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蝶衣的心跳加速,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东辽王子到底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是也可以猜到,无非是告她的状,告她在天雀国的大殿之上当众拒婚,还喝毒药诈死以逃避婚事。
看东辽国王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情不能善了,她向来不会说软话,不由得沉下面容,说道:「陛下请不要只听王子的片面之辞,我来此就是要化解这番误会。」
「妳不肯嫁给我儿子?」东辽国王缓缓问道,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可以将人逼得不敢直视。
但赵蝶衣并不怕任何威胁和强势,她点点头,「我已心有所属,陛下应该不会希望儿子未来的妻子与他同床异梦吧?」
「天雀国真是好大胆!」东辽国王的脾气顷刻就爆发了,马鞭一抽,地上草灰飞溅而起,他雄浑的声音似乎震得四周的大地都在震颤。
赵蝶衣身体也颤了一下,但她的目光并未逃避躲闪,无畏的迎视着东辽国王震怒的面庞,她暗暗盘算着下一步棋,同时猜测着后面可能会到来的狂风暴雨。
蓦然间,有道蓝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倏忽而至,挡在了她的面前,对东辽国王快速地说了一句东辽语。
赵蝶衣哼道:「你舍得出现了?总是这样把我丢下。」
那人回头苦笑。「不好意思,我见妳与王妃聊得开心,所以就没有去打扰。」
干娘果然是位王妃?她的心头一惊。这位王妃的地位有多重,这头衔有可能是东辽国王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国王兄弟中某位王爷的妻子,那干娘到底算是哪一种呢?
欧阳雨轩的出现似是让东辽国王也吃一惊,瞪着他片刻,刚要张口,欧阳雨轩躬身又说了一句东辽语,东辽国王的脸色较之刚才缓和了许多,一拉马缰,竟然转身走了。
而东辽王子却笑着对欧阳雨轩做了个手势之后,又对赵蝶衣咧嘴笑笑,方才勒转马头离开。
「他们怎么走了?」她急道。她什么事都还没说呢。
「妳想在这里说些什么?」欧阳雨轩沉声说:「妳的事情事关机密,周围这么多外人,难道妳要让东辽国王当众出丑吗?那样的话,好事都会变成坏事,更何况妳这事本就是件坏事。」
「好,我等。」赵蝶衣长吁口气,「只是,为什么东辽王会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是应该在皇宫中吗?」
「我不是和妳说过这里是东辽的围场,此时也是东辽的狩猎季节吗?这些天东辽国王带了许多贵族来这里打猎。」
她狐疑地看着欧阳雨轩,「你对东辽的贵族也很了解?你刚才和东辽国主说了些什么?竟能让他不再发脾气。」
「这是秘密,暂时不能告诉妳。」他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走,我带妳去草原上转转,让妳认识真正的东辽。」
欧阳雨轩拉着她的手,走向草原的深处,赵蝶衣奇怪地发现,周围的东辽人都远远地对他们微笑致意,每个人的面容都很友善。
「东辽人并不像妳想的那样难以相处,是吗?」他虽然没有看她,但却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
「如果我是一位东辽女子,也许会生活得比较开心。」赵蝶衣闭上双眼,张开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有在这里长大,才可以有自由开阔的心胸,和像风一样无拘无束的性格。」
「妳想做风?」欧阳雨轩笑问:「想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也许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只要那里可以让我自由地飞,没有那么多的宫规束缚,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让我难以承受的骨肉之亲。」
「蝶衣,那样的日子并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欧阳雨轩拉过她的双手,「跟我走,我可以带妳过那样的日子。」
她张开眼一笑,「就这样跟着你走吗?让你背着我到处飞?」
「只要妳以后不要变胖,我就可以带妳飞。」
他又在戏谑她了,但这话语里并没有毒辣的嘲讽,让她想起了彼此初见时的情景。
「我喜欢你带我飞的感觉。」她悠然神往,「即使是你把我从树上推下去,那种感觉也像是飞翔,想来也奇怪,那时候我并不害怕自己会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好像已猜到你定然能够接住我一样。」
「这么信任我?」他的指背擦过她的脸颊,「真的不怕我是坏人?」
「天下最坏的坏人都在宫中,他们任意操纵举国百姓的生死,你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她很自信地说:「回宫之后我早已修炼成了一只小狐狸,是不是坏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
