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狰狞了深邃的五官,视当下的混乱如无物,无视汽车驾驶们的探头怒骂,以目空一切的傲睨之姿横越车阵,直直朝她走来。
菲菲呆愣的僵立,泪湿的纯真大眼越过人车纷乱的场景,茫然无措的等在原地,看着他像一团黑色风暴朝她刮来。
“夏尔……”
这一刻,路人全成了剧场里的观众,甚至有人掉头张望,想确定暗处是否正藏着摄影机。
总是毫无所谓的糜烂颓废、总是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的夏尔,此时此刻,毫不保留地将满腔的愤怒显露于神色,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夏尔?”
“跟我走。”不愿沦为免费表演的肥皂剧,夏尔伸臂抓过她的皓腕,强悍且不容抵抗地将她往怀里一带。
没有人察觉,在探出手之前,他的手颤抖得有多剧烈。
跌入坚硬胸膛的菲菲耳鸣得厉害,闻着自他颈窝传来的淡香,仰高瞠得发傻的淤红晶眸,痴痴回望他阴鸷的锁视,难以相信他竟然主动挽留她。
他这样的举动,是否意味着他已对她产生一丝丝挂念?
“……去哪里?”
“只要没有这些爱看热闹的蠢蛋,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第6章(1)
巴黎的春夜,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娇嫩花朵,随着夜色流转,舒展成令人醺然的柔媚姿态。
坐在小酒馆外的露天座位上,菲菲局促不安地捧过侍者送上的热奶茶,不时偷觑对座始终默然抽着烟的阴沉俊脸。
他的脸色,真的好难看……
蓦然,一记不经心的眼神交会,两人同时停下手边的动作,视线纠缠,凝重的氛围再度僵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夏尔抢在她躲开惊悸的目光前冷厉的逼问。
“没什么……”
“如果你再继续逃避我的问题试试看,我会让你彻底后悔认识我。”他挑眉撂下警告。
菲菲不禁好奇,“你会怎么做?买一张不知目的地的车票,然后把我扔弃在火车上?还是像电影里美丽又冷血的少年将我切割,埋在你的床下?”
夏尔嘴角弯起冰冷的弧度,优雅的探手轻轻压在她执杯的小手上,高大的身影徐缓地压近,将她笼罩在他的势力范围内。
“我会让你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夏尔,当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我的公寓,我的床上。”
出乎意料,圆润的白皙脸蛋非但没有转红,反而蹙起秀雅的眉,认真地纠正,“不,你不会对我这样,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
“对,我讨厌你,讨厌到希望你可以立刻消失在我面前,最好永远别再出现……”他明明是眯起寒眸,但目光却带着毫不自知的温柔。
“夏尔,你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荒唐下去,你这样做,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徒惹心烦的关怀透过她的小嘴吐出来,不同于那些卫道人士的乏味,不同于那些无趣的道德劝说,总是在梦里、在偶尔短暂失神时困惑了他的意识、他的心神,甚至控制了他的思考与选择。
“夏尔?你有在听我说……”菲菲根本来不及错愕,唇里的甜蜜已被覆来的美丽脸庞深深撷取。
伞篷上缠着七彩灯泡,隐密暗处的迷你双人座上,模糊可见美丽少年倾过上身吮吻懵懂少女的暧昧翦影。
在游戏的行进中逐渐迷失了规则,迥异于那夜墓园里充满戏弄、毫无情感的印吻,这一回,夏尔给予的是全然失控而沉重的吻。
沉重,是因为他投入了真实的感情,颠覆了从前那些浪荡轻浮的形象。
他从未吻得如此小心翼翼,长年真枪实弹所累积的高超技巧,此时此刻全盘崩解。
为什么同样是嘴唇,那些渴望他亲吻的女人是如此令人作恶,而她的嘴唇尝来却象是一种净化救赎,抚慰了他空虚的心。
“菲菲……”他喃喃轻唤着像变成了一尊小木偶的女孩,并不打算为此失控之举多作解释。
菲菲木然地眨动呆滞的双眼,捂住热度未褪的樱桃色嘴唇,震惊地低喃,“你讨厌我……你明明很讨厌我的……”
讨厌一个人也可以吻得这么投入吗?曾经有过几次在街头撞见他与女人拥吻的画面,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可是渐渐的,她发觉了他的漫不经心与倦怠,那种吻,形同制式化的习惯,毫无价值可言。
可是,他给她的吻却是……
“没错,我非常、非常讨厌你,所以你最好别再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够左右我的决定。”夏尔竖起指头,戳向她讶然欲张的小嘴。“在我话还没说完之前也不许你擅自打断。”
“哪有这样的。”菲菲不满地悄声咕哝。
“别忘了,是你自己执意不肯退开,硬是要加入我的游戏,除非我喊停,否则它永远只能继续前进,没有中场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停止的确切期限。”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喊停?”
