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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华寻梦 page 8 作者:玛德琳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经看透了虚实交错、美丑交融的浮世春梦。

  我们都是一头寻从本能而活的兽,却在每次受创伤愈来回反覆之间,一步步被狭隘的世俗集体价值驯服。

  夏尔曾经如是说道。当时,她迷迷糊糊,始终听不明白;现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第5章(1)

  闭上疲倦的双眼,每当浑沌的黑暗来袭,冷漠的抗体便寸寸瓦解,层层封锁的回忆之门,总在意识松懈时悄然开启,昔日的梦魇便乘机恶意入侵……

  “从今以后我就是小尔的姊姊,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无论将来还有多少磨难,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知道吗?”

  记忆里的楚宁,犹是披垂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她那婀娜纤细的身段,以及坚毅聪敏的形象,给了深陷孤寂的他一种母亲般的温暖。

  “小尔,你不能老是不说话呀。”

  “小尔,姊姊一定会守护着你直到最后,一定。”

  “小尔,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呀。”

  “小尔……你要站在这里等我,绝对不能乱跑,知道吗?”

  终究,楚宁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逐渐从剥蚀的记忆里黯淡地退场。

  回忆冲垮了他努力高筑的心墙,缠绵欢愉过后的丝缎寝被上,伏卧浅眠的瘦长身影随着沉沦的意识开始紧绷抽搐。

  黑暗里,不见一丝曙光,唯有孤独穿梭来去。

  夏尔彷佛又看见一道瘦弱且早熟的落寞身影踽踽独行,漂亮的男孩忍住满腔愤懑,穿过花卉展览场,独自面对遭受恶意遗弃的诅咒,竭尽一切漠视传自胸口的撕裂声响,佯装毫不在乎……

  其实,没能哭出来的嚎啕,至今依然储放在记忆的黑盒子里。

  其实,没能喊出声的懦弱,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化半分。

  隐藏在体内的那个男孩仍未死去,只是蛰伏在暗处窥伺着,随时准备侵袭他的意识。

  忽地,一盏灯驱逐了深沉的黑夜,孤独的男孩逐渐蜕变成美丽的少年,他伫立在黑暗的尽头,迷失了方向,掩下浓密的双睫,眺望着脚下的断崖,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纵身跃下。

  “别走。”突如其来,柔软且温暖的雪白小手圈住他握得泛白的腕骨。

  少年惊异地回首,濒临绝望的目光,迎上一双含笑的大眼,那象是黑夜里的璀璨星辰,指引着他迷途知返。

  “夏尔,我不会放开你的手,永远不放。”女孩如是承诺。

  他恍然回神,这才惊觉,原来少年之所以守在黑暗尽头,并非为了彻底的自我放逐,而是渴望着谁来救赎……

  “夏尔?”

  软枕上的俊美脸庞茫然睁开湛蓝的双眸,深邃且迷惘,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才望向发声者。

  气质雍容的女人正优雅的着装,垂颈戴上珍珠耳饰之际,连番俯身啄吻少年的鬓角,以及他僵冷的美丽五官。

  夏尔冷淡地撇开头。知悉他有强烈起床气的高雅女人不敢再打扰,加快了整装的速度,顺道将散落一地的男装拾起,挂在乳白色的花蕾状衣架上。

  “抱歉,把你吵醒了?”女人侧坐在床沿,流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符的渴慕崇拜。“我看你似乎作了恶梦,所以才出声喊你,不要介意。”

  “回去吧。”夏尔构过放在床单上的扁平烟包,接过女人递来的金色打火机,慵懒地点烟。

  “需要帮你订位吗?上次见面的那间?还是你有特别属意的餐厅?”

  明明离去在即,哪怕是一分半秒都贪图能多留片刻,从来没有女人舍得轻易留下他一人独睡冷床。

  “不必了,我没有食欲。”完美的下颚枕在交叠起的双臂上,夏尔清寂的目光逐渐迷失在烟雾里。

  女人似乎早已习惯他这种疏离冷淡,叱咤商场的高压手段制不住少年的高傲,权利斗争的政界生态,亦驯服不了少年的睥睨之姿,他是特别的,全然跳脱于礼教束缚之外的创新艺术,以至于人人甘愿倾心拜倒。

  “今晚留在这里过夜?”女人环视着透过秘书精心挑选的小公寓,脱俗的艺术摆设,样样讲究的细腻雕琢,构筑成一个小小的欢愉囚室,企图挽留一道从不曾为谁留驻的傲影。

  “不。”夏尔简洁地道,未曾回应女人无比眷恋的眼神。

  直到失落的叹息伴随着关门声响起,俯卧在床榻上的光裸躯体才变换了姿势,扬眸看向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灯。

  他的意识犹然半睡半醒,瞳心依稀残留着梦境里的那双纯真大眼,涣散的思绪仍勾勒着她嘴角微笑的弧度。

  曾几何时,那只又呆又蠢的小松鼠溜进了他的脑海,侵占了他从不肯泄漏半分的梦境……

  他不作梦,从不!

