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韩凌月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给自己做顿丰盛的早餐,由此可知,她就是一个重视口腹之欲的吃货,可是换了一个时空,一日的开始从练字……没错,因为毛笔这玩意儿老早就丢到脑后,实在不习惯,而她如今占据的这个身体是个心浮气躁的,很容易才听见风声,就生出一个故事,然后就做出反应,换言之,若想名正言顺「脱胎换骨」,除了练字静心,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总之,晨起练字可谓一举两得,连侍候的人都没有感觉她换了一个芯子,只以为她终于认清楚自个儿的处境,沉淀下来。
可是,这是什么情况?
韩凌月抬起头看着紧邻隔壁庄子的围墙,微皱了一下眉,再次低下头,继续练字,就是天塌下来了,她也要不动如山,何况只是噪音,怎么可以忍不得呢?
之前的她还没完全掌握自个儿的处境,有何不能忍,吵个两三日也就过去了,可是一连十日,再不问问怎么回事,这不是好脾气,而是任人欺负的怂包。
「忍冬,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韩凌月来这儿有三个月了,对自个儿的处境终于有了初步了解——先是听说祖母有意将她许配给那个恶名震西夷的杀神,接着又无意间听见乱七八糟的传闻,然后就慌了,脑子不听使唤,匆匆收拾行李想逃离文成侯府,到在襄州开书院的外祖家寻求庇护。
可想而知,一个粗糙的逃跑计划不到一日就被察觉了,见到追兵,她只好催着车夫加快速度,那种情况下很快就翻车了,撞到脑子,小命不保,然后她穿来了,最后被送来庄子,美其名是养伤,事实上是怕她又闹事,可不是每次都能像这次一样流言未起就压下来。
约莫一刻,忍冬回来了。
「隔壁换了新主子,嫌弃庄子老旧,便打掉要盖个全新的。」
韩凌月唇角一抽,「这是说,还要盖上好几个月是吗?」
「那倒不必,人手很多,一两个月就好了。」
韩凌月的脸微微一僵,一两个月才会好?脾气不好的,一二十日就逼得人抓狂了。不过,她得忍,正好借此机会向周遭的人证明她「脱胎换骨」了。要不想出个门活动一下筋骨也不行,当然,她可以拿身分压人,祖母安排的嬷嬷也不可能真的绑住她的双脚,不过如此一来,她的形象不但扳不正,还会添上负评。
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没有什么事比扳正她的形象还重要,不过是一两个月,又不是一两年,她忍得了。
而她的忍耐没有白费,十日之后,她终于得到秦嬷嬷的许可,走出庄子,来到县城——东阳县。
虽然上一世生活在繁华的都市,但此时韩凌月还是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两只眼睛忙碌得快转不过来,看什么都新奇,这不是记载在书上的古城,也不是作为古蹟供游客观赏,是触手可及的鲜活,无论是琳琅满目的铺子,还是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就是一碗豆腐脑,她都为之着迷。
「姑娘,外头的吃食不干净。」忍冬低声的扯了一下韩凌月的衣袖。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嗄?」
「我是说,偶尔吃一次,不至于将人吃坏了。」韩凌月随即拉着忍冬就近在一家卖油茶面的摊子坐下。
春天是百花绽放的日子,阳光看似温暖,但拂面而过的风儿却是凉飕飕的。
摊主舀了两瓢白面放进锅里,慢慢在大锅里搅拌翻动着,面粉里头的水分渐渐被锅底的热气蒸发出去,然后被炒得变得微黄,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将炒熟的面粉盛放在小盆子里,接着倒油在锅里烧沸,然后趁热把油从锅里舀了出来,浇在刚刚炒好的面粉上。
接着扔了花生粒和瓜子核桃仁儿进锅里,用油煸炒,然后将炒得脆生生的干货另放一个盆子。
舀了两勺子的油茶面放进碗里,加上一勺干果,倒进大半碗烧开的热水,用勺子将这油茶面细细搅和均匀。
韩凌月看着摊主送上桌的油茶面,先闻香,再小心捧起来喝上一口,油茶面喝进嘴里又香又滑,浓郁的香气里还有各色干果,满足口腹之欲,也暖和了身子。
「真好吃!」
韩凌月同意的点点头,不过,她觉得若再加点白糖更好。
付了银子,韩凌月带着忍冬起身离开摊子,继续沿着街道往下逛,寻找下一间感兴趣的铺子,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拉住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姑娘,怎么了?」
韩凌月摇头表示没事,收回目光,抬头一看,正好是一间绣庄,她整个心思瞬间扑上去,赶紧拉着忍冬进了绣庄。
绣庄斜后方的一间酒楼,二楼的厢房,窗户微微敞开,隐身在窗后的人往右一跨,再度立于敞开的窗前,先前退到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随之上前,站在他身边。
「你不是说她足不出户吗?」阎明巍微皱着眉。
「过去三个月,她确实足不出户,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出门。」阎成也没想到如此巧合,今日刚刚抵达东阳镇,就见到这位让主子气到「劳师动众」的罪魁祸首。
「庄子修整快一个月了,她没有暴跳如雷寻上门?」
「何管事说,隔壁庄子一句抱怨都没有,倒是村子其他人会唠叨几句。」
这与他预期的不一样,阎明巍眉头都打结了,「不是说她性子浮躁吗?」
「韩老夫人安排了一个教养嬷嬷在她身边。」
「有人盯着,不想忍也不行是吗?」阎明巍嘲讽的唇角一勾,「不长脑子就是不长脑子,装不了多久,终究会露出本性,你等着吧。」
阎成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
阎明巍剑眉上扬,「怎么不说了?」
「走一趟鬼门关,多少长点脑子了。」
「你相信她变了?」阎明巍可不乐意见她改变,若不能闹得她鸡飞狗跳,他还有什么好戏可看?
