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也不贪吃布利萧太太烤的蛋糕了!她懊恼地瞪着地上那块泄漏行踪的贝壳状蛋糕,暗暗起誓。
彷佛听见她内心埋怨的独白,夏尔弯身拾起那块小蛋糕,刻意递到她面前,好笑的问:“这是你故意留给我的线索吗?”
“才不是!”她窘困地看着他开怀大笑,极无奈的鼓起双颊。
“夏尔,有车子来接你了。”不详内情的布利萧先生拉开帘幕,见到两人都在试衣间里,讶异地问道:“菲菲?原来你在这里,法兰克那套西装是怎么回事?”
“啊,糟了。”菲菲小声惊呼,仓卒地奔出去。
蓦地,布利萧先生喊住正跟着走出试衣间的夏尔。
穿着一袭笔挺军装的拔悍身影驻足回首,看着神色古怪的布利萧先生,不解地扬眉。“有话跟我说?”
“别招惹菲菲。”生性保守严谨的布利萧先生突如其来的撂下一句警告后,没再多说什么,立即掉头离开。
夏尔登时一愣,盘据心头的阴霾又开始作祟,像个失去受辩护资格的被告,只能默默承受着旁人主观意识的宣判。
先是皮耶那群老家伙,再来是布利萧太太以及鲜少过问他人私事的布利萧先生,不同领域、不同的对象,都对他作出相同的警告──别碰菲菲。
因为他们看得出来,她是他碰不得的一份纯真美好,因为就连置身事外的他们,也不忍心见到这份纯真被像他这样的邪恶侵蚀。
不要扼杀这份纯真。他们提出警告时,每双眼睛皆刻写着这强烈的讯息。
“先生?宴会时间已接近,差不多该出发了。”已等待许久的司机走进订制铺,有礼地轻声催促。
“我知道。”背身相对的夏尔冷淡的回应,随即快步往大门走。
“夏尔……”埋首于工作桌前的菲菲迷惘的仰首,轻声唤住了正要推门离去的他。
门角银铃的余音仍荡漾着,停顿双履的夏尔没有回头,只是停留在半敞的门前。
“你要去哪里?”菲菲傻气地问。
“参加变装舞会。”他未回眸,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拒绝与她那双大眼多作接触。
“舞会结束之后,你会回家吗?”猜不透他突来的冷漠是为了什么,菲菲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口吻失当,又把善于隐藏伤痛的美丽少年逼离身边。
“不确定,看心情。”
那不耐烦的声调,刺痛了殷殷期盼的她,门上的玻璃倒映出他无情的神韵,彷佛一切毫无所谓,更无意义可言,仅剩空洞虚无。
搁下长剪,柔弱的娇瘦身影来到抗拒任何人越界的少年身后,盈盈直视着这孤傲的身躯。
菲菲伸出纤柔的小手紧握住他的手臂,宛若等待在岸旁的守航者,捞起了海面上载浮载沉的锚,不让这叶孤舟继续没有尽头的流浪。
“菲菲?”原本与丈夫一同装聋作哑,充当临时布景的布利萧太太讶然惊呼,不敢相信总是怯弱的小丫头竟一脸坚决地拉住了夏尔。
“不要去。”菲菲柔软而强烈的央求着。“不要参加那些没有意义的舞会,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不要再用酒精麻痹你心里的空虚……”
“放手。”
“不要,我不放。”她顽强的拒绝,坚决不放手。
“菲菲……”
“你答应我不要去,答应我。”眼里的湿意不受意志控管,泪水成灾。
她不想刻意展现软弱的一面牵制他,但惶惑的心隐约感觉得到,这扇门是一道界线,一旦跨越,独角兽便再也不会归来。
“你别闹了!我只是参加舞会,不是要上战场送死。”
“那你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她凝望着他不曾回首的后脑,当话问出口时,他高傲的姿态终于有些动摇。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夏尔压抑着满腔的痛苦,终于回眸望向她,半明半晦暗的深邃面庞显得冰冷无情。
“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别再尝试分析我的心,也别再妄自臆测我的任何感受,我的快乐与否,不需要谁来替我注解,包括你。”赶在理智缴械之前,抢在胸口因她濡湿的大眼而撕裂之前,夏尔拨开抓在臂上的柔软小手。
一次、两次、三次……冰冷的大掌每驱逐一次,顽固的雪白小手便又再次抓紧。
好不容易凿开了他封锁的心,好不容易能够跨进他的游戏规则,好不容易寻得他的支撑,可以躲进他的世界里,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她又会将他逼回冰天雪地的绝境,害怕她剧烈的反应会让他夜夜恶梦,害怕她一再的靠近,却害得他加速自我毁灭。
皮耶曾经取笑过她幼稚的迷恋仅是肤浅的膜拜,但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看透了夏尔璀璨之下的腐朽堕落,用最单纯而直接的目光看穿了他华丽的伪装。
一朵看似盛放的沾露玫瑰,实则爬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坏虫,它们正逐步啃咬着鲜艳的花瓣,啮食着花茎,终有一天,玫瑰会凋零枯萎……
“夏尔,为什么现在角色又掉换过来,变成你躲着我?”那场躲猫猫不是应该结束了吗?