  可是近来,那些宁愿丧失记忆也想弃置的痛苦回忆越来越猖獗,总是在他稍有松懈时百般挑衅,而那双纯真的核桃大眼时时刻刻飞掠眼前,甚至开始与那些早该被他彻底遗忘的回忆互相抗衡。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无论是现实抑或是梦里,当他遭受昔日不堪的痛苦鞭笞时,总会有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坚定的握住他那总被轻易松开而空荡荡的手掌,彷佛连内心的那片虚无也一并被填满,不再荒芜,不再苍凉。

  究竟是从几时开始的?

  蓦然,夏尔强硬切断了思绪,以夹烟的那只手抚过紊乱的金发,眼角睨向墙上的复古时钟。

  他扔开蚕丝暖被,橙色的灯光将他匀瘦的骨架镀成一片淡金,将未抽完的长烟在琉璃盘中捻熄,漫不经心的着装,掩去历经一场性爱后却依然焦渴空虚的漂亮躯体。

  夏尔携着不快的情绪踱离公寓,步行好一会儿之后霍然停步,扬眸梭巡着矗立在左前方的拉法叶百货,神色蓦然阴沉,分插口袋的双手暗暗拢握成拳。

  是她,那个愚笨又爱扰乱他心神的蠢蛋。

  夏尔犀利而敏感的目光穿过茫茫人海,隔空凝望着那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总是憨直的脸蒙上了深重的哀伤,她宛若一缕不知何去何从的幽魂,单薄的身子象是踩在钢索上,随时会摔落,更像一个惨遭现实世界背叛的失意醉汉,摇摇欲坠。

  莽撞的冲动在胸中激荡,逐渐掌握了他的意志,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径自朝她迈进,蓝眸深锁,凌厉的盯住那一再遭行人擦撞,步履颠踬的忧伤纤影。

  突来的一记擒捉,震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菲菲。她恍惚回眸,茫然的濡湿双眼撞进他愕然的注视中,两人目光交缠,始终缄默。

  “发生了什么事?”对峙片刻后,夏尔故作冷淡地问。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她摇晃着忘了绕上围巾的皎白秀颈,勉强挤出苦涩的笑,极不自然地打着招呼,“好巧喔,居然会在这里碰面。”

  “应该是好倒霉吧。”夏尔嘲弄的冷嗤,瞄过她想隐藏低落情绪的蹩脚表情,她那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弄得他心烦意乱。

  意识到自己仍抓着她细瘦的皓腕,夏尔神色复杂的松开五指,把手插回裤袋里,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慵懒率性模样。

  “我刚刚见过皮耶……”菲菲晓得自己拙于伪装,只好慌乱的岔开话题。

  “你又去老家伙那里了?”无妨,反正他不忙,有的是时间陪她绕圈子。

  “嗯,皮耶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童话故事?”他嘲讽意味深重地挑高眉梢,浏览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丝毫不在乎他的驻足俨然造就了另一幕美丽的景致。

  “不,不是。”已然习惯了夏尔的调侃,菲菲笑着摇头,笑意却不再那样灿烂。“皮耶跟我说了关于那首童谣背后的故事。”

  “又是哪来的该死童谣?”

  “那晚你在墓园里唱的那一首。”

  她的眼神幽幽垂落成一道忧郁的弧线,莫名触痛了他的眼。

  满街的喧嚣对他而言象是不存在,夏尔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却依然把持着最后底限,不肯轻易动怒,只是冷静的问:“那个老家伙还跟你说了什么?”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关于你的事?”即使身陷伤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现在是我在问话,不是你。”他试图以惯常的嘲弄冷笑掩饰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扩散着惧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烂的蔷薇,这当下却畏惧她挖掘出他身后的那些丑陋。

  菲菲轻轻摇头,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该向皮耶追问关于你的过去,但请你放心,皮耶并未透露太多。”事实上,是她的眼泪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隐私,关于夏尔的私密。

  第5章(2)

  夏尔眯锐了双眼,抿唇忍下差点出口的低咒。“他说了什么?”

  “关于你的过去。”

  “我当然知道!问题是我要知道那该下地狱的老家伙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红肿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扬起,她的瞳心乌黑如子夜,像两道缭绕星月的云河,将他卷入无可逃脱的神秘宇宙。

  “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对吧?”菲菲凝望着他错愕的俊颜,不再掩饰,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难辨真假的游戏。“其实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讨厌我,对吗?”

  夏尔别开隐藏不了复杂神色的脸,冷不防却让一双彷佛穿透梦境来到现实的柔软小手使劲扳回来。

  他诧异的看着她,两双眼眸一黑一蓝,无视身旁如流人潮的侧目,深深的对望。

  “夏尔,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的单纯?因为我很笨、很傻?还是因为我对人性还保有最纯真的信任?”出乎意料的,她狠狠敲破了昔日自己设下的沉默伪装,深入地剖析。“还是,因为你在我的身上看见已经遗失的那个自己?”