「小的不知道她是否变了,但目前看来,她确实学乖了。」
顿了一下,阎明巍坚持的摇头,「我不相信,这丫头说不定在耍什么心眼。」
「若她真的懂得耍心眼,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她真要嫁给主子,主子也不至于太亏了。
「蛇蠍美人比草包美人还好是吗?」
「韩大姑娘只是行事不过脑子,算不上草包。」
「若不是草包,行事会不过脑子吗?」阎明巍没好气的撇嘴,婚事未定,她就急着逃婚,你说她有脑子吗?
阎成不知如何申辩,这位韩大姑娘在京中贵女圈子名声不显,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若非主子拿到老夫人正在相看的名单,派阎川回京打探,根本不会知道这号人物,当然也不会知道自个儿有多讨人厌。
在他看来,韩大姑娘的反应乃情理之中,主子二十五了,还有个五岁的儿子,最可怕的是双手沾满鲜血,一身杀气,因此即便出身敬国公府,母亲还是长公主,寻常姑娘也不乐意嫁给他。
「庄子的整修赶紧加快脚步,小家伙下个月就会出发来东阳县。」
「是,小的会催促何管事,务必半个月内完工。」
阎明巍转身回到桌边坐下,示意阎成吩咐伙计上菜了,阎成立马退出厢房,安排主子的午膳。
*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这是韩凌月近一个月的感悟,隔壁庄子日日吵,吵到她都没有感觉了,该练字就练字,想进厨房琢磨点好吃的就进厨房,想看书就搬来摇椅窝在院子梧桐树下,看累了,书册直接蒙住脸睡觉,秦嬷嬷见了当然是摇头,她想构上大家闺秀的边儿应该是一辈子无望了,不过好歹知道安分过日子,这就够了。
若是不感兴趣,她其实相当冷漠,凡事不上心,凡事不当一回事,教她忍,真的不难,但是当个大家闺秀,她绝对做不到,这无关性情,而是自由惯的人,过不来框架里面的生活,所以秦嬷嬷不拿规矩刁难她,她也会努力当个省事的主子。
她喜欢春天的太阳,不会太热烈,但又足以暖和空气中的阴凉,再有书本遮阳,真是太舒服了……
咚!
这是什么情况?她被砸了吗?
咚!
没错,她被砸了。
咚!
这个人的手实在太贱了,若她一直置之不理,他会不会砸得她满头包?
韩凌月将脸上的书挪开。
咚!再来一颗,直中额头,虽没肿出包来,但也红了。
侧着头,她就见到坐在隔壁庄子围墙上的小男孩,手里抱着一个布袋。
两家围墙很近,大约有一个成年男子手肘的距离,问题是,人家的围墙比自家的还高,至少高出一两尺,坐在上面往下看,更显得高大上。
两人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小男孩又赏了一颗栗子过来,同时奉送一个鬼脸。
韩凌月微微挑起眉,这是她的新邻居吗?一个熊孩子?
彷佛没见到似的,她举起书册,当个爱看书的姑娘。
咚!咚!熊孩子很生气她的漠视,这次连丢了两颗栗子。
韩凌月放下书,对方立马再挑衅的咚咚两颗。
「忍冬、丁香,你们去厨房拿两个盆子出来。」
两个丫鬟怔愣地回过神,连忙丢下手边的针线活,起身去厨房拿盆子。
熊孩子接受不了自个儿遭到严重漠视,咚咚咚咚咚……栗子一颗颗砸过来,这次倒没有对准她。
韩凌月由着他砸,见他布袋里面再也掏不出栗子,转身下了墙头,没一会儿再拿了一个布袋回来,而此时忍冬和丁香也带着盆子回到院子。
「你们将地上的栗子全捡了。」
熊孩子正在掏栗子的动作顿时一僵,这是什么意思?
