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算命的那个,不是吗?”
“那道长?不算吧。”
“格格,您是没瞧见,”碧喜叹道,“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瞒您了——上次从京城到中州,一路上都安排好的。”
“什么!?”怀烙大惊,“不可能!我们私自出京……”
“格格,是我给宫里通的风,奴婢不敢擅自带您乱闯,怕掉了脑袋。”碧喜终于承认。
“我一直以为是叶夫人……”
“叶夫人大概也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吧。”碧喜涩笑。
“这么说,我皇阿玛早就知道了?一路上派人安排了我们的行程?”
“对啊,所以一路上无惊无险的。格格您看到的,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清形。”
天……她的皇阿玛,原来如此老谋深算、深藏不露,把所有人都耍了。
“皇阿玛为什么要由着我出宫?”当初,不是他派之江到中州去的吗?
“为了你们小两口的感情啊,皇上说,额驸……不,叶公子对你似乎还不太上心,死也要制造独处的机会,他料定额驸外派后,你会跟去的。”
到了民间,天高皇帝地远,两人的身份束缚才会被打破,成为真正的夫妻。
“可惜皇上那会儿不知道叶公子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这样暗中帮你们。”碧喜再次叹息。
呵,人算不如天算,再怎么撮合,到头来,不过一段令人伤感的孽缘。
暮色深了,雨似乎更大了,打在脸上,不再似方才的飘拂轻盈,有些沉重的微疼。
“格格,前面有间古庙,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儿吧。”碧喜道。
“格格,还是再赶赶路,到了前面的驿站在歇吧!”车外的侍卫道。
“这雨变大了,格格还没用晚膳呢,这一路颠簸,你吃得消,格格肚子里的小贝勒可吃不消!”碧喜反驳。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是废物?”碧喜冲着那侍卫眉一挑。
“好了,别吵了,”怀烙发话,“我的确有些累,离驿站还远,不如先歇一歇,弄些熟食吃了再上路吧。”
侍卫不敢再多言,只得由碧喜搀扶格格下车,撑起伞,缓缓步入那庙中。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偏让那侍卫说中了。
荒郊野外,果然遇上不测风云。
那庙中,无和尚,无道士,却有一群流匪,一等怀烙步入庙门,便撒网将她与随从团团围住,成为瓮中之鳖。
火光映着脸颊,怀烙只觉得一股炽热扑袭而来。
她定睛,发现自己被缚在柱上,四周一群凶恶面孔,带着狰狞诡笑。
“哎哟,小脸蛋儿生的不错,可惜是个孕妇。”为首的流匪道:“不然今晚大爷有人暖被窝了。”
“听说还是个格格?”一旁的手下提醒道。
“难不成是狗皇帝的女儿?”
“不不不……”被缚在另一根柱上的碧喜仍不忘在危机罐头护主,“诸位大爷,你们搞错了,我们只是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也叫格格?也有这么打排场?”
“真的,满人里但凡有点家底的小姐,都叫格格——绝对不是什么公主。”碧喜连连解释。
“再怎么说,也是满人。”为首的流匪坚持道:“满人就得给我下油锅炸了!”
说话间,已经架起一口锅,烈火围攻下,腾腾白气自锅边溢出。
“诸位大爷……你们说笑的吧?”碧喜害怕得声音有些微颤。
“我们像说笑吗?你知道大爷们几天没吃肉了?待会儿就先剥了你这多嘴小娘儿们的皮!”
“虎哥,”一名手下对那为首流匪道:“先等叶公子到了再说吧,一会儿肉凉了,拿什么招待他?”
叶公子?
怀烙心中扑腾一下。
不……是她多疑了吧?只是一个叶字,那就会那么凑巧呢?他们说的,跟她想的,绝非同一个人。
“报——”门外忽然冲进一人,“叶公子到!”
怀烙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入口,一颗心就快要蹦出来了。
缓缓的,一袭黑色身影从容而入,苍白的俊颜在夜色的包围中虽然看不真切,但只瞅一眼轮廓,她便知道……是他。
如今,他不穿白,却穿黑了。
离了京几月,他已经落到于流匪为伍的地步了?
怀烙微微闭上双眼,害怕自己疼痛的泪水淌出来,被他逮个正着。
“叶公子,来得正好,我们今天逮了些牙祭,正准备下锅呢!”宏亮的笑声响起,迎向那黑影。
披肩一解,叶之江微微莞尔。
方才,还在门外,他便看到了被俘的侍卫。难道,会看不见缚在柱上的她?
可此刻,他只能视而不见,故作谈笑风声。
“叶公子?”碧喜倒率先惊喜出声,“格格,你快瞧,是叶公子!”
“怎么,你们认识?”为首流匪顿时蹙眉。
“呵,怎么会呢?认错人了吧?”叶之江淡淡答。
“听见了没有?”一旁的手下顺手搧了碧喜一记耳光,“还在乱认?我知道你们满人最狡猾,看见我们礼遇叶公子,就假装跟他认识!人家叶公子是同济会的舵主,认识你们才叫见鬼!?”
