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需要去念大学,他不在乎学历,他所想要知道的知识,阿南都能教他,所以他只需要尽快去服完役,回来后就能专心做他自己的事,再不需要去担心其他。
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事,在他跟着武哥北上之前,就决定好的方向。
他早就决定好了,就像他决定,这辈子都不交女友,不娶妻一样。
他这种身体,就像颗未爆弹,虽然没有定时器,却随时会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谁也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出状况。
既然不可能有结果,又何必麻烦?
何必?
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丁可菲是个普通人,只是被武哥拐骗进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廉价劳工,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晓得,她会喜欢他,也只是因为公司里他和她年龄比较相近,最常相处在一起而已。
他……在乎她。
在他感冒之前,在他伤害她之前,在武哥痛扁他之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个没用的麻烦;然后,他觉得她也没那么糟糕;跟着,他将她归类到笨手笨脚的小女佣同事。
这个胆小却又坚强的小笨蛋,始终笨拙的关注他的需要,总是对着他脸红傻笑,他知道她喜欢他,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在乎这件事,他一直觉得那不重要,直到那一天,她的泪,让他慌了手脚……
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开始在乎她,不知道何时开始注意她,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己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道在哪天哪夜,她已经悄悄的,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已经习惯起床会看见她,吃饭会看见她,习惯她的大惊小怪,习惯帮她收拾三天两头冒出来的小麻烦,习惯看见她对他脸红、冲着他傻笑,甚至习惯了她的碎念与唠叨。
他习惯了,所以没有察觉,没有来得及阻止,对她的好感。
一旦意识到了,被逼得面对了,整个状况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变得更加在意她,越来越……难以控制……
那,是不可以的。
他不想将她拖下水,他所处的状态,是团烂污,他不知道武哥为什么要将只是普通人的她扯进来,却晓得自己不该把情况弄得更糟。
只要他去当兵,她慢慢会认识更多的人,久了就会淡忘这份感情。
她才十八岁,才正年轻,她的人生才要开始,他知道世界有多大,她还不晓得,他很清楚,她待在红眼,之后.慢慢会认识很多人,等她开了眼界,到时就会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他不过是个脾气不好,任性妄为的臭小鬼,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自己清楚,再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
这样是最好的,对她和自己都好,等他当完兵回来,她就会看开,到时她就能真的把他当朋友。
只当朋友。
这样很好,是他所希望的。
明知如此,他却依然觉得郁闷。
日,正当中,晒得路上柏油,都仿佛开始融化。
当他抬脚,慢吞吞的朝那间餐厅走去时,他莫名知道自己永远都会记得,这个热到让人发闷的夏天。
还有……她……
***
月儿弯弯,爬上了森森的水泥石墙。
蹲在简陋的书桌旁,可菲呆看着窗外,那在建筑夹缝中,闪耀着皎洁光辉的银白。
她合上日记,关掉台灯,为了捡掉到地上的笔,才不小心看到那爬上楼的月亮,然后她就蹲着了。
就这样蹲在桌旁,靠着落地窗,看着那抹银月,发呆。
因为天气热,她将门窗敞开着。
远处,车与人声交错,间或夹杂着电视节目的声响,半夜十二点了,这城市依然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她其实是没有资格不愉快的,她知道。
他只把她当朋友,他强调过很多遍了。
她对他没有妄想,真的没有了,唯一有的,是希望能成为朋友,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难过。如果她昨天没问,也许他根本连提都不提了吧,或许得等到明天他离开了,才会晓得。
可是,她毕竟不是他什么人,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得和她报告。
震惊过后,浮上心口的,只有淡淡的哀伤。
深深的,她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再怎么样,他还是和她说了。
她不曾想过,他会有升学之外的选择。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呢?
她不认为当兵是他口中所说“重要的事”,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它说出口,毕竟她只是个“普通朋友”。
朋友很好,没有不好,真的没有。
她真希望自己能够真心诚意这样想就好了。
当兵呢。
现在当兵,是要多久?应该不像以前要两三年了,但少说也要一年多吧?
