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你才是童话,是我已经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实际的fairytale。”无法停止倾吐的渴望仍延续着,他将前额抵上她微烫的额心,悄声哑语,“你知道吗,fairy源自于神话里的命运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吗?菲菲。”
他轻啄着她秀挺的鼻尖,哑声继续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纯真与童心,自从你出现之后,便一再主宰着我的抉择,而所有的抉择不正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开端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我的命运女神。”
“夏尔……我好难受……”菲菲撑开沉重的眼皮,寻求协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额前的夏尔柔声叹道:“你发烧了,当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对着一个毫无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谬至极。
“好难过……我不想再喝了……”
“起来吃药。”他稍稍退开身,将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动,一晚未进食,装了酒精的胃囊终于绝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张大双眼,惶恐的瞪住来不及防范的夏尔,揪过他的外套双襟,直朝那堵温暖鼓动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纯真”吐了自己一身秽臭……
夏尔错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秽液波及他全身,连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闯了大祸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压下拚命挥舞的一双小手,让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释重负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继续她无忧的梦境。
叹了口气,夏尔褪下沾满秽物的衣衫,终于明白何谓自找麻烦。
他打着赤膊,取来干净的湿毛巾,替吐得一塌胡涂的菲菲擦拭干净。
与她结识以来,他总是恶意嘲笑她的天真,以为自己能够彻底毁掉她这份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纯真,可是,在亲眼看见这份纯真遭受痛苦的打击时,他茫然了,遗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愿见到这份纯真消失,不愿见到她因为充满利益冲突的物质世界而退缩、受伤,不愿见她放弃自己的梦。
于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诞生──他,渴望守护这份纯真。
有一句话,即使是面对意识模糊的她,也无法坦率的问出口,只能藏在内心至深处,苦涩地询问。
菲菲,让我守护你好吗?
第7章(1)
屋龄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尔巴比伦区较为清幽的街巷上。
旧式的铁熨斗,在U型烫台上冒出热烟,小巧的双手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将灯心绒布料烫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别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尝尝。”矮胖的布利萧先生抱着一捆捆布匹,边说边迟缓的走进储藏室。
见状,菲菲竖起熨斗,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帮着布利萧先生叠好备用的布匹。
附着在布料上的微尘漫天飘散,她拚命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别扭可爱的表情看笑了执帕抹汗的布利萧先生。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艺术学院的学生会愿意来我这间过时又保守的西服订制铺当起学徒,而且还乐在其中?”
“因为这样很踏实呀,我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埋首清点布匹的菲菲回以憨然的笑靥,确认无误后才将清单递给他。
布利萧先生接过清单,纳闷地抓抓光秃的后脑,转身走出储藏室。“你待在我这里,最后也只能成为一个衣匠,衣匠可是与设计师完全不同的职业与身分,你应该明白吧?”
“寻梦是需要冒险的,每个历程都是一种磨练,我不怕。”
“那学校你也不去了?”
据他所知,这个夏尔介绍来店里当学徒的东方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纠纷,暂时被勒令在家反省,仔细算算,都已过了两个多月,她依然天天窝在他这间快被时代淘汰的旧式订制铺,未曾听她提起关于何时要回学校上课的事。
重拾熨衣工作的菲菲沉思片刻,忽然侧首回眸,微笑答道:“不去了,我已经提出休学申请。”
布利萧先生一脸诧异,“你、你办休学了?那夏尔他知道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叛逆小子介绍朋友来店里当学徒,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夏尔从不曾为他人开过尊口,却为了这个不知来历的东方女孩破例。
一听见挑动敏感神经的熟悉名字,滑动在布料上的高温熨斗蓦然停滞。须臾,一阵焦味传来,菲菲恍然回神,赶紧拿开熨斗,检查布料是否受损。
布利萧纳闷地道:“看你的表情,夏尔肯定还不知道罗。”
菲菲尴尬的傻笑,一颗心开始发闷,原先平静的思绪亦紊乱纠结。
这段日子,她这个软弱鬼当真躲在夏尔的公寓里,逃避困境,逃离那些令她难受的丑陋现实。
那天醒来后,夏尔只是将公寓的钥匙扔给她,去留由她自己决定,不干涉也不过问,除了疾言厉色的警告她休想擅自离开巴黎外。
看透她的心慌与茫然,夏尔甚至引荐她来到布利萧先生这间历史悠久的西服订制铺。
“在古板守旧的店里工作,真是太适合你这只呆头呆脑的笨松鼠。”当时夏尔嘲弄的这么说。
其实,她能模糊感受得到,夏尔担心她就此一蹶不振,看穿她一再萌生退意的懦弱,于是拐弯抹角的推着她,跨越心理障碍,逼着她迈出脚步远离阴霾。
但是……
两个星期前的某个夜晚,发生了一桩“突发事件”,在那之后,夏尔开始行踪成谜,截至昨晚,始终不曾再返回他的公寓。
菲菲的记忆依然深刻,突发事件是这么开始的──
那日下午,接到布利萧先生告知不必工作的电话,于是她便窝在逐渐熟悉的小公寓里,霸占原本该是属于夏尔画室的书房,埋首于她的设计世界,重新拾起笔勾勒时尚的线条。
她画得异常专心,全然深陷其中,倦了便随意伏案休息,忘了时间流逝,直到一只温凉的大掌轻轻摇醒了她。
菲菲一睁开惺忪的双眼,望见高傲的俊美脸庞,笑逐颜开。
“夏尔?今天这么早回来?”