「是吗?」欧阳雨轩有点心不在焉,「若是有一天妳发现我是个坏人……」
「我就亲手杀了你。」她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手掌在他的脸前比划了一个吓唬他的手势。
欧阳雨轩笑了,但是笑得有点不自然。
「会挤马奶吗?」他说着,拉起她走向远处的一个马圈,「这个时节的马奶如蜜糖,味道很不错。」
「我挤过羊奶,应该是差不多的方法吧。」
赵蝶衣的回答让他微微诧异。「是小时候做过?」
「当然,回宫之后谁还敢让公主干粗活?」
他心疼地按了按她的手。「即使妳以后不是公主了,我也不会让妳去干粗活。」
这话听来如此动人心魄,好似一句相许一生的承诺。
她怔了一下,看着他,眼波忽然变得幽远。「以前我以为我明白娘为什么要抛下我的亲生父亲,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回到皇宫──因为她不甘心从锦衣玉食的王妃,变成操持柴米油盐的村妇,但是现在,我却又不能理解她了。」
「为什么?」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看得出来她和我亲爹是真心相爱,我的亲爹亲自将她护送回皇宫,只为了她能活得舒服快乐,可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即使吃穿再好又能怎样,他们还不是一个个抑郁而终?如果换作我是她,现在让我选一次,我宁可和喜欢的人吃粗茶淡饭,放马牧羊。」
「妳说的是真心话?」欧阳雨轩握紧她的手,「但是一个人的习性如果养成了习惯,只怕很难改。」
「你不信我?」她晶亮的大眼睛中满是坚定,没有任何的动摇。
然而他却好像是欲言又止,望着她,迟疑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不,不是不信任妳,只是……不大敢相信老天的安排。」
「什么意思?」
「妳会知道的。」
他拉着她继续向前走,但她却发觉他的手掌冰凉,有冷汗正从他的掌心泌出。
她认识欧阳雨轩到现在,从没见他为什么事情如此忧心忡忡过,他到底怎么了?
本以为在得罪了那位看起来很凶的东辽国王之后,自己很快就会被召见,但是赵蝶衣等了一天,也不见东辽国王派人来。
欧阳雨轩见她等得如此焦躁不安,劝解又不奏效,只好自己去看看情况。
赵蝶衣心头一动,表面上笑咪咪地催他快去,心中却暗暗拿定主意,要亲自去探寻他身上所笼罩的那层疑云。
但是欧阳雨轩毕竟是习武之人,要瞒过他的耳目实在是不太容易,她不敢跟得太近,因此很快便跟丢了。
「这一招还真的是糟糕透顶啊。」她暗暗骂自己愚蠢,「又不是京城神捕,还以为我的这双腿能追上他那双闪电脚吗?」
正在她唠唠叨叨地训斥自己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这人影好熟悉,让她微微陷入深思之后,立刻醒悟。这不是艳娘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该在远处的那座小渔村啊。
艳娘是从一顶帐篷中走出来的,她等艳娘走后,悄悄地靠近了帐篷,正好有一组巡逻兵走过去,奇怪的是,那些巡逻兵只是对她笑笑,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她心中更是起疑,反而放慢了脚步,不想被人看出她要走进帐蓬的意思,等其他人一走远,她立刻如狸猫般轻巧地闪身进入帐内。
这间帐蓬并没有什么稀奇,里面有一张几案,几个柜箱和一张东辽人的软床。乍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艳娘却出入这里,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她走到几案旁,看到上头摆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欧阳雨轩亲启」的字样。难道艳娘是来送信的?那她为何不与欧阳雨轩碰面呢?
她正想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她情急之下随手打开了身边的一个衣箱,还好里面的衣服不多,她就跳了进去,将箱盖又盖起来。
箱盖上镶嵌着的一对铜扣眼儿成为地唯一可以向外观察的途径,看到那并肩走进的两个人,她登时愣住了。
竟然是欧阳雨轩和东辽王子!
他们两个不但并肩走进来,还有说有笑的,看得出关系十分好,但因为都是说东辽语,她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也就恰在此时,艳娘又出现在帐门口,叫了声,「少主。」
少主?她在叫谁?赵蝶衣暗自吃惊。
但不用想太久,她便知道答案,因为欧阳雨轩已经开口了,「还有事?」
「徐婆婆托人从京城捎来了要紧的信给少主,刚才属下没有找到少主,就放在王子的几案上了。」
「哦。」
欧阳雨轩拿起那封信,刚要拆开,艳娘又说:「王妃请你过去一下。」
「娘又有什么事?」
他的这一句低语实在是很轻,轻得就如他唇边微微泛起的那一丝笑意,但是听在赵蝶衣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道惊雷之后又一声霹雳!
