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方阻隔着什么,我都愿意赌。”菲菲仰高让泪水涤澈的大眼,不再迟疑,不再犹豫。
“很好,起码你没有浪费我今晚的时间。”铁宇钧打开车门,押送人质似的将她推进后座,关上门之前忽然俯身,丢出一句古怪的警告,“希望你挺得住。”
菲菲张嘴欲言,对方却丝毫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径自关上门后跨入驾驶座,启动引擎,驰离了铺满一层薄薄银霜的街道。
街景倒映在车窗上,菲菲凝望着没有灯光的建筑物,默默回想着与皮耶他们共有过的欢乐时光,双眸垂掩,晶莹的泪珠随之潸然落下。
再见了,那些不会再回来的美好时光……
当骄蛮的一巴掌刮过脸颊,呆愣的菲菲终于明白何以铁宇钧会再三提醒她千万要挺住。
“我不准你见小尔!”披泄着一头红棕鬈发,绝艳娇贵的红裳女人,不顾高雅形象瞬间崩塌,像只暴怒的红狮放声怒吼。“小尔有我来保护,不需要你这个临阵脱逃的伪善者!”
眼见第二个巴掌又要落下,铁宇钧飞快的伸臂揽回肝火过旺的爱人,阻止情绪失控的野玫瑰继续发动绿刺攻势。
“宁宁,你冷静点。”他安抚小顽童似的莞尔轻吟,毫不讶异这株野玫瑰的攻击性远远超乎估算值。
“冷静?你要我冷静?!我都还没跟你算这笔帐!”楚宁拽过可恨男人的双襟,骄纵的发难。“我警告过你不准把小尔的事情告诉她,你是耳屎过多阻塞了听力还是耳朵长茧?!如果你真闲得发慌,那就回去南美洲卧你的底,少来管我的事!”
铁宇钧对爱人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扬着笑回道:“当眼前有一个窝囊废正躺在你饭店套房的床上,镇日喝得酩酊大醉,相信再过不久便要因为酒精中毒送进勒戒所,你说,我能不管吗?”
捂着麻痛左颊的菲菲立刻惊醒,不顾咖啡馆里旁人的侧目与窃窃私语,上身横越过桌面,紧紧攀住楚宁的双肩。“让我见夏尔!你必须让我见他一面!”
“凭什么?你算什么?”楚宁咬着唇,抬眸迎上始终无惧的纯真大眼。
菲菲猜不透这个女人与夏尔究竟是何关系,但从她激烈的举止与敏感的反应判断,她对夏尔充满莫名的愧疚,以及急于弥补的关爱与呵护,迥异于那些只是贪恋夏尔美丽表象的女人。
楚宁知悉她与夏尔无形的羁绊,甚至对此充满羡妒,全都清晰的写在那双娇艳的眸子里,毫不遮掩。
“上回我见到小尔的时候,尽管他过着糜烂又荒谬的生活,但至少他还能说能笑,现在呢?在你把他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之后却拍拍屁股走人!你知道他变成什么鬼样子吗?你不知道!因为你躲得无影无踪!”
“那你呢?”菲菲沉静地反问,听似虚软的语调却尖锐而犀利,一举刺穿了楚宁的伪装。“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他,为什么我从来不曾见你出现在他身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宁缓缓收起尖牙利爪,暂且按捺满腹怒火。
“也许,有些问题你可以回答我。为什么夏尔这么讨厌花?明明讨厌却又要不断地画;为什么每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靠酒精助眠?为什么他害怕别人从他面前转身离去?”
难堪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铁宇钧支颔偏首,看向象是捱了一记重拳的楚宁。如果他猜得没错,小可怜已闯关成功,只差最后一击。
“请你回答我好吗?”
菲菲恳切的催促反而让楚宁更显狼狈,所有的美丽瞬间捣毁,猖狂的气焰灭得一丝不剩,理直气壮的假象全在那双纯真大眼的审视之下狠狠的撕碎。
“他讨厌花,是因为那一年我遗弃他的时候,是在中央公园的一场花卉博览会入口……”楚宁颤抖着红唇,进行着最严苛的自我拷问。“他说,他母亲死去的那一晚,天空是黑的,没有月光,所以他害怕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痛恨他的酒鬼继父,自己却时常藉由酒精麻痹一切知觉,他说,他不敢作梦,因为美梦到最后都是痛苦的醒来,所以他害怕梦醒之后的空虚……
“夏尔的母亲,是遭知名画家抛弃的外遇对象,所以夏尔痛恨作画,偏偏他的才华、他的光芒,即使自我放逐也无法抹杀。对他而言,越是痛恨的事情,越是使得他用以自虐,他用不断作画的方式唾弃自己的天分与才华,他的性格已经彻底扭曲到这种地步,而你却从他面前转身离开!”楚宁的语气急转直下,高亢而尖锐的指责道。
“但是,你曾经放弃了夏尔。”
菲菲这句柔软的控诉,远比死刑判决要来得椎心刺骨,刹那,楚宁象是丧失了璀璨光芒的女皇,强撑着仅存的自尊,隐忍着眸中的脆弱,高傲的认罪。
“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弃他,但那并不代表我会永远放弃他!”
