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目光被一户人家的房子吸引。
穆尔席村原是北夷村落,所以建筑偏向简单的土块屋,但那房子竟是以砖瓦盖成,屋子外面还围着大齐人家惯有的竹篱笆,绿意盎然的藤蔓延着篱笆往上爬,在盛暑中透出几分凉意。
她不知道那是瓜类还是豆类植物,金黄色的小花迎风摇曳,一副悠闲的农村景象,看得她心旷神怡,曾经她和曦骅梦想过这样的生活。
缓步上前,他们发现篱笆旁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低头锄草,弯弯挂上淡淡的笑意往前走,想问问对方里正的家在哪里。
只是……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名男子的侧脸同时,胸口好像被人注进某种液体似的,突然间心跳加速,一阵无从解释的灼热感冒出,双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是他吗?
她不敢上前,就怕多走几步,失望又会将她打回地狱。
两年多了,她每日每夜都在幻想这一幕,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收场。
是他吗?会是他吗?
应该是吧,谁的五官会这么冷、这么硬,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谁的脸会那么不适合笑,一笑就像扭曲了某条神经?谁的掌心那么大,谁的眼神会那样的……千军万马?
是他、是他……吧!
公主停滞的脚步让小雪发现异样,目光顺着公主的往前望,她也看见了,倒抽口气,点头再点头,她一把拉住公主,手拚命指着前面的男人,她想说是程将军,可是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公主整整找了两年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
小雪也看见了?所以不是她的幻觉,不是她又在自我欺骗?
和两个女人不同,乘风是练武之人,眼力比普通人好,他一眼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被答案吓到,全身动弹不得,像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
弯弯用力咬唇,用力移动脚步,随着脚步前进,她一点一点、慢慢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眉还是浓密,桀骜不驯的飞扬,他的眼神还是一样锐利、一样教人胆颤心惊,不会错了,就是他,是她的程曦骅!
就说他没死吧,就说他在地球某个角落等着她吧,就说他是个重承诺的男子汉吧,他说过的,会活得比她更久……
胡思乱想间,她终于走到他身前。
程曦骅也发现她了,不对,应该说很早就发现她了,他定睛看着她,表情有些傻愣,不太像是他会出现的神情,但是他笑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笑,是因为……她很漂亮吗?
他站直身子,放开原本握在手中的杂草,掌心在衣服上胡乱抹了两下,抹去泥巴。
“嗨!”弯弯对他挥挥手。
这个开头很烂?对,很烂,可是她的大脑当机了,因为太激动、太开心、太得意……
嗯,没说错,是得意。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还活着,只有她坚信不移,现在,事实胜于雄辩,她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精准?
她就知道自己会找到他,会逼他履行承诺,会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到父皇身前,请求赐婚。
“说实话,你有没有想我?”问完,她满怀期待的等待他的回答,等他冋答想,然后她就要扑到他怀里,大声说我也想你了,非常非常想,想得吃不好睡不好,想得瘦了好几公斤,想到有减肥中心想找我去拍广告。
但是他没说话,唯有脸上出现一抹尴尬。
不管!他不说,她还是要说,她答应过的,心里有什么话都要对他说。
于是弯弯扑上前,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她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很用力、很用力地说:“我想你,每天想、每时想、每刻想,我想得心都碎了,每天每天都在拾针捻线,把破碎的心一片片缝起来,所以我的女红大有长进,明年打算去参选京城第一绣娘。”
乘风逆行的血气终于回归平静,他快步走近,激动的跪了下来,精气神十足地大喊,“属下乘风,拜见程将军。”
小雪也奔跑过来,又哭又笑,红红的鼻子丑死了,可她才不管呢,指着程曦骅的鼻子说道:“程将军,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去?你知不知道公主为了你过得多辛苦?她不当公主了,每天日晒雨淋,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心一意就是要把将军给找回来。”
程曦骅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不发一语,他似乎被弄胡涂了,浓眉紧蹙,只是……
低下头,他舍不得推开怀里那软软的娇躯,她很香、很甜、很……让他不想放开手,只是这样不对……抬起手,他想推开她,却更想拥她入怀。
这时一名少妇被屋外的声响惊动,她走出屋子,清脆的嗓音扬起,“阿汉,你在做什么?”
少妇的声音传来,程曦骅赶紧把弯弯推开,他退后一步,脸上一阵愕然。
少妇眼底起了警戒,凝声问:“你们是谁?”