好难得,通常他都是她已熟睡的时候才回来,她偶尔尝试替他等门,结果常是隔天在沙发上醒来,浑身酸痛,几次之后,她也渐渐放弃了,毕竟夏尔是不屑让人掌握行踪的。
“布利萧老头带着他太太上餐馆庆生。”不知已伫立多久的阴沉身影冷冷地陈述。
“所以他们也邀请了你?”噢,布利萧先生真是偏心。
“当然不是。”
夏尔的脸色像风干的裸麦面包,又黑又硬,令人难以下咽……目视才对。
这摸不着头绪的回答把她弄胡涂了。“那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件事?”是玩什么猜谜游戏吗?
夏尔撇开怒目,压抑着满脸古怪的别扭。
菲菲正臆测着他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他拎在手中的一只提袋。
提袋上印着她十分眼熟的图案……咦,那不正是她最喜欢的面包店吗?难道夏尔他……
“这个。”菲菲怯怯地指着提袋,嗫嚅着轻声问:“这个是给我的?”
“不是。”绷得又硬又臭的俊美脸庞直接将她的雀跃冷处理。
“怎么不是?”她干脆凑近,拉开袋口亲眼确认,果然在袋内看见她惯买的鲜蔬三明治以及裸麦面包。
这种味道清淡的食物,夏尔一向摒除在他的觅食清单之外,莫非……
小脸快栽进提袋内的菲菲忽然仰首,看向神色僵冷的夏尔,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你到过店里找我?”
每每工作结束之后,热情好客的布利萧太太喜欢留她一块儿用餐,久了,夏尔似乎也知道晚餐时间的小公寓肯定空洞寂寥,但是他从不曾刻意赶赴谁的约会,即使是那些成熟而占有极高社会地位的“女性友人”亦然。
一对上那双无辜的大眼,夏尔的嘴里永远藏不了话。“是布利萧拨电话给皮耶,要他转告我,有一只遭人遗弃的笨松鼠已经快饿死。”
偏偏皮耶故意将话搁了三个多钟头,才转告一整天埋首作画的他,然后他该死的竟然对皮耶那群老家伙发了一顿脾气,但老家伙们非但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失控情绪触怒,反而大开香槟庆贺他终于从堕落地狱爬回人间。
老家伙们会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动怒,他象是一缕华丽而空心的游魂,流浪在纸醉金迷的物质世界,象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毫不在乎。
让糜烂的物质生活彻底麻痹了这么久,他生平头一次的怒意是因她而起,第二次的自责恼怒,同样是透过她间接而起。
“你生气了?皮耶只是爱开玩笑而已,你不要对他生气。”菲菲温声安抚,暗暗将手探进提袋里摸索着。
生气?是,他是在生气没有错,更确切的说法是愤怒!
这股久久压抑不下的怒意并非因皮耶而起,而是当他像一个饥饿过度奔进面包店的疯子,靠着印象火速搜括架上的面包与三明治,再像飓风般奔向门扉紧锁的订制铺──综观这毫无理智可言的愤怒,全是因为他脑海里满是她饿得发晕的模样!
