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掌又即将拍打下来时,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请住手。”
那声音不高不大,却有效地让武卫顿住,然后对颂莲王道——
“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放过她吧。”
“你身子刚好,别理会这种事。”莲膧语气也很轻,想了一下,道:“是本王欠思虑了,不该在你面前罚这贱奴。来人,带下去,再掌十嘴!”
从这冷酷的语气上听来,连晕眩中的季如绘都知道那十嘴再打下去,命是还在,但容貌还全不全就不知道了。
“王,这里是皇宫,请别——”周夜萧声音有些虚弱,但仍是努力说道,希望颂莲王有所节制。
“别急着说话,瞧你都喘了。好,本王不处罚她的失礼……”
“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哎啊!季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会一脸的血?天啊!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还得了?”远远的,白琳大呼小叫的声音就已传了过来,她天生特殊的洪亮嗓音,将这些话传得好远好远……
“白琳,住嘴!”莲膧皱眉瞪向白琳,怒斥。
白琳已经跑过来,虽然气喘吁吁的,但还是能非常俐落地做完一系列动作:“内皇务大总管白琳,请颂莲王日安、请王君日安。”
也不待莲膧说一句“免礼”、“平身”什么的,她已经迳自站起,跑到季如绘身边,看似随意地将两名挟制住季如绘的武卫推了下,就已将两人给推退了三四步——
“季小姐?季小姐?你还好吧?天啊,这可怎么办才好?莲帝陛下方才还交代属下要好好跟着你,因为今日皇宫大宴,有许多王亲贵族进宫来,虽然大多数的贵人都知书达礼没错,但也总有一些仗势欺人的家伙啊!说要是你被不长眼的人将你欺负了去,那小的就得提头去向陛下谢罪啦!哇啊,这可怎么办才好?您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就差那一口气了……”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哭声哭调、哭天喊地起来。
“够了!”颂莲王冷喝。“白琳,你少装疯卖傻!这个贱奴冒犯本王王君,依皇例,将她双眼剜出来都不算过,只是小小掌嘴,你又想生出什么是非?”
正当白琳要回话时,就听见他们身后传来莲衡凝重的声音——
“这里发生什么事?!”
“参见陛下——”众人连忙行礼。
“怎么了?”人群划开之后,莲衡便看到了委顿在地上的季如绘,更看到了她那张即使被披散的秀发盖住,仍然掩不了的血红左颊。
心,剧烈的颤动。多年的训练让他轻易维持住脸上的平淡表情,但他袖子下的双手在抖,然后是身子也控制不了的抖动,一股子既冰冷又灼热的感觉从他胸口散发出去,在全身游走,既是冰,又是火……到底是冷还是热,都还没来得及理清,到最后,也不必理清了,因为全都汇成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如绘……”他的声音轻轻地,动作也轻轻的。当他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然是将她牢牢抱搂起来——他是看到周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惊骇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是不该的,失仪的,逾矩的,有失皇家体面的……
“如绘!”他不带情绪的目光淡然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没有一张被他记入心里。当他低下头时,才知道当一个人满心只想着某一张脸时,其他的,再也无法进入自己的心中,纵使看了,也是看不见。他只看见她,被他抱搂在怀中的她。
“走,朕带你去找太医。”他低声喃喃,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为着,就是下一个明确的指令,让六神无主的躯体得以执行动作。
“陛下!你这样成何体统?!”颂莲王挡在莲帝面前斥喝。不敢置信莲衡居然做出这样不可原谅的事!他堂堂一个盛莲尊贵的男子、全盛莲子民的表率,怎可做出如此失分寸的事?!更别说——还是一个男人抱起一个女人,这简直荒唐!太不像话了!
莲衡没有看向被他向来敬重的莲膧,只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道:
“走开。”
“陛下!”莲膧脸色奇差,不敢相信自己会被莲帝如此对侍。
“别挡住朕的路,走开!”声音仍是很低,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形势转为对峙。
一个握有实权,且向来呼风唤雨的女人,是无法容许被人无礼命令的,即使那人是皇帝!
她没有退,无论如何,不能退!
那么,该退的是谁?皇帝吗?
皇帝又岂能退?!
再怎么的无实权无实势,身为一个皇帝,他的尊严,是即使以死亡为代价,也不容许被亵渎!
于是,在众人屏息瞠目下,莲帝以肩膀顶开颂莲王,毫不费力地抱着一女人,大步离去。
而这个消息,即使被在场的颂莲王、大司徒、小司徒、白琳大总管等人严令要求不许传扬出去,但还没到晚上,却也已经流传得宫里上下都知晓了!
