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发病那天,郑成才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虽然仍旧行动不便,但上半身已能勉力坐起,嘴角虽还有些歪斜,可说话或喝汤都不成问题。
趁着喂他喝汤时,程思曼观察老人家的气色,的确红润了不少,暗暗放下心来,想了想,便半迂回地将郑奇睿因受伤失忆的事情缓缓道出来。
郑成才大惊。“什么!有这种事?”
“嗯。”程思曼满怀歉意。“之前是担心郑伯伯受到刺激,对病情不好,所以瞒着您不说。”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郑成才爱儿心切,忍不住抓住程思曼的手腕。“他还好吧?”
“他没事。”程思曼放下汤碗,轻轻拍抚老人家瘦骨嶙峋的双手。“失去记忆后,他反而变得比较上进了,这几天都很认真地跟着我上课,学习处理公司事务。”她顿了顿,略过昨夜他又跟损友泡夜店的事情不提。“郑伯伯您放心,我会努力帮助他回复记忆的。”
郑成才蹙眉,脑海思潮起伏,许久,长叹一声。“这么说……他连我也忘了?”
“是想不起来了。”程思曼柔声低语,紧盯着老人家的神色变化,就怕一个疏忽,会影响到他的病情。
出乎她意料之外,郑成才震惊了片刻便冷静下来,除了眼神黯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郑伯伯,我想这只是暂时的,奇睿总会想起以前的事的。”
郑成才没说话,沉默半晌,方哑声扬嗓。“我想见他。”
终于肯见了!程思曼不觉松口气,唇角浮起浅笑。“好,我马上打电话叫他来。”
“不急。”郑成才摇头阻止她。“先跟我说说公司的事。”
“这个……”程思曼有些犹豫,想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汪大器打算召开临时董事会的事。“我想他们应该是想推动董事长改选。”
“我想也是。”郑成才叹气,忽地郁恼地用手狠捶自己麻痹的双腿。“都怪我这身体不好!如果不是……”
“郑伯伯别这样!”程思曼连忙握住老人家的臂膀,不让他伤害自己。
郑成才见她满脸关切与焦急,又是感动,又是惆怅。“思曼,如果你是我亲生女儿就好了,把公司交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郑伯伯怎么这样说呢?奇睿他……一定会振作起来的。”
“我可不敢这么有信心。”郑成才又叹气。“要是你和奇睿能结婚,我也会安心点,只可惜我那笨儿子配不上你。”
程思曼一时困窘,不知该说什么。
郑成才见她尴尬成这样,不禁莞尔。“算了算了,郑伯伯不为难你,我知道你们化轻人对这种事自有主张,勉强不来的。”
“是,郑伯伯,对了,您刚喝完鸡汤,嘴里一定很油腻吧?我去买点水果给您。”
她编了个借口,匆匆起身离开,哪知才刚踏出病房,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就站在眼前!
是郑奇睿!
她愕然瞪向他。“你怎么来了?”
“我猜想你会来这里。”他似有些手足无措,表情看来淡定,眼神却是微微闪烁。
一看见他,她就想起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以及他之后对她的羞辱,一股怨气漫上心头,她冷哼一声。
他听出她的恼怒,手脚更不晓得怎么摆了,吞吐半天,迸出来的竟是一句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
“原来你跟郑……跟我有婚约?”
她一窒,娇声怒斥。“谁跟你有婚约!”
“我刚刚都听到了,他……我爸爸希望我们结婚。”
“那只是希望,我可没答应!”
“你……”朱佑睿蹙眉,不喜欢她话里浓浓的嫌弃,纵然她嫌弃的对象严格来说并不是自己。
她懊恼地横睨他一眼。“放心,你也没答应,你喜欢的另有其人!”
“什么?”他呛了呛。“我喜欢谁?”
“不告诉你!”她恨恨地撂话,焚着火光的明眸看来异样动人,眼波盈盈,竟似流转着某种难言的妩媚。
朱佑睿立时屏住呼吸。
这女人、这女人……这是在撩拨他吗?可耻的是也不是没见识过风月的他居然……有点心动。
他又想起昨夜那个缠绵的深吻,唇上彷佛仍残留着她香甜的味道,该死,他真的昏了头了……
“你来了也好,郑伯伯说他想见你。”甜脆的嗓音如珠玉般在他耳畔滚动。
“我已经把你受伤失忆的事告诉他了,还跟他说你最近变得比较用功上进……我可警告你,别把你昨天又去混夜店的事说出来,要是刺激到郑伯伯,害他病情加重,我饶不了你!”