感觉,好久。
她认识他,也不过就一年多……
果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啊。
过去一年多的相处片段,在脑海里——浮现,等她发现,她已站起了身,下了楼,来到厨房,忙碌了起来。
***
地上,有着一个便当。
那是三层式的白铁便当,外面还套着拼布做的便当袋。
那特大号的便当,就在他房门外,他差点踢翻了它,幸好在最后一秒看见而及时收脚。
他看着它,半晌。
现在是清晨四点五十,公司里的人应该都还在睡,昨天屠勤有问过是否要载他去火车站,他拒绝了。
他买的是早上第一班的火车,那么早,不需要让人也跟着他早起,他自己会去车站。
但他的门口,有个便当。
他弯下身来,看见上头,放了一张纸,上面只简单写了一句话。
记得要吃饭。
可菲
便当是热的,几乎有点烫,像是刚刚才做好。
胸口,莫名紧缩着,好像也有点烫。
他沉默看着那张纸条,然后将它收了起来,提起便当袋,穿过黑暗的走廊,上了楼。
他在一楼的楼梯口停下,驻足。
老公寓里,很安静,没有丁点声音。
他忍不住回头抬首,看着上头。
曲折的楼梯,不断蜿蜒向上,毫无声息,在那一秒,他突然很想上楼,却不知自己想上去做什么。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转回头,打开了门,走进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清晨中,顺着曲折楼梯,向上,回荡,传到了那打着赤脚,坐在三楼楼梯上的女生耳里。
她没有探头去看,她不敢。
但他拿了便当了吗?他也许会因为是她,怕拿了会让她有所期待,而故意将它留下来。或许她不该署名,或许她根本不该留纸条,那样也许他就会以为那是屠勤或屠鹰做的。
她坐在楼梯上,忐忑的想着。
他拿了吗?
她两手交握搁在膝上,等了一秒又一秒,终于再忍不住转过身,蹑手蹑脚的爬到了楼梯转角的窗边,蹲跪在那边,偷看。
清晨的巷子里,天色将明未明,街灯还亮着,在那条安静的巷子中,只有一个人踽踽独行。
他戴着棒球帽,穿着轻便的衣裤,背着简单的行囊,已经快走出了巷口,但她看见,他手上确实提着一袋丑丑的拼布包。
心口,微微的缩,莫名的酸。
看着他的背影,她眼眶无端热了起来,在她短短十八年的岁月之中,似乎每一个她喜欢的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这古老的谚语,无端浮上心头。
就在那一刹,她知道,她青涩的少女时代,已经正式画下了句号。
虽然他看不见,她仍偷偷的抬起手,和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挥了挥手,悄声和他及年少单纯的自己告别。
“Bye、Bye……”
第13章(1)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枝头的叶转黄,落尽,又再抽出嫩绿新芽。
床头柜上,那二手老旧闹钟里的长短针,勤奋的转动着,不变的画出一次又一次的圆,只有颜色被阳光晒得更浅。
老公寓不动如山的伫立在巷尾,任风吹日晒雨淋,像是毫不在乎这一两年的岁月。
转眼,又是另一个新年。
“小肥,你真的不去?”
看着坐在车里的韩武麒,可菲摇摇头,笑着拿出和去年一样的理由:“要是突然有人打电话来,公司总要有人留着接电话啊。”
“电话不是可以转接到武哥手机?”退伍后就去美国念书的阿浪,从车后座探出头来,瞧着她问。
“说不定会有人找上门来啊。”她找着借口。
“不差这几天啦。”坐在前座的阿南笑着插嘴,“屠家人很好的,你不要害怕,你要觉得屠家兄弟太闷,也可以和我、阿浪与武哥,去耿叔家挤一挤。”
她笑了笑,道:“不用了啦,你们回去过年,我刚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拜托快去,这样我就可以上去睡我的大头觉了。”
屠鹰提着行李,从她身旁经过,听到她说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本想开口告诉她一件事,但站在后车厢那边的屠勤,轻轻的朝他摇了摇头。
看见大哥的提示,屠鹰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走,把行李放进后车厢中。
“小肥,你要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过来。”屠勤走上前,看着她说。
“嗯。”她点点头。
“你有我们家地址?”屠鹰问。
“有,也有莫森家和耿叔家的,电话我也都抄了。”她微笑,“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韩武麒瞧着她,本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笑笑,不再勉强。
“那公司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好了,快走吧,免得等一下遇到返乡的塞车人潮。”她挥手赶着他们,交代道:“到了记得打电话回来。”
“OK。”韩武麒发动引擎,边道:“记得门窗锁好。”
她翻了个白眼,笑着说:“我知道啦。”
他露齿一笑,戴上墨镜,道:“我会带名产回来给你的,Bye!”