在这些窸窸窣窣的交流里,众人虽满足了对八卦消息的渴望,却也有着深深的恐惧。当软弱的莲帝不愿意再软弱,生平第一次与颂莲王对上时,那就表示……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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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虚弱的笑声。
“别笑,你的脸会痛。”
“不妨的,我已经好多了,你这药很好。方才你对颂莲王那样……在我的故乡,会说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想来,也真是荣幸了。”季如绘声音很轻,尽量在开口时,不要太扯到脸部肌肉。
“药看来还是差些,还没消呢。”莲衡低低说着。“我已经叫人速传花神医进宫,她很快就到了。到时请她让你尽快消肿,不然如何出席宴会?”
“啊,是了,得出席呢。你在我脸上敷了什么?好凉。”她小心伸手要摸脸,但被莲衡阻止。
“别碰,药效正在走。”
她的手被他抓着,然后也就不放了,她这才发现他向来温暖的掌心显得很凉,看着他道:
“其实刚才你让白琳来了就可以,不必亲自过来的。与颂莲王这么早对峙,不是你本来的打算吧?”
莲衡听到颂莲王三个字后,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我坏了你的事。”季如绘说了这句后,突然想了下,看他,问:“提早让你们的冲突浮上台面,其实也算不上坏事吧?”
“确实算不上。”莲衡笑了笑:“即使不是这件事,在今晚,也终究要决裂。提早了,反倒好。那么今晚她便不能以轻松自在的神情,让飞扬国的求亲造成既定事实。百官都知道朕与她翻脸了,那么接下来,在宴会上被朕冷待,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了吧。”
“所以说,计画得再周详的事,总也比不上突如其来的变化。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还是坏了。”
“不谈这个了,既然你现在可以说话,那朕倒很想知道,为何你会与颂莲王遇上,还被她寻到了错处,借口罚你?”
“我在找你,不幸遇到了她,又看了她的王君好几眼,她不高兴。”季如绘简单说道。
莲衡闻言横了她一眼,声音变得有些怪怪的——
“颂莲王君,很美吧?”
“美不美我倒没怎么注意,但就是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常奇怪,我很确定这辈子都没见过他,甚至从来没见过类似于他的人。”她也不理他近似于吃醋的口吻,毕竟没有什么好吃醋的。
“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莲衡,你能不能明确地回答我一件事?”她打断他的怪腔怪调,一切正事要紧。
“什么?”莲衡被她严肃的神情一望,当下也把一些杂思抛开。
“颂莲王府遇刺一事,主要的刺杀目标,是否就是颂莲王君?”
“……这是你的结论?”
看他的表情,季如绘觉得自己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又问:
“那么,是你想杀颂莲王君,还是你的另一个合伙人想杀?杀的原因是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透,杀了一个摄政王的夫君,到底能改变政局什么?
在莲衡还在考虑要怎么回答她时,她又问道:
“今晚,你是否还计画着杀人?”
没有回答,直接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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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双生,盛莲覆始。
金银相易,干倒坤移。
花季起落,墨莲将开。
这六句谶语,是皇室不传之秘,最初的来处已然不可考。没有以文字记载下来,代代都是由上一任盛莲帝王在退位或崩殂之前,口头传承给下一任帝王,于是又被称为“莲帝遗谶”。谶语本身没有任何注疏,任凭每个帝王去理解这句古老谶词的意涵,并加以留意防范。
有的帝王毫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古老时代,出自某位巫师无所根据的占卜,随着时代改变,巫门一派已然式微,唯花氏一门独大,证明巫门的占卜基本上属于招摇撞骗、危言耸听,企图以乱言来争取皇室的重视,提升自家地位,但她们还是失败了。
在一千多年前,每一任莲帝大抵还是相当关注这句话的,但随着国家的长治久安,千炫大陆一片太平,国与国之间或有较劲,却甚少真正兵戎相见,众莲帝们也就放下多余的操心。
然而,就在五百年前,许多问题逐渐浮现,先不提人口的减少,与墨莲的数量逐渐增多,让人口结构为之失衡,光是皇室本身就产生大问题——每一任的莲帝寿命愈来愈短、子息愈来愈艰难,传到上一任莲帝时,居然就只有两位皇女,到了莲衡这一代,他是独子,而且还是墨莲。产下莲衡之后,莲帝与帝君便再无所出,并先后病故。
上一任莲帝在莲衡二十三岁那年病故,莲帝将遗谶告诉他之后,撑着病弱的身体与他密谈了一天一夜,最后要求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件事——做出选择!
选择什么?