好凶悍的姑娘家,她以为自己是谁啊?敢对他堂堂郡王爷用这般放肆的口吻说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朱佑睿心下暗恼,嘴上却下意识地顺从应允。“知道了,你别担心。”
话语落下,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说了什么,不禁恼羞成怒,面子下不来,脸色铁青。
程思曼才不管他表情怪异,傲娇地抬起下巴哼了哼。
父亲。
望着半卧在病床上,鬓发苍苍、脸上纹路纠结的老人,朱佑睿内心五味杂陈。
这是郑奇睿的父亲,不是他的,但为什么在看着老人殷切地注视他的眼眸时,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人,从未正眼看过他。
他虽是嫡子,却不是父亲钟爱的女人生下的,对父亲而言,和母亲的婚事是被长辈强塞来的,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当年父亲一心求娶的另有其人,是一个落拓秀才的闺女,和郡王府门不当户不对,祖母一口回绝了父亲的请求,并火速替他订了亲。
父亲百般无奈地迎娶母亲进门,婚后除了偶尔应应卯,几乎不会踏进母亲房里,只在几个侍妾处流连,甚至在外面养粉头、捧戏子。
母亲忍气吞声多年,终于生下他,自己却因难产而大伤元气,在他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从此,他失去了母亲,也等于没有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
“奇睿,过来这边坐。”郑成才嗓音粗哑,说话时嘴角有些抽搐歪斜。
老实说,并不怎么好看,比起他那个俊美风流的父亲差多了。
可老人家看他的眼神是温暖的,不似他真正的父亲那般冷淡。
朱佑睿上前,微微犹豫地在床畔的椅子上坐下。
郑成才端详着他,眼里有困惑、有担忧,也有掩不住的心疼。“思曼都告诉我了,你失忆了?”
他点头。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连我也不记得了?”
他微一迟疑,听出老人话里浓浓的失落与惆怅。
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被自己的儿子遗忘了,那滋味都不好受吧?更何况他们父子关系听说其实颇为亲密。
“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失去记忆不是你的错。”郑成才拍了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
他愣了愣,他是什么表情?
“就好像你很茫然,对我有点歉疚。”郑成才彷佛看透他的思绪,微微一笑。
“奇睿,过去的事就算了,这件事不能怪你,失去记忆,你应该比我这个做爸爸的更难过。”
朱佑睿发怔,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几乎没有和父亲相处的经验。
“你什么都不用说。”再一次,郑成才又看透了他。“你只要知道,以前爸爸骂你、责备你,都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成器,希望你有一天能挑起郑家的重担,你是独生子,这个家还有公司以后都要靠你了。”
朱佑睿默然不语。
郑成才幽幽叹息。“也不晓得为什么,你以前老爱跟我唱反调,你说你对公司没兴趣,只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你其实很聪明的,就是不肯把脑筋用在公司的事情上。”
这倒是,朱佑睿同意郑成才对自己儿子的评论。郑奇睿并不笨,当程思曼对他讲解那些商业课程时,他发现那些理论知识早就存在于郑奇睿的脑子里了,只是散落在各处,需要他组织统整而已。
“思曼说你失去记忆后,反而对公司的事比较上心,也肯努力用功学习。奇睿啊,你能不能答应爸爸,认真做好这个代理董事长?”
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既然他占用了原主的身体,是该担起郑奇睿本人该负的责任。
对于这个要求,朱佑睿没有犹豫,很干脆地点头。
郑成才又惊又喜,一时激动,竟咳嗽起来,朱佑睿直觉抬手想替老人家拍抚背脊,可手在半空中又不知所措地停住。
咳嗽平复后,郑成才察觉到他的举动,莞尔一笑,索性握住他的手。
“不管以前怎样,你永远是爸爸的儿子,我也永远是你的老爸,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我们父子俩就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
朱佑睿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四个字,有多少次,他想对自己的父亲说这番话——不计前嫌,重新开始。
但直到父亲因纵欲过度死去,他都没有机会与之和好。
他不愿对自己承认,可心头那股对父亲的怨恨里,其实也夹杂着一丝丝遗憾。
“奇睿,跟爸爸重新开始吧!”
“……好。”喑哑的响应代表了多少年求而不得的辛酸。
也不晓得老人家是否听出来了,握紧了他的手,眼眶隐约泛红。
朱佑睿感觉自己的眼眸似乎也有些刺痛。
又陪着老人家聊了片刻,程思曼忽地敲门进来,端来一盒削好的苹果。
“郑伯伯,吃点水果吧!”她笑盈盈地对老人家说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也坐下来一起吃。”郑成才热情邀请。
程思曼摇头。“你们父子俩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
语落,她也不等老人家挽留,翩然离开。
朱佑睿目送她娉婷的倩影。
郑成才看出端倪,眉头一皱。“思曼怎么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吵架了?”
朱佑睿一震。这老人家的眼光挺锐利的啊!怪不得能执掌一家公司,在业界呼风唤雨。
他定定神,好不容易从喉间挤出嗓音。“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如果我……咳,得罪了一个女人,应该怎么表示歉意?”