“直到我高兴为止。”
“你和其他人的游戏也是这样?”
这句天真的反问,震住了答辩如流的别扭俊颜。
他反覆思索着过往的记忆,极为嘲弄的是,那些让他麻痹的肉体游戏,是不断重复的陈腔滥调,毫无快乐可言,游戏总是终止在他的厌倦下。
肉体的欢愉只是短暂的撕裂灵魂,何来快乐?
迅速藏好片刻的恍惚,思绪重新聚集,每当他的视线触及她单纯无邪的大眼,长久以来占领肉体的强烈空虚,总是瞬间消失无踪。
可是,蠢蠢笨笨的小松鼠始终没有察觉,她的无心误闯,已在他心底的那片荒凉之地造成巨大的影响。
“你少管我的事。”夏尔冷哼。“现在是由我来提问,不是你。”
“可是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如果你打算跟我在这里耗上一整晚,我无所谓,乐意之至,还是,干脆将皮耶那群老家伙一块儿找来凑热闹?”懒得再回应她声东击西的企图,他直接发动凌厉的攻势。
“不、不太好吧,皮耶他们最近好像挺忙的……”唔,这样也被他看穿?她还以为只要继续说些令他心烦的关怀话语便能转移焦点。
“所以你打算据实以告了吗?还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家伙来捣乱才肯说?”
“其实没什么事……”
“如果真的没什么,干嘛哭肿了眼睛一副要去寻死的模样?”
“我哪有这样!”菲菲窘红着脸颊抗议,目光一触及那双蓝眸,又赶紧垂下脸,惆怅地低声道:“我的样子看起来真这么糟吗?皮耶还骗我说一点也不糟。”
“说吧,我想知道是什么可笑的事让你这样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对她的头顶,夏尔干脆拿过她捧着的瓷杯,间接逼她直视着他的脸。
菲菲牵强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有人在指责别人的过错时却仍犯下一样的错,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对一个人好,背地里却泯灭良心的窃取属于对方的东西。”
夏尔似乎听懂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那个人窃取了你什么东西?”
“我并没有说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渐泛红的鼻子,想到这段期间独自在异乡的孤单与寂寞全是因为安娜的陪伴才趋于缓和,想到安娜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援手,却在这最后一刻狠狠将她推落黑暗的深渊,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设计被人窃取?”几经推敲之后,夏尔懒懒地开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论。
尽管对座静寂无声,他却能从她逐渐濡湿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可以看见,属于她的那份纯真已开始蒙上一层暗影,她的失望与怀疑,已使得这份美好的纯真开始出现丑陋的裂痕。
“也许对其他人而言,那种无形的灵感没有太大的价值,但那却是我朝梦想前进唯一的粮食,她毫不留情地从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赞扬与荣耀……”
“那你算什么?”夏尔凝眸定视她满面的哀伤,代替她说出无法脱口的沉痛控诉,“那是你的设计,你的创作,等同于你身上的血肉,她却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后迅速茁壮,说到底,你成了她的垫脚石。”
“不是……不是这样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饰即将溃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的心里还作着‘也许这不是真的’的美梦?还是,你期望自己从来没画出那些设计图,这样你就不必看见藏在虚伪假象后的丑陋?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夏尔的冷嘲热讽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螫得她化脓的伤口益发疼痛。
凝聚寒意的蓝眸静静望着苍白憔悴的秀颜,将她从里到外仔细端详,从颤抖的双睫再到紧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离神态显得阴鸷沉郁。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笨?因为我总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没有思想,没有价值?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她难得倔强的加重语气。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夏尔伸手按住她发凉的手背,不给她任何软弱逃避的机会。“你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
小尔,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呀。
是的,他曾经沉默如她,却在美梦彻底崩塌之后,终于从自我囚禁的牢笼解放出来,但……解放之后的沉沦,是加速他灭亡的自我放逐,没有救赎。
“不,我不说。”菲菲坚决的摇头,眼角滑落一串泪珠。“我依然会保持沉默,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设下的底限?”他深觉可笑地反问。
“并不是要大声喧哗才能表达想法,软弱的坚持也是一种做法。”
“这个时代并不欢迎沉默,越是声嘶力竭的哗众取宠、越是麻辣腥膻的言词越受人瞩目,你的沉默到最后只会慢慢淹没了自己。”
“当时,教授问我需不需要两方对质,我没有接受,他们觉得是我心虚不敢面对,可是,事实的真相并不是我大声嚷嚷就会浮现,那又何必让人难堪。”
“所以你连最基本的辩解都干脆放弃?”
