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羽宁穿着黑天使服装,被迫吊在市区片厂的半空中。
导演下令要她从高空往下飞,这是他第十九次下令。凌晨两点半,她已经在空中吊了两个小时,胯下被钢丝勒到痛得要命。
一切都是为了拍摄刚窜红的偶像明星齐亦辰新专辑主打歌的MV。
叶羽宁原本就读南部某大学,不顾父母强烈反对,从小爱唱歌的她,为了一圆出专辑的梦想,大二那年毅然决然休学,单独北上追求明星梦。
在台北边打工边兼差当平面模特儿整整过了三年,上个月终于有经纪公司看上她,愿意和她签约;经纪人蔡哥一再向她保证,明年公司力捧的明星绝对是她,只要她愿意再苦撑一年,明年就能发片,实现她当歌手的梦想。
为此,经纪公司委任的工作叶羽宁从不推拒,也不抱怨,才会半夜两点半还留在片厂吊钢丝。
她吊在半空中,导演还拿着大声公要求她飞得飘逸一点,指示:“就像守护天使一样,懂吗?”
叶羽宁用力点头,心想虽然男主角是最近窜红的偶像,但她演的角色根本是件苦差事,难怪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女明星没有人愿意接演。
当她在空中沉思默想,导演又下令叶羽宁这次朝下飞的表情必须要更空灵美丽。
叶羽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的脑袋已经空到不能再空了,这是第十九次,导演每次下的命令都抽象得让人抓不住要领;但无论如何,要她空灵她就空灵,她可不想再重飞一次。
“Action!”下令的剎那,等在一旁的洒水车在空旷的片厂洒下如白雾般的雨丝,叶羽宁伸展黑色的双翅,朝下飞跃,定点驻足在高大帅气的男明星背后。
她鬈曲的黑发飘逸披散在背后;男明星故作沉思到处走动,她就轻踮脚尖,任由机器微拉起钢丝,踮足如飞地跟在男明星身后。
摄影机的小屏幕映照出叶羽宁白皙无瑕的肌肤和空灵唯美的五官,她的模样真的像极了人们幻想中的黑天使。
导演很满意这一幕两人的表现,大喊“卡”,准备进行下一幕。
叶羽宁松了口气;她的助理小邰是个身材娇小、短发俏丽的女生,立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担心她在寒冷的一月天里会着凉。
“先去休息一下,把身体擦干。再拍一幕,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小邰说。
“终于。”抓住小邰的手腕,瞄了她的手表一眼,叶羽宁疲倦地说:“这一幕拍了好久。”
小邰尽职地拿毛巾擦拭她淋湿的头发和身体,察觉她已冷到发抖,立刻拿出暖暖包给她,让她可以暖和一点。
这时,导演招手要小邰过去,想要沟通下一幕拍摄的内容,两人在角落对谈,小邰忽然惊叫:“什么?!要全裸?!”
“有问题吗?”导演权威地挑眉。
“这样不行吧,导演。这没有事先沟通好,我们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小邰一脸为难。
“不用做任何防护,摄影机不会拍到她露点的镜头。”导演特别强调。
“可是……”小邰在演艺圈还只是个刚入行的生手,心里觉得不妥,却不敢当面得罪这个颇有名气的导演。
“可是什么?不要浪费时间,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些蔡哥都同意的,不信妳打电话问他。”导演说。
蔡哥同意却没事先跟她和叶羽宁说,这太说不过去了吧。小邰连忙拿起手机要问蔡哥,哪知对方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很不高兴地劈头就说:
“如果不让娱乐八卦杂志炒一点新闻,她一个没没无名的新人,哪有可能会红?!”
“可是……我怕羽宁不会同意。”这要她怎么说服叶羽宁?全裸入镜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要再可是了。如果叶羽宁不同意,就跟她说明年公司不帮她发专辑。”蔡哥在电话里下最后通牒。
挂上电话,小邰叹了一口长气,陪着笑脸去说服叶羽宁;才刚说到“全裸入镜,三点不露”这八个字,叶羽宁的脸就完全僵住;在她补了“这是蔡哥的命令,否则明年不发她的专辑”这句话后,叶羽宁立刻陷入了天人交战。
独自在台北辛苦打工三年,期待的就是有一天能发专辑;眼看明年就可以实现梦想,没想到半夜吊在半空中还不够,竟然要她在镜头里全身脱光光!
现场工作人员忙着布置下一幕场景,叶羽宁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很可耻、也很不争气的是,她本该断然拒绝,但内心却有个脆弱的角落还在犹豫。
现场工作人员显然没有人认为她会拒绝,就连小邰也不再多说什么,打着呵欠等场景架好。
过了约十五分钟,化妆师走过来要她把外套脱掉,想要在她身上补一层妆,以免在镜头里肤色不均匀。
叶羽宁顺从地脱掉外套,却是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从不抽烟的她,忽然说:
“妳有烟吗?我想到外面抽根烟,放松一下。”
“没有。”以为她正为要裸露在紧张,放松一下也好,化妆师说:“我去问其它有抽烟的人看看。”
叶羽宁微点头站起身,一步一步悄悄移往门口,有个工作人员注意到她,叫住她说:
“喂!快好了,妳还不去准备一下?”