“我知道,所以你回来找他了……可是已经太晚,夏尔的心早已不在了。”
“那也与你无关!”楚宁咬牙切齿,下意识的扬起纤手,却让铁宇钧一掌擒住,连人带魂一并从座位上被揽抱而起。
无视他人的视线,铁宇钧将楚宁扛抱到咖啡馆外,不断嘘声安抚她。
“嘘什么嘘!下回你逃亡到台湾去的时候,我会记得买两打嘘嘘乐尿布堵你这张烂嘴!你凭什么阻止我教训那个愚蠢的笨蛋……”
“闹够了吧?”铁宇钧长臂一勾,熟练的将泪水决堤却不肯认输的倔傲女人拥进怀里,用宽阔的坚硬胸膛包容这株野玫瑰浑身的绿刺。
楚宁不肯示弱,尽管细致的妆容已让懊悔的泪水洗去了大半。
“我讨厌她的眼神!她那双眼睛,让我觉得自己既贪婪又丑陋,她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劣,很无耻!我讨厌她,她让我感到自卑!”
“我知道,我都知道。”铁宇钧双臂交剪,轻吻着泪湿的丽容,悉心安抚。“可是,你这样做只会让小尔痛苦,你明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是谁,不是吗?”
“去你的!铁宇钧去你的!你真是我见过最混蛋的男人!”楚宁厌恶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看透她的心,冷眼旁观她出糗的蠢样之后,才像救世主般现身解围。
“所以你才爱我不是吗?”铁宇钧笑着挡回她失控的辱骂,互相挖苦,互相调侃,早已是两人间独特的调情方式,见怪不怪。
“我不想看到她……”
“可是小尔想。”铁宇钧戳醒她执迷不悟的防卫。
“你真的很可恨!”瑰艳的丽容瞬间憔悴,再也撑不起女皇般的尊贵形象。
“我不想看到你搞得两败俱伤才又痛苦后悔。”铁宇钧沉声劝道:“宁宁,让她见小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让你们彼此都从那场恶梦里走出来,好吗?”
倚着能够替她驱离孤寂的温暖胸膛,楚宁忽然失去了一切动力,浑身颓软,落寞地偎进他的颈窝,极为不情愿的转动美眸望进玻璃窗里呆坐在座位上的菲菲,始终不语。
“宁宁?”铁宇钧放柔了沉稳的嗓音,轻声催促。
“如果她敢像我一样混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其实楚宁早已经妥协,只是不愿轻易松口。
“我相信。”铁宇钧疼惜地吻上她抿紧的嘴角,分担她满腔的内疚和痛苦。
“我不是认输……不是认输,绝对不是。”她依然自欺欺人。
“我知道。”铁宇钧好笑地伺候着高傲又娇贵的野玫瑰,眼角余光望进玻璃窗里,朝一脸泫然欲泣的菲菲扬眉示意。
菲菲傻傻的点头,抚了下肿烫的左颊,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她握紧双掌,汇聚暖流往胸口灌注,渴望能从内心燃起一盏灯,替夏尔携来光明。
她不是盲眼少女,他也不是真正的独角兽,他们只是在纷扰的尘俗中穿梭寻觅的平庸凡人,渴望着一颗真心,渴望着破晓的曙光能够驱散幽暗的黑夜。
夏尔,你听得见我的呼唤吗?
刷开电子锁,呛鼻的酒精气味萦绕在顶级套房中,酒瓶滚散在各个角落,让人彷佛置身于昏暗的酒窖。
一盏仿古造型的提灯悬在纤巧的小手中,橙黄的灯光映亮了遍地的紊乱,娇小人儿徐缓的踱近卧在床侧的昏醉少年。
遮去泰半俊颜的半长发丝璀璨不再,褪去了昔日的金黄,露出真实的色彩。
夏尔美丽的伪装,已被他自己拆卸得支离破碎。
菲菲拿高提灯,让暖沃的光线替消瘦的俊容驱离哀伤。可惜,他醉得厉害,彻底迷失了意识,深陷在一场又一场浑噩的梦中。
她的耳边,响起铁宇钧刻意轻描淡写的转述──
我是在皮耶那群人的工作室里找到这个小子,他的后脑有遭钝器敲伤的痕迹,昏迷在工作室后方隐密的房间里。根据我推断,肯定是警察上门时,皮耶为了不让他遭牵连,偏偏他又不肯合作,不得已只好蛮干。
临危的那一刻,皮耶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夏尔,不愿见他沦落于悲剧中。
第10章(2)
菲菲将提灯搁在地上,两人的翦影投映在乳白的墙面上,她蹲坐在床沿,轻摇着一脸惊惧的冰凉俊颜,悄声低唤,“夏尔,你醒一醒。”
可是他醒不来,始终梦呓喃语,象是病了一般,不停翻来覆去。
“夏尔,你快点醒来。”
菲菲不厌其烦的催促着,甚至倾身将绯红的嘴唇印上他苍白的薄唇,盼能渡予几分温暖,让他从恶梦中抽离。
“夏尔,你不能为我醒过来吗?”她双手捧起意识涣散的脸庞,不顾疼痛,将肿胀的左颊煨贴着他的额心。
夏尔感觉到了什么,紧闭的眼皮惊跳不止,用尽残余的气力,撑开已摘去蓝色镜片的双眸。
朦胧的景象里,他看见了一盏将熄未灭的灯光,远从昏暗的彼方照来,伴随着甜美的野姜花气息,与封锁住他的黑暗恶夜相抗衡。
“夏尔,我的爹地过世了……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必须去见他最后一面,他是我仅存的亲人。”菲菲叙述着仓卒离开的真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因为当时我的心太慌、太乱,那时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守护任何人,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不是逃离你的身边,也不是因为唾弃你而离去,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抱持着一点信心?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你自己?”