遍寻不着这只笨松鼠的踪影,他才蓦然想起,从未对谁敞开大门的私密公寓,已成了她独占的收容所……
夏尔打住思绪,瞥见她小心翼翼的摸索动作,索性提高袋子,化身为送来圣诞礼物的慈祥老公公,这模样愚蠢得令他想一枪毙了自己,偏偏面对她的时候,刚强的意志总会作出脱序的判断。
菲菲张口咬下鲜蔬三明治,嘴角轻柔的上扬,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偷觑着脸色古怪的阴沉俊脸。
“……你不饿吗?”她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怯怯地问。
夏尔原本愠怒地看向提袋,鼻端传来阵阵香气,怒意霎时消散无踪。他故作不悦的接过她递来的面包,拉过柚木椅凳,率性的落坐,优雅地吃着。
气氛趋于缓和,两人默默分享着面包,偶尔隔空交会的目光,都在某人刻意装酷的不屑冷哼中移开。
菲菲抿嘴傻笑,看着逐渐脱离暴风圈的少年一再将手探进渐空的提袋,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真让她猜中了,夏尔肯定是沉迷于作画,忘了进食时间,往往是一瓶红酒陪他熬过深夜,直到天明。
在她的印象里,行踪难寻的夏尔,时常保持清醒。当她醒时,他人已不在公寓;当她沉沉入睡时,他才携着一身倦意归来,有时甚至彻夜未归。
两人在共同的空间里,过着互不相关的生活,彷佛彼此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
但是,许多的隐私秘密,却在擦身错肩之间积沙成塔。
那些关于外人无从窥探的,他真实的喜好,以及他作画时的习惯与规矩,关于他不经意流露的点点滴滴,她都再清楚不过。
第7章(2)
“你在看什么?”填饱了空胃的夏尔蓦然回神,皱眉回瞟着那个直瞅着他发呆的小笨蛋。
“我在想,为什么你都不用睡觉,难道你从不觉得累吗?”她直率的问。
夏尔一愣,放任些许产生得突然且莫名的心虚涌入心窝,故意转开视线不与她对焦,企图淡化问题似的冷漠地回道:“胡扯什么,我又不是机械,当然需要睡觉。”
“除了那回在皮耶那里,我不曾看你真正睡着过。”
“因为我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睡觉。”他没好气甚至是有些烦躁地回道。
“那是什么地方?”她不解的幽黑大眼里充满迷惑。
“你不会想知道的地方。”
“那会是什么地方?”
两人开始跌进了一场快问快答的状况剧中。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你不会想知道的地方!”
“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想知道?”菲菲执起手背抹了抹沾满碎屑的嘴唇,焦距始终定格在他浮躁的紧绷俊脸上,不曾挪移。
“你……”他差点忘了,这只小动物天生具备固执的愚蠢本能,看似无害,实则迂回进行着逼退他底限的柔软战术,真是够了!“你想听我回答什么?”
“真心话。”这是她不肯放弃靠近他唯一的念头。
“你要一个没有真心的人说真心话?”夏尔扯开一抹虚伪的狞笑。“你不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苛求吗?她们从来不跟我讨真心话,因为她们很懂得游戏的规则,从不打破规则下的那些禁忌。”
“她们又是谁?”
“你明知故问。”
“我想知道的是,那些膜拜你的身体却得不到真心的‘她们’,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难道你不知道男人跟女人上床是不需要任何意义的?”夏尔轻蔑的笑容僵寒似雪,恶意触及她依然懵懂未知的隐晦话题。
静默片刻后,菲菲搁下仅剩一半的三明治,伸手指着他,温吞的反驳,“你说谎。”
“我说了什么谎?”他的情绪降至最低点,皱起双眉冷冷地回问。
“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毫无预兆,菲菲抬高纤巧的小手,抚过他一头金色发丝。
一丝一绺滑动在她的指间,柔软却又不驯,拂痒了她敏感的肌肤。
“菲菲,拿开你的手。”夏尔的嗓音因为过度压抑而沉哑,迥异于方才的暴躁,眼中染上迷惘,怒意渐失。
“不,我不要。”她坚持拒绝,穿梭在金发中的小手彷佛正在进行一场幽密的探索。“这头引人遐思的金发,不过是为了掩饰你一碰就碎的脆弱;这对让人喘不过气的蓝色眼睛,也是为了不让人看穿真心的防御……统统都是虚幻的假象,是你刻意想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放荡形象,那些恶意中伤的舆论,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他们陈述了部分而琐碎的你,却都不是最真的你。”
一切喧嚣褪去,游走巴黎的上流社会以来,总是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冷眸,浮现深浓的哀伤。
从未有人掀开他身上华美的伪装,她却真实无碍的一眼看穿了他。
他美丽的皮相,只是带刺的荆棘,不让渴求攀折他的任何人有机会碰触绽放在荆棘的中心,满是伤痕的高傲蔷薇。
“夏尔,你要放逐自己到什么时候?还要多少人为你心碎才肯停止?”
情绪霍然失控,夏尔愤而推开胸前的馨躯,释出危险气息,凶狠的瞪着她。
“你让我躲到你的身边,却不让我碰触最真实的你,你让我躲进了一团假象之中,又有什么用?”
“不要再说了!你闭嘴!”
“既然害怕我会入侵你的心,但是又不愿意让我离开,那你又为什么要收留我?这样做,岂不是令你感到更痛苦,更矛盾?”菲菲抹去眼角的泪珠,无惧的迎视他愤怒的双眼。“上一次你不让我说,这一次我不会再隐藏一直以来想对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