沉郁的蓝眸因触及她眸中的悲伤而痛缩着,每一个呼吸起伏,在她的柔声指控下,成了鞭笞灵魂的酷刑。
夏尔下意识的伸出手,渴望抹去她脸上斑斑的泪痕,眼角余光却接收到来自于布利萧先生的目光批判──
不要扼杀这份纯真!
仅是片刻,他的双手已经蛮横的推开她,步履斜倒如醉,再一次成为狼狈的逃兵,仓皇离去。
门扉轻轻合上,将内与外阻隔成两个不同世界。
夏尔的身影没入车里,黑色礼车将孤独的美丽少年送离了她的视线、她的世界。
他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的背影,击倒了菲菲一直以来的沉默坚强,她终于忍不住纵声大哭。
“噢,菲菲,我可怜的菲菲!”布利萧太太将彻底溃堤的她拥入怀里,给予她母亲般的支援和安慰。“别难过,别哭泣,像夏尔这样的坏男孩,并不值得你为他伤心呀。他是撒旦派遣来人间毁灭女人的使者,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不应该被他迷惑……”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夏尔是受了伤的折翼天使,他是那么的悲伤又脆弱,华丽的盛装背后,却藏着无尽的苍凉。
他的心太冷、太暗,需要一盏灯来守护着……
菲菲伏在布利萧太太丰满的胸脯里,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宝贝的稚童。她想替夏尔辩护,她想纠正布利萧太太错误的想法,可是涌上咽喉的除了喘泣,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
菲菲哭得那么无助,那么旁徨,双手揪住布利萧太太的衣袖试图振作。
一再重复上演的恶梦,为什么永远不肯停止,为什么要一再逼得夏尔退无可退,最后又只能缩回他亲手设下的界线内,独自舔舐一身伤痕,寂寞的面对黑暗?
“菲菲,别为他哭泣,不值得的……”布利萧太太未曾察觉,这样的安慰只是徒然加深她的伤悲。
此时此刻,订制铺成了一座笼罩在哀伤之中的孤城。
布利萧先生一声不吭,默默走向门口,将刻写着“营业中”的烫金牌额翻成背面。
简短的一句“休息中”,宛若一名刚毅的武士,守护着这座孤城,谢绝外界干扰。
第9章(1)
来自塞纳河左岸的迷人香颂,乘着夜风轻柔地拂来,却让一阵浓浓的哀伤阻挡,无法进入订制铺。
“晚安。”菲菲垂着红肿的双眼,披上披肩,低声道别。
布利萧太太不愿让她更为难堪,因此未多说什么,将分装在纸盒里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进她怀里,怜爱的告别。“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强挤出笑靥,接受布利萧太太亲热的道别之吻,然后向埋首于缝纫机前的布利萧先生挥了挥手。
走出了订制铺,门外缤纷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见。
天空中繁星点点,但这样的星夜在此刻看来,象是梵谷所看见的世界,充满了混乱的气流与欲焚的疯狂。
怀里抱着不断冒出香气的布丁与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中,忘了疲倦,忘了饥饿。
她踩过一路绵延的青石板道,脚步颠踬,少了往昔的愉悦轻盈,纯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转,望过街上一对对相拥的爱侣,红透的鼻头又泛起酸楚。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态,她赶紧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乱抹着小脸。
即使悲伤欲绝,即使痛苦难耐,也不能暂停时间的流逝,亦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继续运转,因为心境无法改变命运,只能迈动怯弱的双腿持续前行,才会知道尽头是否真的存在于遥远的彼方。
菲菲扬起干涩的嘴角,挤出一抹为自己打气的微笑,强迫自己继续走完这条看似永无止尽的漫漫长路。
笑着、笑着,成串的泪花却从眼角滑落,她像个迷了路的傻瓜,边笑边哭,像失去罗盘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着。
突地,一盏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胧路灯,穿过错落的人潮,越过悲伤的阴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湿润大眼。
一道孤冷的鸷悍身影坐在灯下,率性而落拓,无惧于世俗的目光,就这么毫无所谓地抽着烟,独坐在那里。
“夏尔……”菲菲掩去嘴边迷惘的呢喃,泪水奔流,象是终于重新获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尔没有赴宴。
数不清的烟蒂散落在他的脚边,以他为中心,环绕成祭祀仪式般的圆弧状。
没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寻求尼古丁纾解苦痛,向没有上帝坐镇的黑色天空无声祷告,祈求属于他的命运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许下承诺却总是转身离去的人,将他遗弃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泪水滂沱的持续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飞快的缩短彼此的距离,来到他的身后。
