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出去,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祝春风本就口拙,对方一打死不认,他就没辙了。
转身出了陆想容房门,经过陆想衣闺房时,又听见吵嚷声。
吵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从以前他便不喜欢陆想衣,也没打算理会她的事。
会停步,是因为东西正好扔到了自己跟前。
他低头,捡起软枕要还回去,又一袭衣裳扔来、还有木椅、首饰盒……
他一捡再捡,手都满了,到最后扔来的玉镯子,碎了一地,这可没法捡了,好奇怪,为什么女人生气,总要扔东西才成?想云是这样、想容也是,现在连想衣也来。
断断续续地,女人的哭嚷声传来。
「你还赖!旁人都看见了!那女人比我年轻、比我美是不是?是不是?」
「我都说没这回事了,女人家真爱胡思乱想——」
「那你这身的脂粉味呢?怎么解释?你说啊!」女人哭得惨烈,凄凄切切又说:「你三天两头地夜不归营,这我都认了,爱上勾栏院抱花娘,我也说服自己,男人嘛,总要逢场作戏……可你这回把人都给养在外头了,十天半月见不到丈夫的人,这像什么夫妻?!」
「我这不就回来了吗?真是的!就爱大惊小怪,一点小事就使性子跑回娘家来,也不怕人笑话。」
「你以为我不回来就没人笑话了吗?那些人背地里都怎么说我的,你知道吗?说我没本事,留不住丈夫!你要我怎么做人?」
当初三媒六聘、八人大轿地迎进葛家门,婚事办得风风光光,还笑姊姊寒酸,自信满满说会比她更幸福,如今、如今这样……她丢不起这个脸哪!
「我这不就来赔罪,接你回家了吗?瞧,还买了你最爱的衣裳首饰,还不满意啊?」
「你以为女人要的,只是这些华服首饰吗?」又一阵物品摔落声。「你根本不懂!你们男人都一样,全都不懂女人要的是什么!」
葛世民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哄不动她,耐性也没了,脸色一沉,便道:「随便你!给你台阶你自己不下,那就自己待到想回时再回,要不想回,那不必回来也无妨!」
「你去哪儿?又要去找那个狐媚的女人对不对!」
「对!」男人答得干脆,拂袖而去。
出了房门,他与祝春风对上一眼,没说上一句话,大步而去。
祝春风看着抱了满手的物品,最后还是决定走进去。
陆想衣一见他进来,赶忙擦拭一脸的湿泪,挺直了肩,昂首仍是那副熟悉的高傲模样,仿佛方才又哭又闹又砸东西的泼妇不曾存在似的。
「你来做什么?」
他放了东西就要走开,回头看见散落一地的珠钗玉饰,又弯身去拾。
愈拾,愈困惑。
这么美的首饰,她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地砸掉呢?
小雨儿说,他不懂女人心。
想云昨夜,也哭着说他不懂。
刚刚,想衣也这么说。
女人究竟要什么?怎么做,才能懂女人,不教想云哭?
他很努力地想,还是想不透。
第7章(2)
「这钗……很漂亮。」
陆想衣斜瞟他一眼。「你要喜欢,挑几个送姊姊去,还有,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就当是封口费好了。
她施舍似的,口气仍高高在上,心底暗暗轻鄙他寒酸。
他有耐心地,一一捡妥了,递回去还她,没理会对方一脸的困惑不解。
转身走到门边了,他又停步,考虑再三还是问了。「女人要的是什么?」
陆想衣愕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不懂吗?于是他补充解说。「你刚刚说,他不懂女人要什么,我也不懂,怎样才能让想云开心?」
「你和大姊吵嘴了?」
算吵嘴吗?应该没有吧。
他摇头,「想云嫁了我,要让想云开心。」
不经意的一句话,竟狠刺陆想衣心扉。
她那夫婿几曾有过这般心思?只会拿昂贵首饰打发她,可孤床冷被的寂寥,又岂是珍珠华服能慰藉的?