“说了又如何?有用吗?”
“你没有尝试,又怎么知道没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响了宁静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语的亲密情侣们纷纷投以侧目,直接将气氛凝重的角落小圆桌当作是那对情侣谈分手的战场。
菲菲直视一脸怒容的夏尔,和往常一样天真,纳闷地问道:“那你呢?你没有去试,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试,又怎么找得到真正的快乐?”
听似柔软不含重量的一段问话,却比剑还要锋利,比刀还要尖锐,比箭还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鲜血淋漓的撕破了他浪荡不羁的伪装。
“现在是在讨论你的事,不是我的……”
“两者有分别吗?”菲菲被动地望着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仓卒的抽离,越来越觉得两人的对话其实是他和自我内心的对谈。
呼吸猛然一窒,夏尔想远远逃离那双纯真大眼的审视,但自尊却不允许他成为可笑的懦夫。
“夏尔,其实你比我还要软弱。”
“闭嘴……”
“是你不让我闭嘴的,是你要我继续开口说话的。”她总是出其不意,彻底违反他的游戏规则,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师,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释放便难以控制,总是不曾对任何事放太多认真情绪的他,无法再对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说了。”她吸吸红透的鼻子,抿起唇,捧过已凉的奶茶,借以转移注意力,却让对桌探来的一只大掌重重压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着他,不解这个突兀的举动背后的用意。
“别喝这个。”夏尔僵着脸抢过瓷杯,伸手招来侍者,点了两杯红酒。
醇浓的酒盛在水晶杯里,迷离荡漾,透过光线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忆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尝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头晕目眩,还是别碰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压迫地沉声命令。
“不行……”
“别让我再重复一次。”他亲手将酒杯递进她手中。
菲菲捏紧杯脚,将酒凑近鼻端,像小动物觅食似的仔细嗅闻,惶惶不安的连觑了对座的俊颜数次,舔抿唇瓣,犹豫不决,直到夏尔终于采取行动,再次倾过上身,横过桌面,亲手将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凉的芳甜醇酒随着小口啜饮,滑落纤细的咽喉,麻烫的后劲如火苗窜升,从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开始跃动,唤醒体内沉睡的任性叛逆,压制了那些丑陋现实的挖苦挑衅。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些真实的恶梦,甜美的酒精会隐盖那些虚华的浮光掠影,再也闻不见人性腐朽的恶臭,暂时允许自己沉缅在自我虚构的坚强堡垒中,不去过问那些是与非,也不去想关于她和夏尔之间的一切……
“菲菲。”及时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尔轻唤着目光涣散的秀颜。
“嗯?”她乖巧地应声,软下双肩趴伏于桌面,微醺的脸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半掩着眼,放纵自己的思绪驰骋在缤纷的梦幻中。
“菲菲?”夏尔好笑地看着她困倦的神态,一小杯红酒宛若高剂量的麻醉药,轻易驯服了这只总是张着大眼不肯闭上的小松鼠,还真是厉害。
“我该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着,偶尔极为困顿的撑开双睫,估量对座的俊美容颜,恍惚间,误以为这是一场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聚会。
而且是童话故事,不是悲剧……她不要看见那么悲伤的夏尔成为悲剧的主角,更不愿意真如皮耶所言,因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这出悲剧迅速灭亡。
她要让夏尔成为最甜美的一则童话,不是悲剧,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里?”夏尔掏出烟点燃,迷离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疲倦的小脸上,就这么定格。
“勒令停学两周,在家反省,未来一年不得参与校内相关的设计比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还有可能再回到学校吗?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尔眼神一沉,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你说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气的摇头,揉揉双眼迷糊的回应,“不是,我要回台湾,回去找爹地,我想离开巴黎,离开这座太美丽又太令人心碎的梦幻城市……”
那些绚丽浮华已融化在功利的条规里,这个功利的世界总喜欢将事物价值化,但,爱情呢?道德呢?这些没有实体,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