这副颠覆巴黎艺术界、上流社会情与欲的美丽身影,总是以高傲的优雅与全世界划清界线,以堕落而糜烂的方式抗议命运的荒谬。
此时此刻,远比这座城市还要璀璨的孤傲身躯,却是如此颓然,毫无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佛在等待,彷佛在期盼;等属于他的命运玩笑几时结束,盼属于他的纯真救赎何时降临。
菲菲泪流不止,缓缓蹲下身,让额心靠上他刚直的后背,垂下红透的双眸,就这么傻兮兮地抵着他。
夏尔双肩一震,面色却平静而温柔,感受到沁柔的野姜花香味,浑身的防备顿时放下。
“谢谢你……谢谢你答应我不去。”菲菲扬起今夜最明灿的笑容,带着浓重的鼻音反覆道谢。
拿开嘴边的短烟,仰望星空的夏尔徐缓的闭起双眼,感觉体内的矛盾冲突逐渐平缓。
只要她一个碰触、主动靠近,总能轻易抚愈他亲手割裂的伤口。
她在他荒芜的心里播下一颗种子,刚开始只不过是冒出绿芽,稍一不察,已成浓密的林荫。
空荡荡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凉,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开始有了沛然的生气。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仅存的最后一份纯真,是他宁愿割弃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宝物。
“你可别弄错了,我是因为觉得厌烦才没参加宴会,不是因为你。”即使防御已然松动,夏尔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说谎骗人……”菲菲小声的咕哝。
“你在嘀咕些什么?”听不真切背后的柔软低语,夏尔不悦地扬声。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菲菲退开抵得泛红的前额,让他顺利转过身,毫无阻碍的与她目光交会。
“真的没说什么?”夏尔傲慢地挑眉,凑近蹲得发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狈人儿,犀利的蓝眸反覆审视着她。
她笑着摇头,甩落一串串咸咸的泪珠,然后有些欣羡地低喃道:“来到巴黎后,我还不曾参加过变装舞会,真可惜,要是刚才能跟布利萧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
夏尔蓦然拉她起身,拿开隔着彼此的纸盒,随意搁放在地上。
“夏尔?”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将额心贴上她的,轻轻吁出一声叹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过这样的体温传递,平息他内心的矛盾退缩。看似无坚不摧的冷心,其实藏着最是不堪一击的脆弱。
夏尔需要她柔软的守护。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总是擅自决定两人之间的距离,伪装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却一再向她发出求救讯号。
“亲爱的松鼠小姐,你愿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吗?”
夏尔圈过她纤细的腰身,往怀里一带,伫立的路灯提供了迷离的氛围,彷佛置身在只有两人的华丽舞会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轻声问:“可是……我们……就在这里……”
“我是误闯森林的纳粹军官,而你是错把坏人当好人的松鼠,有什么不对吗?这么棒的变装盛宴,当然要用舞步来庆祝。”夏尔将下颔靠在她的肩头,薄唇倚在她细嫩的耳旁,撩动彼此悸动的心。
菲菲仰高头,颈上的红色披肩拍打着两人相贴的脸颊,象是艳红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伤害的心。
“夏尔,不要推开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开我。”她红着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开我,否则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永远不会。”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不会再推开你。”灼热的誓言终于安抚了一颗旁徨的芳心。
“我也不会再那样对你,永远不会。”菲菲悄悄地屏息,说得坚定。
夏尔闭起双眸,双臂紧拥着她的纤腰,不让那些飘流在空气里的警告话语再有任何机会向他挑衅。
那时候,他枉顾她哀婉的请求,坐上车逃离订制铺,却在飞驰过三个街区时,命令司机停下。
一旦当起逃兵,重复的逃亡行动便不断上演。
他仓皇的下车,像个失去方向的流浪者,沿着街上的路灯往回走,双腿下意识朝着有她所在的方位前进。
当他回过神时,人已在这盏路灯下,茫然的抽着一根根虚耗生命的烟,将不期然邂逅的渴望交由他的命运女神安排。
然后,象是心有灵犀,菲菲来到了他的身边,正如当初她闯入了寂静的墓园,一举入侵了他空荡荡的心……
“夏尔,我们不跳舞吗?”她以绵软如絮的声调如是问道。
“跳,为什么不跳?就这样跳到天亮也无妨。”
邪恶的纳粹军官在松鼠小姐颊畔落下轻柔的一吻,然后熟练地带着晕头转向的她跳起优美的华尔兹。
变装舞会在朦胧的街灯下举行,没有邀请函,没有多余的宾客。那些行人含笑的侧目只是路过,全然不会惊扰宴会主角的兴致,翩翩的舞姿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