同济会?怀烙抬眸。
她听说过,同济会,汉人的秘密组织,反清复明的同盟……他,什么时候成舵主了?
“叶公子,你来了,咱们可以下锅了。”为首的流匪对手下胳膊一挥,“先把这多嘴的丫头炸了!”
“你们……”碧喜顿时吓得大叫,“还真的吃人肉啊?”
本以为是说来吓吓她们的,原来竟是真的?
吃人肉就罢了,还当成招待贵宾的上品……真是变态加恶心。
“且慢!”眼见流匪举起碧喜就要往那锅里扔,叶之江忽然道:“虎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讲?”
“叶公子尽管说,当初你救了我们多少兄弟的性命啊,别说什么不情之请,就算叫我虎爷跳进这口锅子,我也干!”对方拍着胸膛回答。
“呵,没那么严重。”叶之江云淡风轻地笑,“只不过最近家里人也想打打牙祭,虎哥这儿既然今晚收获如此诸多,分我一二如何?”
“好说啊!”流匪当即承应,“想挑些,说!”
“我家里人,牙齿不太好……”
“甭说了,我明白了,叶公子是想要这两个小娘们吧?”流匪暧昧地笑,“小娘们好啊,细皮嫩肉,不论怎么个吃法,都美味!”
“如此多谢虎哥了。”他谦和如玉的点了点头,仿佛刚才做的,并非一笔肮脏骇人的人肉交易。
怀烙看见碧喜如同逃离鬼门关地长吁一口气,她却心尖发疼,宁可真被油锅炸了,也免了面对他的后续之忧。
第9章(1)
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月的旁边,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掩盖了所有星空的光芒,和月牙儿,连成了一张笑脸。
那是太白与岁星。
遥记与他牵手看到这幕美景的往事,仿佛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不曾发生过……
他说,看到这星,便能带给她欢笑。
可今晚,却带不来半点欢颜,只觉得心酸。
“叶公子,我们的侍卫还在那件古庙里呢!”行了很远,碧喜忍不住道。
“怎么?”叶之江驻足,冷冷回眸,“还想让我去救他们?”
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可怎么办了?随从没了,银两、粮食、换洗的衣服一概没了,叫我们怎么去承德?”
“喏,拿去——”叶之江甩出一个包裹,扔到碧喜怀里,“这些足够当盘缠了。”
“多谢叶公子。”碧喜悄悄瞅了怀烙一眼,“格格,你不跟叶公子说说话吗?”
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这一路,他又何曾主动跟她说过话?
怀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顿时腰力不支,身子一倒。
出乎意料的,一只力臂猛地一伸,将她扶住。
她抬头,看着这个搀扶她的男人,不知他是出于一片同情好意,还是存有旧日的……感情?
“怀孕了就别逞强,”只听他低声道:“走了这么久,也不提出要歇歇。”
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
怪她不怜惜自己吗?
原来,他看出她怀孕了。也难怪,这微耸的肚子,连流匪都一目了然,何况向来心细如发的他?可他为何一直不动声色?
“这又不是你的孩子,操什么心?”似乎在赌气,把头侧到一边,怀烙冷冷的答。
“格格!”
碧喜一听之下,急道:“胡说什么呢?!”
“少多嘴!”怀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泄露真相。
“格格,事到如今,您还装什么呢?叶公子再笨,也懂得算时间吧?”碧喜叹道:“ 他会算不出这孩子是自己的?”
“你……”怀烙心儿猛跳,双颊顿时羞红。
“碧喜,已经脱险了,不必再讨好我了。”不料,叶之江却如此答。
“什么?”碧喜一怔,“孩子是您的,我没说错啊!”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帮你们,才这样说的。”俊颜冷酷,话语更伤人。
“叶公子,你傻了吗?”碧喜叫起来,“我们格格怀胎五月,你也不掐指算算,这能是别人的孩子吗?”
“我一个男人,哪看得出多少月啊。”他依旧不为所动,事不关已的说:“随你们怎么说。”
“你……”碧喜愤慨,狠不得扑上去,给那可恶俊颜一拳,“自己的孩子,却不认账?叶公子,我真是看错了你!”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离开了,自有后来人。”他再次道出绝情的话语,像一把剑,刺向怀烙脆弱的心。
“我们格格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吗?”碧喜差点儿气得哭了,“她为了你,与皇上关系闹僵,现在要出宫生孩子,你居然……居然还怀疑她?欺人太甚!”
“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吗?”叶之江轻笑,“我只知道,她主动嫁给我的时候,也只见过我两次——如此轻率的女子,叫我怎么想她?”
