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禾想,大不了被念一念!挪了挪脚步,准备出去自首。
此时,她却听到有另一个男声,回应了杭悦离的话——
“你以为,躲到这穷乡僻壤,就可以逃过良心的谴责吗?”
稻禾僵住,大骇。
“昨天,我可以杀了你。”杭悦离以她从没听过的冰冷语调说:“我既然放过你,你就不准再靠近我半步。”
她打着颤,心想,这是杭悦离吗?这是总微笑对人的杭悦离,会说出的话吗?
她不相信……她鼓起勇气,微微探出头,朝那块空地打量着。
除了杭悦离,那里又多了一个人。天色昏暗,那人又披了一身黑袍,稻禾看不清他的模样,只从他的身形与声音,知道他是个年轻的男人。
“好啊,那你就杀我啊,杀啊。”男人讽笑说:“你为什么不杀?就像你当年杀了自己的家人一样,全部狠心杀光啊!”
稻禾听了又是一惊。她继续听下去。
杭悦离没有正面回话,只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杭噩。”
“没什么。”男人无所谓地说:“只是看到你假慈悲的做善事,自以为是的认定自己是好人,就让我觉得很恶心!”
“那不关你的事。”
“你一定以为收养那些孩子,就可以赎罪吧?”男人突然狠戾起来。“我告诉你,你永远赎不了,你手上永远沾着自己兄弟姐妹的鲜血!”
“如果你再出现,我不在乎再沾上你这个弟弟的血!”杭悦离发狠地说:“你从没搞清状况,杭噩。当初要不是你们野心勃勃,想要靠家族的力量打击皇室,篡位称帝,我也不会痛下杀手!”
“那你为什么连小妹也杀?她什么错都没有!”
“……”杭悦离无法反驳。
“你害我杭噩现在,什么狗屁亲人都没有!”男人发怒。“而你竟然在那里假惺惺的,享受那种假慈悲得来的天伦之乐,你这种怪物怎么不会遭到天谴呢?”
“够了!”杭悦离喝道:“你现在离开,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
“那个女孩,相处起来很像自己的亲妹妹吧!”男人说不够,又说:“瞧你疼她的,就像在疼自己的妹妹似的!你的想法我难道不了解?怪物也想做善事,想要弥补你当初错杀那些无辜弟妹的错,对不对?嗤,真是太可笑了,可笑透顶。”
稻禾紧紧地握拳,紧紧地咬着唇。
“杭噩!”杭悦离低吼。
“既然她是你赎罪的对象,那我就要杀了她,让你赎不了罪!”
“你敢——”
稻禾捂着耳,赶紧转身,循着原路跑回去。
正在气头上的杭悦离仍是听到了这脚步的动静。他一惊,别过头去察看,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树林间莽撞地奔跑。
他的心被拧住了,嘴里不由自主地吐出稻禾的名字。
“稻……稻禾?”
此时,那个名叫杭噩的男子瞬间消失在杭悦离眼前,不知所踪。
杭悦离担心杭噩会狙击稻禾与孩子们,也赶紧奔回屋子。
屋子里正弥漫着睡意,与平和的呼息声。
看着每个床铺上都有人,每个人都均匀、平静地打着鼾,杭悦离松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巡视了每个孩子的状况,就怕有什么万一。
当他来到稻禾身旁时,他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稻禾正背对着他。他知道,稻禾没有睡。
稻禾也真的没有睡,她正半眯着眼,注意杭悦离的动静。
她希望他不要叫醒她,不要理会她,就当她一直都睡在这里,压根儿没有听过他和那个男人的对谈……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她也不想追究杭悦离过去曾犯下多么恐怖的错,可是、可是她没办法忽略那句话——
瞧你疼她的,就像在疼自己的妹妹似的!你的想法我难道不了解?怪物也想做善事,想要弥补你当初错杀那些无辜弟妹的错……
如果这话是真的的话,是真的的话……
稻禾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此刻心里想着杭悦离对她的笑、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对她的体贴……
但是越想,她的心就越痛。
原来,那些令她心动的东西,全都是假的——她不过是杭悦离用来赎罪的工具罢了!
身后的杭悦离,坐了下来,就坐在她的床铺上。
然后,他掀开她裹住脚的被子。
稻禾一惊。
杭悦离伸手,摸了摸她沾满泥沙的脚。他的手好温暖,更凸显了她的脚是如何的冰冷。
她听到杭悦离叹气。他低哑地说:“都在被子里躺那么久了,怎么脚还那么冰呢?稻禾。”
稻禾紧张的闭紧眼,不回应。
就当杭悦离在对他自己说话吧!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听——
没想到杭悦离又说:“你是不是跌倒了?”
稻禾一听,脚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想遮盖她袍裙上的脏污。可这动作反而是欲盖弥彰。
可恶!为什么在杭悦离眼前,她总是像个说不了谎的小孩?