“你是说思曼吧!”郑成才笑问,因病混浊的鹰眸此刻倒是闪闪发光。
朱佑睿不自在地转开视线,端出一副冷凝的神情。
他愈是强装淡定,郑成才就愈觉得好笑。“呵呵~~我就知道思曼是你的克星!你啊,从以前就拿她没辙。不过得罪一个女人该怎么办,你居然会来问你老爸,这种哄女人的事你不是比我更在行吗?”
这是在揶揄他吗?什么样的父亲居然揶揄自己的儿子?
朱佑睿没好气地瞪了老人家一眼。“你到底说不说?”
“对自己老爸说话,你这是什么口气!”郑成才斥责。
是谁先为老不尊啊?
朱佑睿想反驳,却终究不惯与长辈争论,傲娇地哼一声,起身就想走。
“送花和巧克力!”含笑的声嗓自身后追上他。
他愕然回头。“什么?”
郑成才笑着朝他挤眉弄眼。“女人嘛,送她一束鲜花和一盒巧克力,她就开心了。”
真的假的?他眯了眯眼。
“你居然不相信自己的老爸?”郑成才吹胡子瞪眼,气呼呼的表情不但不严肃,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朱佑睿禁不住扬了扬唇。“知道了,谢啦!”提步欲走,却又凝住,总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些许善意。“呃,我会……再来看你。”
果然,郑成才听了他的许诺,感动地又红了眼眶。“奇睿!”
他停在原地不动,等待老人家的交代。
郑成才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神闪烁着对这个儿子的期许与怜惜。“公司的事……交给你了,你知道春雨茗茶是我们郑家三代的心血,如果公司落入别人手里,我们两个以后都没脸去见你爷爷。”
“你放心,公司……我会守住的。”朱佑睿语音低沉。
这间郡王府,孩儿会守住的,不但会守住,还会重振家门的荣光。
记得许久以前,他也曾对某人许下类似的承诺,可那人一点都不在乎。
原来被自己的父亲交托重任是这样的滋味,胸臆会满满地涌动一股热血,纵是前路遍布荆棘,也能傲然挺直背脊向前行!
第6章(1)
朱佑睿浑然未觉自己走出病房的时候,唇畔是噙着笑的,在走廊上等他的程思曼看见了,又是惊疑,又有些欣慰。
“你笑什么?”她忍不住问。
他笑了吗?
朱佑睿怔了怔,傻傻地看了她两秒。“你是特地在这里等我?”
她一窒,顿时大为懊恼。“谁想等你啊!我是刚刚接到公司同事LINE给我的消息,总经理想趁我们两个不在的时候突袭,召开临时董事会!”
这意思是……
“发什么呆?还不快跟我回公司!”她没给他思索的余裕,一把扣住他的手。
软绵绵的小手与略微粗砺的大手交握,形成奇妙的视觉效果,朱佑睿出神地看着,忽然又想起昨夜那个吻,耳根微微地发热。
“你怎么了?”她察觉他的异样。“脸好像有点红?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粗声驳斥,瞥了她一眼,见她不高兴地蹙眉,樱唇粉嘟嘟的,不觉心神一荡。“你不生气了?”
“谁说我不生气?”她冷哼,抛给他一个“我依然很火大”的眼神。
“程思曼……”
“干么?”
“你……”别生气了。
言语噎在喉咙,就是说不出口。
昨夜回去仔细想过之后,他明白是自己当时反应太激烈了,短裤和短裙其实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穿着,并不算什么,他不能以大明朝的眼光来看现代这些大胆奔放的女子。
这个时代的女人有着与男人平等的地位,没有谁尊谁卑的分别,她有理由对他昨夜的言行举止感到愤怒。是他错了。
可长到如今,他还不曾向谁道过歉,就是在小皇帝面前,他也自有一番骨气,何况是对一个女人服软……太没尊严了,他拉不下这个脸。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犹疑,脸颊浮上一抹淡淡的霞晕。“昨天……咳,昨天的事,我以后再跟你算帐!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等一下要怎么在临时董事会上过关,他们已经知道董事长再度中风的消息,肯定是要检讨你最近的表现,说你不适合担任代理董事长,要推动改选董事长的事宜。”
“这意思是汪总经理准备发动政变,夺取公司的经营权?”
“不错,算你还有点脑子。”
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朱佑睿脸黑了。“我不是笨蛋。”
“哼,你昨天的表现就是个笨蛋!”
“你……”
程思曼娇嗔地横他一眼,他倏地闭嘴,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总之等一下在董事会上,你什么都别说,也别做多余的事,我来负责应付他们。”
“那我不就变成花瓶了?”他脸色更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