“你有烟吗?”她说:“给我一根,我想去外面松口气。”
“快去快回,大家都想早一点收工。”
那人满脸不耐地把烟和打火机都给了叶羽宁,她拿在手上,静悄悄走到外面去,然后丢下烟和打火机,下一秒,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第1章
一月的雨,到底下够了没?
恐怕还没。刚结束凌晨三点酒吧的工作,杰斯的烟抽完了,严寒、潮气很浓的雨断断续续在下着,杰斯锁上酒吧的门,冒雨走进漆黑狭小的巷弄,脚下厚重的马丁鞋踩过地面积水的水漥。
便利商店在出巷子的十字路口边,他进去买了两包七星,站在门外把包装拆了,拿出一根烟点上,打算抽完这根烟再回去。
忽然——
一名背上有着黑翅膀、穿着黑短裤、赤脚的女人从巷口潮寒细雨中飞奔过来,直奔便利商店骑楼,踩过地上好几个水漥,脚边溅起水花,黑发淋得湿透,一双幽黑的眼瞪着伫立在骑楼下的杰斯。
“看什么看!”这么晚了,叶羽宁其实有些害怕,却仍壮着胆说话。
杰斯微抬眉,很酷地反问:“妳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叶羽宁冷到嘴唇发白,双眼略带恐慌,语气却很不客气。
他——杰斯,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和胸膛厚实得像一堵墙,不只二头肌明显,全身上下的肌肉也犹如岩石般刚强,脸上棱角分明。
他的模样看起来刚毅冷酷,加上高大魁梧的身材,看见他的人总会对他敬畏几分,很少人会用这样不客气的态度跟他讲话,更何况是个女人。
杰斯侧过脸,仔细研究起这个女人——她身上的黑衣服又短又紧,还露出肚脐和一双美腿,几乎可说是衣不蔽体;五官精致,双瞳浓黑,白皙的皮肤在霓虹灯下泛着水光,美得不太真实,背上又背着奇怪的黑翅膀,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这么晚了,怎么会一个人?”杰斯把抽到一半的烟弹进水漥,火光瞬间熄灭。
叶羽宁没有回答。想起南部亲朋好友不断告诫她演艺圈很复杂、年纪轻轻的女生经常被骗、陪吃饭陪睡的话,当时她一概听不进去,一心认为自己拥有天生好歌喉,一定能圆梦,可是看看她今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一定要用全裸去拚到一块娱乐八卦版版面,她才有机会在明年出唱片;而“有机会”三个字还不代表一定就能实现,这中间充满了各种变量。
如果就这样同意牺牲一次,公司难保不会再叫她牺牲第二次;脱星不就是这样被现实所迫造成的吗!所以,她才会在抉择之后快速落跑。
然而,她心里却是愈想愈气,气自己,气蔡哥,气公司,更气这个现实的世界。当叶羽宁正在气头上,杰斯又出声了。
“这么晚了,妳还不回家?”
“要你管!我不回家,干你什么事!”明知道不该把怒气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但四周没别人了,就只有他,她不找他发泄,又能找谁?
杰斯缓慢地把双手放进运动外套口袋,眼瞳不带一丝温情,冷冷自语:“确实不干我的事。”
杰斯正要离开,便利商店前忽然驶过一列喧嚣的机车,划破寂静的雨夜,从他们眼前扬长离去;隔了一会儿,又有两三个飚车少年经过、停在便利商店前,看见叶羽宁的装扮,随即发出刺耳挑衅的口哨声。
杰斯不理会他们,跨大步踩过水洼离开。叶羽宁瞄着那些精力旺盛的青少年,下意识反应就是跟着他走。
两人走进狭小阴暗的巷弄,背后飚车少年的叫嚣声渐渐远去,酒吧就在前面不远处,杰斯早就察觉她紧跟着他,忽然止住脚步回头。
“妳为什么跟着我?”杰斯问。
叶羽宁眼睛眨也不眨地和杰斯对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钟吧,叶羽宁忽然笑了起来,嘴角漾出美丽的弧度,无辜眨眼。
“我没有钱可以回家。”伸出手,手掌向上。“你可以——”
“我看起来像提款机吗?”杰斯嘲弄地看着她,如果之前她客气一点,他早就拿钱让她坐出租车回家了。
叶羽宁耸耸肩,心想,不借就算了,反正她什么都没带就从片厂冲出来,就算搭出租车回家,也没钥匙可以进屋。
杰斯实在想不透这女人怎会这副装扮、在下着雨的凌晨三四点跑来这里?不耐地脱下外套披在她不停发抖的肩上,直率地说:
“时间很晚了,妳一个女人很危险,穿这样更危险,妳没有脑子吗?”