迟来的倾诉,透进了黑暗的一隅,窜入了被恶梦困锁的意识,犹如失去系绳的飘流小舟,终于望见远方的灯塔,不再旁徨,不再飘泊。
“皮耶想守护你,楚宁想弥补从前的过错,每个人都渴望帮助你脱离恶梦啊,你怎能如此狠心,无视他们的努力?”
“……因为他们不是你,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浊哑的嗓音挣破了恶梦的黑雾,朗朗表明他压抑的心迹。
菲菲泪如雨下,让夏尔一脸濡湿。泪水滋润了他干涩泛红的双眼,滋润了他冰冷苍白的嘴唇,企图解开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毒魔咒。
“他们说,我是一朵生病的玫瑰,病态而堕落的美丽令那些人疯狂着迷,可是,他们只在乎我的表象,并不在乎我的内在,那些嘴里说爱我的人,他们只想从我美丽的躯壳得到暂时的欢愉,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内心的黑暗与痛苦只有你看得见,只有你。”
为什么害怕轻易入睡?因为恐惧着过往的恶梦来袭。衰弱的母亲,如风中之烛在他怀里熄灭的景象太过鲜明,象是最恶毒的魔咒,对他进行残酷的鞭笞,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作梦!
他将自己囚禁在堕落的泥淖里,不许自己伸手探向光明,因为作梦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他,已经彻底厌倦必须赔上灵魂的蚀本交易。
“我多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可是那个女人给我的却是违背伦理道德的爱!她利用母亲的名义,把我骗到她的床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菲菲拥住自掀丑陋的阴郁少年,渴望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替他挡去那些可怕又龌龊的袭击。
“你觉得我很恶心吧?很令你厌倦吧?应该彻底遭受唾弃才对,是不是?”夏尔任由她紧密的拥着,闭上沉重的眼皮,让泪水毫无声息的滑下眼角。
“那些阴影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再也不会。”
“不,那些恶梦永远不会放弃出现在我眼前,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无论是醒着还是昏睡,就连我喝得再醉、再不省人事,它们时时刻刻守在角落,等待着每一个侵袭我的机会!”
“夏尔,你醒一醒,为我醒过来,好不好?”
“菲菲……我醒不来,我是个不值得得到救赎的废物……”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揪过颓软的昂躯,紧咬下唇,以绝不放手的无所畏惧,扬高皓腕甩出一巴掌。
夏尔蓦然一震,剥去蓝色伪装的琥珀色双眸霎时睁开,看见那张哭惨的憔悴小脸有多不舍、有多痛心。这一巴掌象是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窝。
他不敢与她纯真的大眼对望,惊骇的撇开视线,空虚无依的胸口下意识涌上巨大的渴瘾,丧失理智般的不停翻找着酒瓶。
突地,一只温软的小手按住他的手背,顺势取走他手里的酒瓶。“你不能再喝了,必须立刻停止。”
夏尔狼狈地弹坐起身,凶恶的抢回酒瓶。“给我!这不关你的事!”
“夏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游戏已经结束,你不需要再回到我身边,离开吧。”他木然地回应,撬开软木栓,一口口将酒灌进空洞的身躯,让它填补内心的空虚,麻醉一切知觉。
菲菲意图抢回酒瓶,却让夏尔蛮悍的挥开,他冰冷地恶瞪着她,并且重新筑起一道抵御的高墙,抗拒她的接近。
“你不该回来的……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对我而言只是一时兴起的游戏,毫无意义可言。”
“我要回来,我当然要回来,我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支柱了,夏尔,你能不能再让我躲到你那里,当我永远的避难所?”
“这座避难所这么脏,这么臭,你不会想躲到我这里来。”他自暴自弃的冷冷一笑。
“我只愿意躲到你这里,其余的,再好再美再密再牢我都不要。”菲菲扳开他不断想甩掉她的大掌,将哭得涨红的小脸埋入他的胸膛,将温暖与光明藉由拥抱传入他的心里。
夏尔猝然将她推离,犹如雪夜中迷失归途的孤狼,怀疑任何一个接近自己的黑影,循从野蛮的本能,残酷地回应。“我要你滚开你没听见吗?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远到我永远都找不着!”
“不……你需要我的,夏尔,你需要我。”她虚软的啜泣,始终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