说完,他踩下油门,就将车开了出去。
她笑着和他们挥了挥手,直到车子消失在街头,才转身回到公寓里,上楼回房,却在经过二楼时,听见动静。
她奇怪的循声走去,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凤力刚正抬手搔抓着肚皮,一边吃着她做的三明治,一边睡眼惺忪的半躺在沙发上,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力刚?你怎么还在这里?”看见那个男人,她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回家了。”
“回家?干嘛回家?”他两眼浮肿的吃着三明治,茫然的看着她。
“今天是除夕耶。”她好气又好笑的提醒他,“你得回家吃团圆饭啊。”
“今天?不是明天吗?”他拧起眉头。
“不是,是今天。”她伸手将那懒惰鬼从沙发上拉起来,道:“快点,你一年也没回去几次,早点回去给你妈看一下,尽一尽孝道。”
他咬一口三明治,被她推着走,边吃边说:“呕在这里,右是更药道啊,她甘到我,究只惠叹气偶宜。”
“就算是这样,一年也才这一次而已,你也要给她有叹气的权利啊,又不是天天。”可菲推着他上楼,碎念着:“你爸妈养你那么大,你给他们念两天又不会死。”
他吞下那口三明治,笑着说:“好啦好啦,我回去就是了,OK?”
“我到楼上帮你收干净的衣服。”她催着他进房间,道:“你快去把脸洗一洗,记得把胡子刮干净!”
“Yes sir !”他在房门口故意搞笑的站直了身躯,对她踢了一个正步,行了个标准的敬礼。
这家伙实在很三八耶!
“别闹了,动作快。”她笑着斥责他,这才匆匆跑上楼,去帮他收衣服。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将他也体面的送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她的回笼觉。
***
入了冬,大叶榄仁的绿叶,全被染红。
当寒风乍起,总会落下几片巴掌大的红叶。
从他的房间,可以看见那裸树,还有一部分的海。
冬天的海,灰蒙蒙的,只有渐次的浪,会因强劲的季风起伏,翻出点点白色的浪花。
他们到达时,他听见了声音。
一颗心,无端提了起来。
去年过年,他没有放假,但今年他运气很好,刚好排到了过年休假。在确定可以回家过年的那一瞬,他几乎想放弃这个假期,但最后仍是选择回来。
脚步声,先后从门外传来。
屠勤,然后是屠鹰,他可以听得出谁是谁,他们总有自己习惯的步伐。
他迟疑了一下,上前打开门。
屠勤住他对面的房间,屠鹰在他隔壁,两个人都没有关上门,两个人都在整理行李。
看见他,屠勤轻扯嘴角,开口招呼。
“嗨。”
“嗨。”他点头。
“什么时候到的?”屠勤坐在床上,拉开行李,把衣物收到衣柜里。
“也是刚到。”他双手抱胸靠在门边,随意的回答。
“你还有多久退伍?”
“大概再两三个月吧。”
“那很快了。”
“嗯。”他瞄了一眼楼梯口,那里毫无动静,没有人再上楼。
屠勤继续整理行李,很快把东西归位,然后听到小弟又开了口。
“武哥呢?”
“在耿叔那边。”
他沉默了一下子,看着屠勤抖了抖清空的行李袋,然后围着一条羊毛围巾朝他走来,微微一笑。
“桃花说快开饭了,一起下去吧。”
“嗯。”他点头应声。
屠鹰在这时走出房门,看见他,扬起了嘴角,难得的主动开口:“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跟着露出微笑,说实话,他是真的很高兴看见他们,但是当他在跟着两人下楼时,却注意到屠鹰脖子上,也有一条围巾。
除夕的午后,蓝色月光里向来没有什么客人。
大部分的人,这两天都得回家吃妈妈煮的饭菜,所以餐厅几乎是空的,到了三点以后,何桃花更是干脆直接挂上休息的牌子,在老公和儿子的帮忙下,把桌子并在一起,然后在厨房里大展身手,一边指使男人们,将冰箱里的菜肴上桌。
三点半时,隔壁的莫森和如月,带着两个小萝卜头一起出现在门口。
如月笑着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到厨房里去帮忙,双胞胎边吵架边偷吃。没多久,耿野和晓夜也来了,耿野手中抱着一个娃儿,念棠嘟嘟囔囔的跟在后头,两手提了满满的糖果饼干。
门又开了,他再次回头。
这一次,是初静,看见他,她双眼一亮,走上前来:“爸说你放假,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他轻扯嘴角,“我运气好,刚好轮到。”
“太好了,你去年没回来,桃花念好久呢。”初静笑了笑,道:“你这次休多久?”
“三天。
“真不错,那我们有空再聊,我先到里面帮忙。”
说着,她和他挥了下手,转进了厨房。
四点,门口再次传来动静,他还没回头,就已经听见尖叫。
“啊!阿震!是阿震!”屠爱砰的推开了门,冲了进来,飞奔到他身上。
他反应迅速接抱住莽撞的小妹,只听她得意洋洋的回头对着慢半拍的屠欢道:“你看,我就说他放假了,今年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