗重活,对力大如牛的他而言不算苦差,但看到叶绵为他处处设想周到,心中感动,却还是忍不住心疼,「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在窑场干活,但我的活儿不累,不用浪费银两备着好饭菜给我。」
小口喝着香味浓郁鸡汤的叶绵闻言楞了下,这阵子家里的伙食确实挺好,纵是天冷无法出门,她也会请以牛车载货、载人的刘大叔替她买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