季如绘静坐在莲衡身边,对舞台上精采的表演视而不见,即使此时表演的团体正是今晚的主秀——绿岛合唱团,目前已经唱到她点播的那三首歌,因为曲风委实怪异,四周本来边听歌边吃喝的贵人们,全都张口结舌看着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别想了。他们唱出你点的歌,所以这个团的团主,正是你要找的故人?”莲衡应酬完了飞扬国长公主的敬酒,一番礼尚往来后,由着大司徒将贵客引到王公大臣那边敬酒,而那些人都被舞台上的怪异唱腔弄蒙,全都傻眼,终于让他得到些许私己时间。
“是。”季如绘点头。
“朕方才才知道,这人叫花灵,正是曾经大大得罪过颂莲王,被颂莲王满天下通缉中的人。也真是太胆,如此明目张胆地进宫来。”
“不谈她了。莲衡,我问你,这十几年来,你对那六句,有何理解?”
“没有办法印证的事物,有再多想象也没有用。有时候,只凭想象去做事,是危险的。”他的目光转到下首不远处,颂莲王所端坐的方向。
自从下午两人在回廊那边有所冲突之后,晚宴一开场,纵使音乐悠扬、曲风欢乐、寒暄不绝,但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夹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焦点无不放在颂莲王的冷脸,以及莲帝不同于寻常的冷淡。开宴至今,已有一个时辰,两人仍然没有正面讲过话。
莲衡看的不是颂莲王,而是她身边的周夜萧。而季如绘看的,却是大司徒富天虹。这个女人,向来被莲衡信任,因为富天虹是上任莲帝特意栽培起来辅佐莲衡的顾命大臣;可以说,富天虹甚至知道了许多也许连莲衡也不知道的事。毕竟在莲衡还没登基之前,富天虹已是前莲帝的心腹,在暗中为前莲帝做出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富天虹说:周家两兄弟必须死!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是前任莲帝的遗命!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真正的威胁,来自于她——”
莲衡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知道她指的是谁。富天虹。
“我不否认。”他淡笑。“她是一个可以为达到目标而牺牲一切的人。”
季如绘望向他。问:“包括你?”
“当然。”他在笑,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以前不会这么想,现在发现自己太托大了。朕这个皇帝,也许只是她的棋子,而不是她最坚定的信仰。”
“她的信仰是什么?”
“朕想了很久,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盛莲。”
“除了她,你找过其他人结盟没有?”
“我想做的事,不会有盟友。”莲衡的目光扫了全场一眼。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支持他想做的事。颂莲王不会、国师以及她背后的花家长老们不会、其他王公贵族更不会,所有手握重权、社会地位崇高的人,都不会是他的盟友……
他们的低语,被稀稀落落的掌声打断,两人停止交谈,齐看向宴会中央的表演台。不同于前面唱着盛莲人耳熟能详的歌曲时那样的大受欢迎,得到如雷的掌声,当他们唱完三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的歌曲后,现场除了开头有几声客气的掌声外,接着寂静到了极点。
也就是说,冷场了。
负责主持的礼部司仪连忙上台要安排合唱团的人退场,好接着让热闹的杂耍团上来热一下场子。
而台下,莲帝不理会众人侧目的眼光,拍了几下手后,站起身:
“好曲、好词,所谓曲高和寡,正是如此。”
“是吗?无法入耳的歌曲,就以曲高和寡称之?恕臣下难以同意。”颂莲王也站起身,淡淡地说道。
其他大臣们猛烈的抽气声姑且忽略不论,就见大司徒已领着飞扬国长公主应酬一轮回来落坐,见到这样的阵仗,忙要圆场,走到两方对峙的中间,提高声音公开道:
“为了欢庆吾皇登基十二年,当与诸君一醉,今日是我盛莲花月良宵,美酒则是飞扬国皇窖所藏美酒,如此好时光,切莫辜负,恭请吾皇举杯与臣下同乐!恭请飞扬国长公主举杯与诸君同乐——”说完,退开两步,让飞扬国长公主与莲衡并列在一起,招手让早已恭举美酒等待在旁的宫男鱼贯上前,一一为所有人添酒。
飞扬国长公主先是对左侧的莲膧颔首举杯为敬后,才看向莲衡,道:
“大好江山,若能与君共扶持,为君分忧,此乃在下之幸事。”
莲衡一手持杯,一手将身后的季如绘给拉到身侧,温笑道:
“寂寂江山,百年孤孑,公主金尊玉贵,朕岂能以孤孑相与?不如今日不醉无归,同欢共乐,方是盛莲应有的待客之道。”
如果他婉拒的词令,还有人硬是不明白的话,那么他表现出来的姿态——将季如绘揽在身侧,这就很明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