“如果她真有别人,为什么这次出京,那人不来?”碧喜大嚷。
“大概就像我当年一样,因为被迫的,所以躲着她吧。”俊颜淡淡看了怀烙一眼,不带丝毫感情。
一股寒凉自心底生起,怀烙只觉得自己处在寒风冷冽的荒原之中,孤独无依。
方才被他救下时产生的一点点暖意,此刻荡然无存。
她们之间,果然是孽缘,每次一见面,都是伤害。
“你自己说,孩子是我的吗?”他转视她,绝情地问。
她该怎样回答?
已经伤得这样深,还要再受侮辱吗?
“不,当然不是。”怀烙答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碧喜呆住,不敢相信主子如此言语,好一阵子的寂静。
“听见了?”叶之江朝碧喜一笑,“她自己都这样说了。”
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像花朵一般,一瓣瓣裂开,凋落……怀烙强忍着,从容冷静地瞧着他,坚守对峙的谎言。
绝望的悲伤在,她抛弃一切,仅剩矜持。
什么都没有了,能维持的,只有一点点尊严。
“叶公子贵人事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在此分道扬镳好了。”她回眸,对碧喜道。
碧喜在哭,代她哭泣。
然而这一刻,她却像流干了全有泪水,双眼是空洞的。
她看见叶之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黑色的衣衫融入黑夜,忽然觉得这个男子真的自她生命中抽离而去了。
她深深吸进一口旷野的气息,抬头仰望仍在月边挂着的星。
看到笑脸,就是祝福吗?
为何她觉得,这星月似一个讽刺,嘲笑她的遇人不淑。
***
来到承德,安定下来,怀烙忽然有一种不打算再回京的欲望。
她没住行宫,自己在市坊之中,择了一所小小的庭院。
庭院每日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因为,她收养了许多孤儿。而其中,又以汉人的孩子居多。
自京城到承德这一路,失去了侍卫的保护,却让她看到真实的民间。
的确,碧喜说得没错,她幻想中的盛世原来只是一个谎言,那些史书上对前明贫陋的记载,用在大清身上,也恰如其分。
她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流匪会热中于吃人——不是变态,而是被逼。
在寸草不生的荒年,除了人吃人,还能怎样生存?
她觉得经过此行之後,蜕变成另一个怀烙,从一个无知的公主,化为阅历无数的深沉女子。
现在的她,不再穿花盘底鞋,不再带珠环翠绕的冠,甚至没有绫罗绸缎。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只着布衣,长发一支簪子别好,轻松自在的过日子。
她亦不再敷人皮,抛去虚荣,还原真实。
很庆幸,孩子们不怕她脸上的胎记,他们都说:“月亮爬到阿娘脸上了。”
呵,就像小柱子生前说的一样。
童言无忌,最最纯真,她得到了这份纯真的赞美,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很美。
“格格,大夫说。过几天就是分娩之期了,你要当心啊。”碧喜从旁叮嘱到。
这些日子,多亏这丫头人前人後的忙,才照顾得了许多孤儿。
“对了,换季了,该给孩子们做新衣服了。”怀烙忽然想起。
“放心吧,早做好了,喏,他们都穿上了。”碧喜笑道。
怀烙一怔,这才发现,原来孩子们果真在今天都换了新衣裳。
她摸摸衣料,发现都是上好的布料,不怕磨伤孩子们白嫩的肌肤。
“碧喜,你真能干,”她忍不住赞道:“咱们每月的银子不多,你却能让人人都好吃、穿暖,前儿还修了间偏屋——真会精打细算。”
“哪是我的功劳啊!”碧喜顺口到。
“哪是谁的功劳?”怀烙诧异。
“哦……”她连忙答,“咱们邻居也是善心人,听说我们办了养生堂,特意叫他的夥计过来帮忙。那间屋子,便是那夥计修的,不要钱的。”
“是吗?”
“还有咱们的粮食、衣料,也统统是他卖给咱们的,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一半呢。”碧喜又道:“否则我哪有这麽大本事,用一点点银子,办这许许多多事儿啊!”
“那该好好谢谢人家。”怀烙点头笑。
“哟,说曹操,曹操到。”碧喜朝门外一指,“那夥计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背着一袋大米,朝这边来。看上去像个乡下来的小夥子,有些傻呵呵的。
“大齐哥,你来得正好,刚才咱们家小姐还问到你呢!”碧喜上前道。
“小姐?”年轻人见怀烙,一阵发楞。
“大齐哥。”怀烙顺着碧喜的叫法,“辛苦了,你家主人替我们做了这麽多事,我们却一次没去回访,真不好意思。”
“小姐,别这样说,咱们爷乐意的。”年轻人憨厚的笑。
“不过你家主人是做什麽的?姓甚名谁?改天回访,也好不失礼啊。”
“呃……”憨厚小夥子抓了抓脑袋,“做什麽的,我没敢问……姓什麽,反正我只知道叫他爷……总之是个生意人吧。”
这算什麽答案?
怀烙与碧喜面面相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