忍冬和丁香仍然一脸的迷惑,可是姑娘教她们捡她们就捡。
「你在干啥?」熊孩子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你不继续扔吗?」韩凌月看着他手上的布袋,盼着他整个砸过来。
「……你叫我扔我就扔吗?我不扔了。」熊孩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牢记一件事——跟她唱反调,她想要他往东,他就往西。
「没关系,这些就够了。」韩凌月看了忍冬和丁香两人盆子里的栗子。
这是不要他扔了是吗?熊孩子随即又掏出栗子砸过去,然后立刻被捡走,感觉怪怪的,教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要干啥?」
「栗子可是好东西。」
熊孩子一脸「这还用得着你说吗?我可聪明了」。
「栗子可以做的料理很多很多,你想知道吗?」
熊孩子直觉的点点头。
韩凌月将书放在膝上,伸手十指,开始一一点名,「香菇板栗烧鸡、板栗排骨汤、板栗焖羊肉、炒板栗、板栗糕……」
熊孩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捡好了吗?」韩凌月悄悄的瞥了一眼,馋死你!
两个丫鬟点了点头,已经知道姑娘教她们捡栗子的目的,两眼闪闪发亮的看着韩凌月。最近姑娘对钻研吃食很感兴趣,按着姑娘指示做出来的食物特别美味。
「今日给你们做香菇板栗烧鸡。」韩凌月拿起书站起身,对着两个丫鬟挥了挥手,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香菇板栗烧鸡做起来不复杂,可是滋味很美妙——香菇的清香、栗子的坚果香,还有鸡肉的肉香,尤其那浓稠的汤汁浇在米饭上,或者是蘸馒头,味道真是够劲!」
熊孩子的眼睛瞪得好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也好想吃哦!
虽然脑后不长眼睛,但韩凌月就是知道熊孩子的反应,继续眉飞色舞的道:「你们只要吃了我的香菇板栗烧鸡,保证你们睡着了都还陷在那股美味当中,天亮了睁开眼睛,还闻得到那股香味。」
熊孩子好想跟上去,可是连个梯子都没有,他就是厚着脸皮也下不去。
「小主子,您要不要下来了?」小厮小四扶着梯子的双手已经在打颤。
熊孩子突然回神想起一事,他家的厨子可厉害了,他想吃什么,只要吩咐下去就好了,念头一转,他急忙转过身,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好像快掉下去。
「小主子,您小心点,慢慢来。」小四看得胆战心惊。
熊孩子可不怕摔,顺着梯子往下走了几步就直接一跳,小四慌忙的张开双手想抱住他,不过没抱住人,倒是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熊孩子心急的扯着小四起身,「小四,你告诉李嬷嬷,中午我要吃香菇板栗烧鸡,还有板栗糕。」
「没问题,小主子想吃什么都可以,香菇板栗烧鸡和板栗糕是吗?」小四很尽责的帮主子拉整弄乱的衣裳,然后眼睛正好对上主子手上的布袋,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小主子,您的栗子呢?」
熊孩子眨了眨眼睛,打开布袋一看,没了!
小四小心翼翼的道:「这次我们带来的栗子只有这两个布袋。」
熊孩子低下头寻到先前扔掉的布袋,再看看他手上的这个布袋……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放声大哭。
见状,小四急忙的安慰道:「小主子,没栗子,我们还是可以吃烧鸡,要不,奴才陪您去城里的酒楼吃。」
泪水瞬间止住,熊孩子强调道:「我要吃香菇板栗烧鸡和板栗糕。」他一定要比隔壁那个女人多吃一样。
「没问题。」小四拍胸口保证。
可是事实证明,酒楼不见得吃得到香菇板栗烧鸡,板栗糕也是一样,可怜的熊孩子,在双重的打击下,足足三日食不下咽。
*
来到江州的庄子,忍冬以为她们的日子会过得很惨,虽然老夫人当家,不会克扣她们银两,可是庄子的厨子不比侯府,她们的吃食会有多粗糙不难想像。
一开始确实如此,可是姑娘的身子好了之后,性子沉稳下来,竟然接管她们的吃食,单靠着一张嘴,就将丁香调教得比侯府的厨子还厉害,当然,套一句姑娘的话,丁香有天分,才可以让她从书上看来的美食出现在饭桌上。
「没想到槐花竟然可以拿来做料理。」忍冬原是侯府庄子佃户家的孩子,五年前被选进侯府送到大姑娘身边,最初只是粗使丫鬟,后来一步一步当上二等丫鬟,这次主子出了意外,两个大丫鬟失职,被老夫人打发到偏远庄子,因此她和丁香有了机会提为一等丫鬟,随着秦嬷嬷来到庄子侍候姑娘。进了侯府,总有机会吃到珍馐美味,对她来说,这已经顶天了,岂料姑娘随兴而起,让她的见识跟着翻了天。
「槐花性平,可以入药,也可以做吃食,具有清热、凉血、止血的功效。不只是我们今日做的槐花包子,还可以做槐花饭、凉拌槐花、槐花饼……花样可多着,另外,也能蒸着吃。」
「蒸着吃?」
「对啊,若要蒸着吃,槐花必须挑选未完全绽放的,用油抓匀,再用洗去面筋的澄粉拌匀,这样槐花蒸熟后松散不成团,味道呢……你还是自个儿体会,总之,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