以前,她总以为锦衣玉食、俊美体面的夫婿才是幸福,如今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她是吃好穿好,但却连一句温暖的关怀都没有,满腹的苦楚心酸无人能说。
「我也会送想云东西,可是没这些漂亮、值钱。」他绣绞着十指,愈想愈不安。「就一朵小花,我觉得它漂亮,想要簪在她发上,还有、还有水果……可是我留了最大最甜的给她,我都没舍得吃,这样、这样……」
他不知道要送很贵、亮晶晶的珠钗玉饰,想云也都没有告诉他,发上簪的都是他路上看了漂亮,随手买的,没有很值钱……他赚的钱都交给想云打理了,没有很多钱可以买那些。
最后,他低低问一句:「是不是不够?」
不够?她多希望,用这些美钻华服去换取那些关怀,换夫婿拿小花簪发,温柔笑望着赞一句:「好看!」
她忍着心酸,骄傲地不让眸眶泪意示人。「女人要的,不过就是夫婿全心全意的眷爱,你宠着她、让着她,这样就够了。」
他本来、本来就很宠想云啊,乖乖听她的话、从来也没有跟她顶嘴……昨天不算,哪怕是她糊涂了,一定要提醒她。
他点点头,确定自己没做错,安心了,转身走开。
他到后院去,帮岳父家的水缸打满了水,劈好柴,又去果园里帮岳父的忙,看看日头走到正中央了,便急急忙忙要走。
「你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吗?」陆想云表情僵僵的,不甚自在地留他。
以前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今天才隐约领悟,自己似乎错了……
「回家,晚了想云会担心。」他今天没说要出来,想云会煮午饭等他。
虽然……可能她心情没有变好的话,还是会很难吃。
*****
回到家时,想云已经煮好午饭了,正站在院子外头引颈盼着,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
一看见他,她立刻迎了上来。「你到哪里去了?」
「你家。」略过想容、想衣那段没说。
「我家在这儿呢!」她拉着他的手进屋。
她也知是自己无理,心头纷乱无绪,便冲着他胡乱迁怒,早上起来没看见他,以为他生她的气了。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准时回家吃午饭。
小寻儿迈着短腿奔来,冲着他呀呀喊爹。
「爹坏,偷跑出去玩,没带上寻儿。」
祝春风抱起女儿回到桌前。吃饭时,寻儿总要她爹喂,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感情可好了。
「头怎么了?」妻子留意到他额上浅浅的血口子。
「没什么,不小心撞的。」他也长心眼儿了,以前什么都对妻子说,现在却学会保留,会让她不开心的事,就不能说。
这也是爱护妻子的方式之一,他好像有些懂了。
陆想云拿了药箱子替他上药,小寻儿攀着他的肩,仰着脖子朝他额上呼呼,妻女的心疼,他感受到了,就什么都不疼了。
抹着、抹着,她忽然停了下来,张手往他一抱,眼泪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他吓坏了,头被压抱在她软乎乎的胸脯上,不敢动。
「对不起,阿风,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坏……」
「我知道,你没对我坏。」
「我砸你。」那已经无异于泼妇行为,再怎么样,她都不该对他动手。
「线团布疋又痛不了人。」
他待她无尽包容,惹得她又心酸酸,忍不住对他倾诉出心事。「我只是慌了,我知道你不会乱说话,所以、所以……才不敢让你说,我是小容儿的姊姊,我要保护她……」
「可是娃儿的娘,也要保护孩子。」他们不能只想着自己。
她眼泪又落下来。「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容儿是做错事了,可她当姊姊的,能亲口揭穿吗?拐抱婴孩,那是要被抓去官府治罪的!
但若不说,袒护行差踏错的妹子,她的良知这一辈子不会饶过自己。
「你先吃饭。」
「嗯。」她松了手,捧起饭碗,泪水配着白饭咽。
本就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良好的建言,只不过-心里无助,只能跟最亲密信任的人吐吐心事。
「吃饱了,我们一起去穆家,向穆家小嫂子道歉。」
她愕然,望向他。
「我爹说,做错事就要承认。」愈是狡赖掩饰,就错愈大。
他小时候也犯过错,谁都会犯错,认就好。
认了,被原谅了,良心才会安。
「我们拿出诚意,替想容赔罪,给他们下跪都可以,请他们原谅。」他的心思单纯,没有她那些迂迂回回的考虑顾忌,反倒简单多了。
是啊!事已至此,逼着想容把孩子还回去,他们一家子给人家磕头,请穆家不要追究想容的罪,把事情给了了,这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而不是一迳地逃避拖延,愈拖愈糟糕。
平日,都是她在告诉丈夫,该怎么做、该做什么,没想到在最慌乱无绪的时候,却是丈夫稳着她,告诉她该怎么做。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多亏你点醒我。」
见妻子不哭了,他便安下心来,饿了,大口大口扒饭。
忽地想到什么,又停住,欲言又止。「还有,你、你昨晚说——」
「说什么?」