艳娘是欧阳雨轩的属下,而欧阳雨轩的母亲其实是……
她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晕眩得已经无法思考,只呆呆地看着东辽王子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和他说着什么话,而他却是摆摆手,很无奈似的走到帐篷外。
柜箱中,赵蝶衣屏住气息得几乎快要窒息了,她一直隐约觉得欧阳雨轩是有秘密隐瞒着自己的,但是却不知道这秘密到底有多大。
他是江湖人,他是天雀国中享誉四海的人物,绝不可能和东辽人有任何的牵扯和瓜葛啊?
她拚命地为自己的这个设想寻找否定的依据,但是越想思绪越乱,以前那些零乱的疑点就越是涌现在脑海──
欧阳雨轩突然出现,一反常理地顺利带她出宫;他与身分特殊的徐婆婆的交情甚密;与东辽贵族及平民如此相熟;说得一口流利的东辽语;还有王妃干娘提及他时那略显暧昧的口气……
她的脑袋彷佛要炸裂了似的,所有的疑云都层层迭加在一起,追逼着她,压迫得她不能呼吸。
再在这箱子中待下去,她真的会窒息而死吧?她幽幽地想,也许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想这些头疼欲裂的事情,也不用去面对这些疑云背后的答案。
但……不!她赵蝶衣从来不是任由命运摆布的懦夫,不管真相如何,都不能抹杀掉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猛地推开头上的箱盖,她的突然出现让还在屋内的东辽王子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但是当他发现从箱子里走出来的竟然是赵蝶衣之后,他的吃惊转为大笑,放在腰间的手也松开了。
赵蝶衣听到他的笑声心头更痛,好像被人羞辱了似的,她头也不回地冲出去,而身后的东辽王子还在用那奇奇怪怪的语言喊叫着,像是要她站住,或是要对她解释什么。
她凭着记忆,在偌大的帐群中找到了那顶紫色的顶帐。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一步步逼近帐篷的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极为刺心的一阵笑声,那熟悉的笑声一是来自欧阳雨轩,二是来自她的那位王妃干娘。
而守在门口的依旧是昨夜引领她来到这里的两位东辽侍女,看到她走近,那两位侍女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其中一个跑进帐子去,另一个迎着她走来,像是要阻拦她。
赵蝶衣的面如清霜,低声一喝,「让开!」那侍女被她的寒威所慑,不由得侧开身。
当她走到帐口的时候,欧阳雨轩已经神色紧张地跑了出来。
他果然心中有鬼!她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蝶衣,妳……」他似乎想岔开话题,或是做出以往那个轻松的表情,但是在她如此严峻的态度之前,他的从容潇洒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其实,她还不曾听到什么决定性的话来证实自己的种种清测,但是由他的古怪表现已足以印证了她的猜忌。
她咬紧牙关,决定赌一把。
「里面的人,是你的母亲?」虽然是问句,但她用了很肯定的语气说出,让欧阳雨轩不由得为之一怔。
「妳怎么……」他的话出口半句,又咽了回去。
「我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不是有句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她的心头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翻搅。
「你娘就是东辽国王的妃?」她再次抛出一个新问题,而第一个问题已不再需要答案。
欧阳雨轩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往常只要他伸出手,总能抓到她,但是这一次他的手却落空了──
「东辽王子是你的兄弟?」她恨恨地抛出第三个问题。
这一回,他只得启动双唇,艰涩而愧疚地点了下头,「是的,我们是同父异母。」
「你们的外表如此不同,却不得不让我赞叹你们的骨肉之情是如此之深!」赵蝶衣脱口而出的全是尖锐刻薄的话,「哥哥要成亲,弟弟代为入宫勾引嫂子,你是来验证我是否有做东辽王子妃的资格呢?还是怕你的兄长和我成亲,辱没了他这位东辽英雄?」
「妳想错了……」欧阳雨轩柔声说:「蝶衣,其实我大哥并非是要娶妳之人,他只是奉父王之命……代我求亲。」
赵蝶衣顿时呆住了。原来一切谎言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那,你呢?你入宫到底是为什么?」她听到自己愤怒的吶喊,她强力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流泪,但是眼眶的酸涩感却已不受她的控制。
他的目光越温柔,她就越觉得自己在被人可怜。她堂堂蝶衣公主,何时竟成了如此荒谬大笑话的主角?
拚命要逃避的人,其实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他一路行来,对她百般嘲讽、戏谑、逗弄,原来都并非出自一个江湖侠客对皇家公主的嘲弄,而是因为他已深知彼此即将要面对的关系是夫妻,而非陌路人?
所以他才如此大胆地将她带出宫,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她的父皇都不会降罪。
所以他会无所顾忌地与她调笑,做任何亲密的举动,因为他早已知道,她必然会是他的掌中物。
这样强烈的怒意夹杂着说不清的恨意,在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让她看不到欧阳雨轩那双充满歉意的眸子,更听不进去他到底在解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