“我才要问你是谁呢!”小雪看不得别人对她家公主不好,开玩笑,公主和将军是一对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她那是什么口气啊,将军是她的吗?
“我们是夫妻,你们是谁?”少妇回答小雪。
“夫妻?你有没有说错,将军和我们家公主……”
小雪大嚷大叫的同时,弯弯却被她的话给吓到,她刚刚说,她和程曦骅是……夫妻?!
弯弯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是曦骅眼底的陌生,他对她陌生?他不记得她了?这是他回不去的原因吗?
她定定望着程曦骅,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但是少妇用身子挡住弯弯,不允许她越雷池。
乘风哪能容许这种事,他出手极快,手臂屈伸间,将少妇抓开,然程曦骅见少妇遭到攻击,快步上前,转瞬间,已与乘风交手数十招。
“不要打了!”弯弯出声一喊,乘风立即收起掌风,快速退下。
少妇连忙奔到程曦骅身边,委屈地抱住他的手臂,顺势窝进他怀里,他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着她。
两人的亲昵举动落入弯弯眼底,她迅速垂眉,用骄傲冷漠来隐藏真实的心思。
还以为找到他的同时,便可以找回幸福,原来他们始终是情深缘浅,他已经把幸福送给另一个女人……
深吸气,弯弯再度向前,少妇眼底带着敌意,怒瞪着她。
弯弯强力压抑满腔悲哀,强忍着哽咽,与程曦骅对视,许久后才别开眼神,对少妇说道:“我只和他讲几句话,行吗?”
少妇没回答,是程曦骅开的口,“婉儿,你先进屋。”
少妇不愿意,他只好推着她进屋,冷然的视线让她不敢抗争,只能柔声道:“快点进来,儿子吵着要你抱。”
夫妻、儿子……
明明是盛夏时节,太阳当空高挂,弯弯身上还戴着暖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全身发冷,彷佛飞雪突然覆盖天地,她被冰块封印。
“我马上进屋。”程曦骅朝少妇点点头,保证道。
倘若以前的感觉是希望之后接着失望,现在则是希望之后,紧跟着出现的是绝望,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身子不断的颤抖,两年的苦苦追寻,最后答案竟是一场空?她该怨谁,又能够恨谁?是谁老爱作弄,让她误以为失而复得,结果却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
程曦骅见她全身发抖,突地,心像是被人狠狠扯痛,不忍、心疼,他的手举起,本想抚上她的脸,但不过片刻,他的手掌垂下。
这是不对的……
她再次深吸气、再次平抑心情、再次吞下哽咽,问道:“你忘记我了,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头点得很轻,她却觉得心被这一下锤得稀巴烂。就说吧,这么恶烂的剧情也能被她碰上,不是作弄是什么?
“刚刚那位女子,是你的妻子吗?”
他点头,依旧很轻,但她听见心碎的声音。
咬牙,她逼自己继续问:“你和她,有了儿子?”
第三次点头,很伤……
弯弯低头,再然后,点头。
看着她的头顶心在眼前轻晃,不知怎地,他心头的抽痛猛地扩大。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有本事把头给抬起来,然而对上他的眼睛时,她的眼中已经一片氤氲水气,强忍着心痛,她再问:“你受伤了吗?你忘记自己是谁,失去过去的记忆?”
“是。”
她逞强的模样,教他于心不忍,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抚她,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会安慰人。
“你想不想把伤给治好?”
“你能治吗?”程曦骅反问。
“我会尽力。”
“好,我该到哪里找你?”
原本这几天,她应该住在里正家里,替穆尔席村的百姓治病,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如此紊乱的心绪还有没有行医的能力,于是她说:“我叫齐玫容,住在镇北王府,如果你想治病,就去那里找我。”
给她几天时间,她会让心情慢慢沉淀,她会努力认清事实,然后彻底放弃,她会试着把他当成一般病人,尽心尽力……
会的,她可以办到。
弯弯朝程曦骅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可是下一瞬,她的手被他握住。
暖暖的掌心一如记忆中熟悉,差一点点,她又想旋身扑进他怀里,可她掐断自己的想望,逼迫自己在面对他时,带起疏离笑颜。
“我也有话想问你。”程曦骅道。
“好,你问。”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辗转流连,他记不得她,但觉得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认得她,一定曾经与她……亲密?“你认识我,对吗?”
“对。”轮到她点头了,可是每点一下,心就沉重三分。
“我是你们口中的将军?”