「说我不懂你要什么……」所以那些小花、珠簪、又大又甜的水果……她都没有喜欢吗?「那你要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他顾不得吃饭,放了碗筷就要起身,把她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还要紧。
她没想到,只是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他也放在心上,那么慎重地斟酌再三,从未轻忽。
她扯住他的掌,浅浅扬唇,笑里揉入一抹心酸的幸福。「不用买,你已经给我了,给了好多。」
他可知,那个愿意任她爹打骂,也要顾好摔断腿的岳父不教她操心,愿意拉下尊严,陪着她道歉、陪着她跪,把她的事情揽在身上扛的心意,已经太足够。
他给她的,那么、那么多,多到她心口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
她的丈夫,一点都不傻。
他的心比谁都还要清明透澈、能辨是非,告诉她为与不为之间的界线,正直而磊落。
第8章(1)
夫妻俩商量妥,本要先去劝容儿说出孩子下落,才好抱着孩子去向穆家告罪。
谁知,这事已惊动了阿阳的大哥,先一步出面与想容谈了。
也不知两人私底下谈了些什么,孩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没有人交代事情的经过,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默默平寂下来,所有人皆是雾里看花,摸不着头绪。
村子叔婶多是看着她们姊妹长大的,心里自是偏疼想容,对穆家小嫂子不谅解,舆论全冲着穆家媳妇儿去了,指责她冤了想容。
可陆想云心里头比谁都雪亮,明明清楚真相,却不敢对众人澄清,还人家清白,这护短的卑劣心思,闷在心里头好难受,夜里难以安睡。
尤其,见村人一迳地欺人,更是良心难安,几次在穆家门外徘徊,就是没脸进去。
提了水桶到院前菜圃浇水的穆家媳妇见她在院外来回踱步,问了一句。「有事?」
「呃,我……」明明在心里模拟过千百遍,真正见上了,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
对方开了前院围栏。「进来说。」
她局促地随后进屋。
以为对方会摆脸色、会不高兴、甚至讽她几句,却不曾想过,会被待之以礼,倒了茶、端上糕点。虽是淡漠少言,可她想,那是对方本身的性子使然,对谁都表现不出太热络的模样。
捧着茶,两人相顾无言了半晌,一声婴孩啼哭声解了这一室僵凝。
对方进房抱了孩子哄,不一会儿,另一个也凑热闹似地啼哭起来。
陆想云一时嘴快,伸了手便道:「我来吧——」一出口,又觉不妥。
自家妹子才刚闯了大祸,她的身分太敏感,哪个当娘的还敢信她——
心思才刚转过一圈,手还未收回,便觉怀间一沉,对方毫不迟疑地将孩子捧递过去。
陆想云是陆想云,陆想容是陆想容,她分得清清楚楚。
简单的一个动作,无声表明她没介怀。
这人的心胸……她懂了,也为自个儿的妹子汗颜得无地自容。
两人怀里各抱了一个娃,她专注细瞧怀间这个,对方仍是那淡淡的语气,解说道:「那是小的。」
就是这个孩子,让村子里翻了一圈吗?
她细望那清秀眼眉,如此灵动可爱的孩子,容儿怎么忍心?再有天大的仇怨,都不该将成人的是非波及到孩子身上呀!要真有个万一,她们就是以身谢罪都抵不了!
思及此,她再也抑不下满腔愧责,冲口而出。「这孩子的事——」
「是我误会了,抱歉,不该质疑陆想容。」
她呆愣着,被对方快语把话一截,错愕得反应不过来。
「我……你……我们都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
「都过去了,我大伯许了承诺,我就得守着。」
「……」她明明是受害者,却还为想容担待下来。
易地而处,同样为人母,若有人这般对待她的孩子,她恐怕没这胸襟。
思及此,她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我代想容,给你赔礼,虽然……我知道这错不是跪一跪就能抵销……」
对方手腕一翻,便将她肘臂撑起。「穆阳关欠了她,我就当是还她的,从此两不相欠,此事不必再提。」
由穆家离开时,她不禁又回身,望了望那老屋,头一回,认真打量了那名唤莫雁回的女子。
女人正蹲身在菜圃前除杂草,她望着那矜冷美颜,纵是一身荆钗布裙,也掩不住绝尘风华。
难怪穆阳关对她家小妹上不了心,流萤与皓月,焉可比拟?要换了她是男子,也要让她占满心臆一生生世世也要寻着佳人,绝不甘错放了。
*****
这事总算是了了,陆想云也放下心头大石,沉凝了多日的嘴角,又开始会扬起,挂上浅浅的笑容了。
她在给丈夫沐发时,顺道告诉他今天去穆家的情形。
坦白说,对方若是打骂、没给好脸色,她都有准备,真没料到人家会客客气气,还为她留了颜面,没把事情说破。
「就像你说的,去赔了罪,把该做的事做了,心里头好受多了。」让丈夫仰头冲净发,再擦净他头脸的水珠子,接着替他刷背,她嘴上喃喃续道:「是说,我真没想到她心胸这般宽广,虽然容儿是我妹子,可我也得实话说,她是比不上人家。
「以前,阿阳会看上容儿,我便觉不可思议了,不是说容儿不好,而是那阿阳一看便不是普通人,脑袋里的学识、沉然淡定的气势与风华,哪是天真单纯、大字识不得几个的容儿能匹配的?思想是怎么也搭不上的。」
阿阳是掩了光华的明珠,而容儿,却真真实实只是朵乡间里的小花,这样处处不搭的两个人,真成了亲,能同路吗?怕是思想搭不上一块儿,同床也不同梦了,莫怪人家要讲门当户对,计较的不是门户地位,而是心灵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