“我不是告诉过你,再怎么急,也不要跑吗?”杭悦离想掀开她的裙摆,检查膝盖的伤口。“摔得严不严重?我看看……”
稻禾突然一气。
她不过是他的一件善事罢了!善事罢了!
她翻了身,故意把裙摆压住。也因为翻身,离杭悦离远了几步。
她这么做,只是生气。但看在杭悦离眼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他愣了好一会儿。他知道,稻禾听到他与杭噩的对话。
回了神,他想开口,问稻禾一句话。
你……你是不是怕我?稻禾。
可最后,他苦涩的把这句话吞下。
他仍是温柔的、轻手轻脚的,帮稻禾盖好被子,不希望她冷着了。
“好好睡吧,明天再赶个路,就到令丘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他也不奢求响应,便自己睡下了。
不过那一夜,两人都一夜无眠,各自想着心事……
第6章(1)
隔日清晨,用完早饭,道别那户人家,杭悦离一行人又继续上路。
不过到令丘的一路上,稻禾都待在车厢里,和大宝他们在一起。而杭悦离则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头驾车。
连大宝、二宝他们都看出不对劲了。
大宝看了看车厢外,悄悄靠近稻禾,小声地叫:“喂!稻禾。”
稻禾却兀自出神着。
“喂!嗤!”
稻禾还是发着呆,大宝索性捏了稻禾的大腿一把。
“哇啊——”稻禾又惊又痛,大叫出声。
杭悦离闻声赶紧停下马车,掀开车帘,紧张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大宝吐舌,就是不想让杭悦离听到才小声叫稻禾的,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这只母鸡。
“哈哈,没事啦!刚刚经过一个坑,我的头不小心撞到稻禾的下巴。”大宝只好打哈哈。
杭悦离还是担心的看着大家。
“没事啦!悦离,没事啦!可以继续走了。”
“是吗?”他环顾了每个孩子,当他的视线定在稻禾身上时,眼神变得深沉而复杂。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
稻禾知道他在看她,赶紧低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稻禾。”杭悦离问:“要不要到前面坐?就不会被撞到下巴喽。”
稻禾闷闷地说:“不用,我坐在这里,很好。”
杭悦离看着她的眼神有点不满。
大宝他们都噤了声,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杭悦离生着闷气的模样。
“好吧……”最后,杭悦离退到车外,继续驾车。
马车又开始前进,车轮辗过土地的噪音,让大宝逮到机会,赶紧发问。
“稻禾,你们怎么啦?”
稻禾瞪他一眼。“你刚刚为什么捏我?”
“我们很担心你耶!”大宝说。
“是啊,他叫你很多次,你都不理他。”二宝帮腔。
“我……”稻禾别开头,逞强的说:“我没事啦。”
“嗯,我觉得你跟悦离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大宝说。
“是啊是啊,以前都黏在悦离身边撒娇,现在那么多机会,怎么不黏?”二宝与他一搭一唱。
“什么叫黏在他身边撒娇?”这小孩说话还真直咧。
“你没看到悦离刚刚的表情吗?”大宝说:“他好像生气,又好像难过耶。”
“对啊对啊。”二宝问其它人。“三宝、四宝、五宝,你们看到了没?”
“看到了。”大家异口同声。
“悦离从来不会这样。”大宝说。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二宝问。
“才没有。”稻禾噘嘴。
“骗人!”大宝说:“如果悦离不是很在乎你,他干嘛那样看你?”
“他在乎每个人,不要说得我跟他有什么似的。”稻禾有点心酸地说:“我们什么都没有,我就跟你们一样而已。哪一天你心情不好,他也会这样担心你……”
因为每个人,都是他用来赎罪的工具,是他想要清除良心谴责的善事而已……
稻禾本还想加上这些话的,可这些话对孩子们说又有什么用?于是她闭嘴。
“喔!原来你在气我们跟你是一样的待遇啊?”二宝语出惊人。
“什么?”
“因为稻禾很希望她在悦离眼中是最特别的,最好是男生喜欢女生的那种。”
二宝直接说。
稻禾一愣。她咬牙。“胡说八道!”