  须臾,夏尔俊美的脸庞蒙上一层阴霾,世界彷佛静止,双耳逐渐过滤四周的杂音,只剩下菲菲柔弱却肯定的倾谈。

  “其实你害怕看见我,是不是?”她象是沉默了太久,一旦开口便再也无法停下。“因为我单纯的信任,会令你想起早已经不存在的天真,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再想起那个曾经单纯的自己,所以你讨厌我,甚至恐惧我一再出现在你面前,是不是?”

  夜幕已降下,绚丽的巴黎街头掀开了另一页繁华,拉法叶百货外部装潢的灯饰,映亮了两人僵持不下的沉重对峙。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尔漠然的神情,象是随时准备掉头离去那般决绝。

  “我不想把你逼到绝境,我也没有那种能耐,我只是个不小心误闯你的世界的过客,我什么都不是……皮耶警告过我,别尝试太过接近你,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尔皱起眉,彷佛跌进了一团谜坑,越听越迷惘。“所以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你错了,你不该一直靠近我,你应该在一开始就听我的话,离得越远越好?是这样吗?这就是你兜了一大圈之后,想对我说的愚蠢鬼话?”

  “是的。”菲菲扬起一朵哀伤的笑,总是纯真的大眼里盈满了水雾。

  “所以,你只是想告诉我,你不屑我的游戏,你也不希罕我,是吗?”

  “我不想看见你……”

  “你凭什么擅自决定!”

  她未竟的含糊话语被一声突来的飙骂恶狠狠的截断,夏尔像只被踩着伤口的犬,凶恶地防卫。

  望着他眸中高燃的两簇怒焰,菲菲登时愣然。

  从初识到屡次无心的交集,再到近来的深入来往,她隐约察觉得出他百般的压抑;压抑着对腐败又糜烂的自己,以及那些曾经加诸在他肉体、心灵的苦痛,压抑着对这个世界的唾弃与厌恶,压抑着埋葬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与情绪,压抑着他对丑陋现实的愤怒与不满。

  夏尔从不生气,从不,一如他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从不作梦,从不。

  因为没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他真正在乎,于是连带的,多余的情感也逐渐萎缩,至于生气,那更是大可不必,无非是虚掷生命,浪费体力。

  他不生气,从不生气……

  “早在最初我就已经警告过你,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我管你是谁,只要想进来我的世界,就得按照我的规矩走,你听懂了吗?”

  “夏尔,你讨厌我。”菲菲忧伤的提醒他。“你害怕看到我,不是吗?我又蠢又笨,总是沉默,不愿开口……”

  “那又如何?”他的眉冷冷地挑高,宣告着宁愿与世为敌,也不愿被驯服的孤傲。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掉头离开,在他的梦境开始出现她那双大眼之后,在她逐渐侵占他荒凉的内心禁地之后。

  这个世界是座处处暗藏险恶的丛林,那些渴望他的美丽与肉体的女人如虎如豹,她只是一只无忧无害的小小松鼠,张着圆黑的大眼,一眼看透他空芜的心……

  “我说过,游戏规则由我来订定,不是你。”

  “我不懂,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你总是做着与自己的意志相反的事,拚命让自己陷入不快乐的空虚里,这样又能得到什么?”

  “那是我的自由,不需要谁来替我审判。”

  “是,那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菲菲怅惘的掩下长睫,发僵的双膝往后一靠,细微的举动,在某双蓝色的眼睛里看来,却像极了急于躲开。“抱歉,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贸然出现在你面前。”

  抱歉,都是妈妈的错,是我不该把你带来这个世界……

  抱歉,都是姊姊的错,是我不该相信老玻璃的鬼话……

  一再重复的喃喃歉诉,透过三个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身分、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时空,重叠在一起,像梦魇般直朝没有防备的他突袭而来。

  她们能给予他的最后一句话总是抱歉、总是错误、总是亏欠,他所面对的总是离去的背影。

  “夏尔,都是我的错,你就当作是我自作自受,别理我。”菲菲盯着鞋尖,含糊地道。

  始终没能得到他的回应,以为他已接受她的道歉,娇小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她象是四肢系有控制线的小木偶,失魂落魄,落寞的穿越一群群结伴而行的外来游客,人潮如流水,逐渐冲散了渐行渐远的身影。

  夏尔僵立在原地,感觉极大的空虚感袭来,善于玩弄人性的命运再一次剖空了他的心,火热的跃动骤然归于冰冷,彷佛什么都不存在。

  她们一个个离开了他,现在,就连仅存的一丝柔软也吝于停留,迫不及待的从他面前远扬。

  不,他不允许!明明答应过他不会轻易放弃,是她执意跃入他的游戏,是她亲口宣称会将他失去的那些情感寻觅回来,是她,是她!

  她不能走!谁都可以离开,唯独她不行!

  远处蓦然传来尖锐的声响,连绵不绝的喇叭声象是急促的呼唤,莫名地揪紧了菲菲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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