叶羽宁把外套拉紧,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其实,我这只耳朵不太灵光,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杰斯以为她是故意装耳背,微挑浓眉,不悦地啧了一声,然后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说:
“我帮妳拦出租车,妳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不要在外面逗留了,听到没?”
“如果我说我是从天上飞下来的,现在却飞不回去,你会怎么办?”都这种时候了,没想到自己竟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
杰斯完全不觉得这话哪里好笑,冷冷地看着她,只见她一脸苦丧的表情。
“妳什么都没带就从化妆舞会里冲出来,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或和朋友大吵一架吗?”杰斯猜测。
“差不多是这样。”叶羽宁实在懒得跟他解释。
“还有其它朋友吗?打通电话请他们接妳回去,怎么样?”杰斯索性好人做到底,替她设想办法。
“那也得有电话才行。”想来想去,她也只能打给小邰,请小邰把她放在片厂的东西拿过来,这样就有钥匙和钱可以回家了。
“我家在前面,可以借妳打通电话。”杰斯指了指酒吧的方向,然后走向那里;他站在酒吧招牌霓虹灯下,掏出钥匙开门,随即请她先进屋。
叶羽宁双眼闪现慧黠的环顾四周,似乎非常好奇;室外室内温差太大,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口水和鼻涕全喷在及时遮住嘴的手掌上。
杰斯受不了地摇头,走进侧边的浴室,从浴室拿了一条毛巾直接扔到她头上,指了指玄关处茶几上的电话。
“电话在那里,应该会用吧?”
不等她回答,杰斯径自走了出去,关上一楼的门,转身往地下室的阶梯走去,到酒吧后方的厨房准备做个总汇三明治,打算吃完之后,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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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她的左耳失聪。
因为急性中耳炎感染,左耳的功能完全丧失,没有戴辅助电子耳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简直就像报废了。
她的左耳在纷扰杂沓的城市里失去效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会跑进去,再也听不见任何音律。
但,奇怪的是,因为听不见,她的左耳却可以轻易感受到那些寂寞的声音,忧伤的声音,孤单的声音,那些来自天使的呼唤……
它们幻化成一首又一首动人的旋律,在她心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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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羽宁睡得很熟,向下侧趴着,脸半埋进沙发的抱枕里,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她的黑色翅膀丢在客厅的地板上,湛蓝色薄纱窗帘透进清晨的天光,屋外的雨已停了,暂时性的止歇。
通常凌晨三、四点左右是杰斯工作结束的时间,之后,他会吃点东西,看电视或听音乐,或上网消磨一下时间,大约清晨六、七点准备睡觉,一路睡到午后两点,随即起床吃饭,准备夜晚酒吧的开业,一天就这样过去,这就是杰斯有别于他人的生活作息。
睡前,他会先冲个澡。从浴室冲澡走出来,杰斯看见那女人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等朋友等到睡着了,正想叫醒她,门铃却响了。
杰斯走过去开门,看见门外一脸慌张的女孩。
“请问……叶羽宁在这里吗?”小邰结巴的问。
叶羽宁偷偷落跑,使得片厂顿时大乱,导演把她骂到臭头,工作人员也将停工的责任全怪到她身上,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无头苍蝇般骑着摩托车在市区到处找,幸亏后来接到叶羽宁的电话,否则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向公司交代。
杰斯向后指了指沙发。“妳说的应该就是那个黑天使吧。”
小邰抬眼看去,发现叶羽宁在沙发上睡得正熟,连动都没动一下,闭着眼,嘴角微微泛笑,于是立刻过去推推她的手臂要叫醒她,谁知叶羽宁根本没反应。
“羽宁,起床了,该回去了。”小邰对准她的耳朵叫唤,却是对到了坏掉的那只左耳朵。
叶羽宁完全没反应,仍是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杰斯在旁边微微摇头;醒着时跟她讲话就已经听不到了,更何况现在是熟睡状态,这样秀气的叫法叫得醒吗?
杰斯用脚踢了踢沙发,沙发震动了几下,叶羽宁仍是没醒,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杰斯只好对她吼叫,这次终于找对了耳朵。
“女人起床!回家去!”
声音大到彷佛整间房子都在震动。叶羽宁猛地惊醒过来,弹跳坐起身,但眼神是委靡迷茫的,委屈的说:“我还想睡觉。”
杰斯不客气地说:“要睡,回家去睡!”眼看她又倒了回去,杰斯猛然拉住她的手臂。“别睡了,快醒过来!”
叶羽宁懊恼地揉着眼睛,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
“呃?你是谁?”没睡饱的她茫然不解地看着粗犷的杰斯。“喔,我想起来了,你是——我想起你是谁了。”
好笑哩,他们根本没有自我介绍,她会知道他是谁?杰斯面无表情地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