“对,你是大齐的战神,在与北夷的最后一场战役中,为了救我二皇兄,身受重伤,坠崖,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你也这么认为吗?”
他已经不记得过去,可是每句话都问在重点上,教她如何能够不心动?如何能够心平气和?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一直坚信你仍然活着,因为你答应过我,所以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北疆,走过大小村落乡镇,医遍北夷部落,就是想着,也许哪一天,我们能够再度相遇。”
他略略踌躇,最终仍是问了出口,“你是我的妻子吗?”
还不是,但她很想当他的妻子,很想迫切找到他,和他牵手一生一世,然而眼下……她不能是。
不管是否失忆,他都已经娶了那名女子,还生下了孩子,两人名分定、情分定,之后就算他恢复记忆,记得他曾经爱过齐弯弯,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因为她的性子骄傲,无法容忍第三者,而重视责任的他,怎能把妻子、儿子抛弃,那是他的骨血,是他这两年中的重点记忆。
倘若她逼他放弃那对母子,日后他将会怨慰她,曾经的爱必会转化为恨;如果她选择妥协,两女共事一夫,天长日久,妻妾相争,她也会怨恨,会变得面目可憎。
她不愿意程曦骅恨她,更不愿意自己变成坏人。
爱情是使人变得更好的催化剂,如果不能变成更好的人,也不能教自己变得残忍狰狞,所以她别无选择。
“我不是。”弯弯回答。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北疆,为什么要走过大小村落乡镇,医遍北夷部落,为什么要期待哪一天,我们再度遇上?”他用她的话来反问她。
“因为罪恶感,你是为了救我二皇兄而亡,也因为……我有东西必须还给你。”
“什么东西?”
弯弯不舍得拿出来,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在他成为别人的丈夫之后,割舍是她唯一能够做的选择。
她从怀里拿出匕首,那是北疆男人订下女人的信物,上面还镶着他的传家宝物,曾经他订下她,但是现在……他已经失去拥有她的资格。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你的父母亲并不知情,你是家中的独生子,你的死讯让他们痛不欲生,如果你还在乎他们,应该尽快带妻儿回京。”不只为他的父母亲,就是为了他妻儿的前途,他也该返京。
“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是从头到尾,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朋友,聊得来的朋友,彼此欣赏的朋友。”
退开一万步,他们又回到最初,只不过这次好多了,至少他不再讨厌她,她也不必为了惩罚他,任由不实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四目相望,程曦骅不相信两人之间的关系如她所说的那样浅薄,他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期待她说得更多,期待她帮助自己打开记忆,但她沉默了,脸上凝满哀愁,她的愁云结上他的胸臆,沉重了他的心。
“如果需要帮忙,我在镇北王府相候。”
潇洒点头,潇洒上马,弯弯希望这一转身,也能潇洒地切割曾经过往。
她不怨任何人,毕竟事实摆在眼前,不管是四年前或是四年后,他们都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她何不顺天而行,且看命运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
第十四章 众里寻卿(2)
马蹄声哒哒,直到再也看不到弯弯的背影,程曦骅才转身进屋。
门打开,婉婉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程曦骅没回抱她,只是眉心蹙紧,低下头问:“怎么了?你吓到孩子了。”
她紧抱他不放,哭得益发伤心。“你不要走,不要丢掉我和儿子,没有你,我们活不下去。”
她害怕啊,那名女子通身气派,有着寻常百姓装也装不来的气质,她说阿汉是将军,她肯定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如果阿汉记起过去的事,那她……她无法想象没有阿汉,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要丢弃你们。”
“是吗?那你发誓,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我们身边!”婉婉心急的催促。
眉心越发绷紧,他几乎就要做出承诺了,但齐玫容忧郁的面容在他脑海中盘旋,让他的话顶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他不发一语,婉婉知道自己输了,他连对方是谁都记不得,就连承诺都给不起了。
她捂着脸,任凭泪水狂奔,接连后退几步,绝望地指着他,凝声恐吓,“如果你要离开,我就带着儿子去死!”
坐在窗前,弯弯看着天上的弯月,想着过往——
那一晚月色明亮,她告诉程曦骅,“我喜欢英雄,而你,是我的英雄,我一个人的英雄。”
他脸红了,他的皮肤黝黑,那种程度的红很难被分辨,何况是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但她就是能够看得出来。
他真的是英雄呢,武艺高强,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视浮名为无物……他身上每个特质,都是英雄应该具备的。
所以她爱上他,爱得好彻底,尽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否认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