“我才不胡说,你的脸明明就这样说的。”
稻禾哑口无言。
“够了,你不要说了。”稻禾只好喝止他:“再说,我就生气了。”说完,她趴在自己的膝窝里,摆明不想再跟人说话。
“你明明就已经在生气了……”二宝又不识相的插上一句,结果被懂事的大宝敲了下头。
稻禾生气,是因为她没办法反驳二宝说的话,他说的是事实。
她希望,杭悦离对她的好,是男生喜欢女生的那种。
她也想要成为他生命中快乐的因子。
因为、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一直有杭悦离。
如果杭悦离对她的那种好,不是她希望的那种,那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那只会让她很痛苦、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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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令丘,杭悦离便先将车驶到该城县府。他下了车,要大家乖乖的留在马车上,不要乱跑。之后他便只身进入县府,准备向当地官员办理报到的事务。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完成了报到的繁冗手续,因为担心大家又饿又累,便赶紧驾着马车,往县府拨借给他的屋子去。他希望可以快快整理好屋子,让大家有个舒适的地方住,今晚也可以吃得丰盛一点,以慰这一个月的辛苦。
“好了!我们到了。”抵达住处,杭悦离跳下马车,欢快地对大家说:“这就是我们在穷州的家。”
他掀开车帘,准备将孩子一个一个抱下车时,突然一愕。
“大宝!”杭悦离急问:“稻禾呢?”
大宝竟支支吾吾。“我……我不晓得。”
“你怎么会不晓得呢?”杭悦离又急又气,声音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
大宝被吓僵了。
杭悦离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凶,可他心里的焦急实在压不下,他低着头,紧闭着眼,努力理着自己的不安。他实在很怕,怕被仇恨蒙蔽的杭噩抓到了落单的稻禾,会对她不利。
他呼口气,抬头,忍着怒气再问:“来,好好告诉我,稻禾,她……她是什么时候离开车上的?”
大宝还是不敢回答的样子。
最后,反而是二宝看不下去,推着大宝。“悦离很担心耶!你还不说。”
“可是稻禾叫我们不要说啊。”大宝悄声地回道。
杭悦离知道大宝知情,追问:“大宝,你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一定要找到稻禾,知道吗?我怕她会发生危险。这里是穷州,不是穰原!”
大宝挣扎了一下,才说:“她是在你进去县府的时候,跑掉的。”
“她去哪里?”
“好像是……进城后的第二个街口,那里有一户大户人家。她说,她想要去那里。”
“做什么?”
大宝摇头。
“好,我知道了。”杭悦离将大家一一抱下来,又吩咐道:“大家待在屋子里,帮忙整理东西。绝对不要跑出来,知道吗?”他耶顾四周,这里是闹区,谅杭噩也不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地作乱。
他替孩子们将行李细软都搬进屋后,就要往街上找去。
他不知道稻禾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那晚,她听到他与杭噩的对话之后,她对他就这样若即若离,不理不睬。
他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看到她对他这样冰冰冷冷的模样,心里竟生起了一头会咬人的怪兽,不断啃蚀着他的心。那怪兽是落寞,是愤怒。
他希望她依赖他,黏着他永远张着一双想要关心他、了解他的双眼看着他。
而不是害怕他,指责他,甚至想……离开他。
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三年来,他已经如此习惯她的存在。习惯照顾她、习惯对她好、习惯对她笑,更习惯她因为感受到他的好,而软化的表情及响应的笑。
想到大宝他们长大后要离开这个家,他都不觉得心慌,可一想到稻禾想要离开他,他就无法抑止这样的心乱。他有时甚至希望,希望稻禾的身体不见好转,可以一直待在他身边,让他照顾她。
他对稻禾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走上了大街,四处张望寻找。找着找着,他看到了一个小小人影,也在慌慌张张地四处找着,看起来就像个迷路的外地人。
一看仔细,他便赶紧跟了上去。
他靠近她,听到她喃喃自语。“奇怪……县府的人不是说就在这一带吗?”
杭悦离冷冷地出声:“你找什么?稻禾。”
稻禾吓得呀呀叫,赶紧转身。可动作太猛,让她眼前霎时一花,脚步踉跄,就要往后跌。
杭悦离眼捷手快,马上抱住她。但他的脸上一点笑都没有。
“你在找我们的家吗?”他严肃地问。
稻禾挣开他,自己站稳。“我……我是要回去拿我的东西。”
“拿去哪里?”杭悦离又问。
稻禾看了眼杭悦离,发现他的五官因怒气而刚硬,一时间竟不敢对他说实话。
她抿着嘴,不回答。
“你刚刚去哪里,稻禾。”杭悦离问。可语调不似问句,却像强是命令。
稻禾还是不说话。
“去哪里!”杭悦离问得更大声。
稻禾深吸口气,想说得理直气壮。“我去找工作。”
杭悦离皱眉。
“找到了,帮人洗衣。”
杭悦离的眼睛瞪得更大。
“那户人家给的报酬很好,而且也包吃包住。”
“你说什么?”
“这些年很谢谢你的照顾,我要离开了。”稻禾再说:“等我赚到钱,都会还给你,这是我们以前说好的。”
“稻禾!”杭悦离得咬着牙,才能忍住自己的脾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稻禾微讶,为什么……为什么杭悦离会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杭悦离不等稻禾回答,便拉着她,往他们家的方向走。他又气又伤,已经顾不得力道了。稻禾像只小羊,被他拖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