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那名少女也走了过来,咱地甩下一锭金子,傲然地问:“够了吗?”
若是旁人看到这金子必然眉开眼笑,但于佳立是何许人也?从小到大家中看过的金银财宝无数,早就看腻了,所以她只是冷笑一声,理也不理,继续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
“秋雁,不要犯小孩子脾气,让人家笑话。”
那公子轻声对同伴说。
“总算还有个会说话的。”于佳立含糊地咕哝,又故意气对方似的喝下一大口酒。
“既然机缘不巧。在下便不强求了,姑娘慢用。”那公子还客客气气地和她告别,才拉着同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于佳立继续低头吃东西,心里就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般的那么开心。
她吃东西向来快,三两下就将两屉饺子吃完,两壶酒也喝得涓滴不剩,但是吃完喝净之后又开始皱眉,自言自语地叨念着,“怎么忘了点盘芝麻拌--”
话音未落,桌上忽然摆上一盘芝麻拌笋丝,她又惊又喜,对面前的店小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要这个?还是你聪明!前两次来我都忘了点这道菜,小时候我最喜欢吃它,清爽可口,还有解酒功效。”
店小二笑着摇头。“不是小的聪明,是那边那位公子……点来送于大小姐您的。”
闻言,她眉心拧起,直视向那位刚刚被自己给了个大钉子碰的年轻公子,原本端起那盘菜就想丢回给店小二,但是转念一想,又从怀中摸出点散碎银子。“去,给那个公子,本姑娘不需要接受他的这份好意。”
当店小二将那点银子拿到那公子的桌上时,对方并没有露出吃惊讶异的表情,只是微笑平静地收下银子,对她这边点点头,指了指那盘菜,温和地说:“吃了它就不会被烈酒伤了胃。”
于佳立忽然为之气结,气对方竟然好像很了解她,不仅可以看透她的吃饭习惯,还可以如此从容自若地为她安排这些让她高兴的事情。
她霍然起身,拿起佩剑,大步走了出去,身后依稀还听到那个女孩儿的娇慎。“你干么对她那么客气?该不是看上这个假小子似的野丫头了吧?”
她故意放慢脚步,想听那公子怎么回答,但是却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的,那双永远含着幽沉笑意的眼,像月牙一般似曾相识,又让她不安地抗拒回忆。
甩甩头,她走出了荣华楼,店小二牵来她的马,她一跃上去,纵马驰向白府大门。
梳洗完毕,换下脏衣服,于佳立总算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了。她对着镜子皱眉看了好半天,实在不满意丫鬟给她梳得很漂亮的云圣口,于是自己拆散了发,重新编了一个麻花辫,简洁洁爽,与众不同。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个丫鬟窃窃私语的笑声。
“真的吗?你看到他了?真的是他?”
“是啊,我刚才端茶给他,他朝我一笑,和小时候的样子很像呢!只是没想到他现在变化这么大,人高了,也俊了,如果不知道是他,大街上撞到了,我还以为是谁家贵公子呢。”
“瞧你,一边说着脸都红了,该不是对他动了心了吧?”
“死丫头,别胡说!”
几个丫鬟打打闹闹的笑声让她心中震动,她拉开门,故做不经心地问:“你们在唠叨什么?大白天吵吵闹闹的。”
“二小姐。”几个丫鬟笑着你推我、我推你的,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前堂来了一位故人,您猜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她不耐烦地说,心中奇怪丫鬟用的词是“故人”而不是“客人”。
“这个人二小姐肯定认识,不但认识,而且还很熟。”先说话的丫鬟笑得更加神秘,另一个丫鬟推了她一把。
“别卖关子了,说不定二小姐早就不记得齐浩然是谁了。”
“齐浩然?!”她全身僵住,手中还握着的梳子一下子捏紧,齿尖扎入掌心的肉里,但她好像忘记了疼。
另一个丫鬟笑道:“你们看,我就说二小姐不可能会忘了这个人的,当年他可是为了二小姐才……”
再也听不下去,于佳立霍地丢下那把梳子,急匆匆就奔向前堂。
他回来了?齐浩然回来了?九年前那个替地受过的少年,儿时在她身边如影随形的玩伴,一别九年没有音信的朋友,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路仿佛变成了九年前通向他所住的厢房那条小路,在他即将离开白府的前夜,她满脸是泪,抱着一个匣子。一路狂奔跑向他的厢房。
那一夜,好像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天色格外阴沉,就像她的心情一样。
齐浩然的住处她以前也常常去,那时候两个人下了学就泡在一起,不是她来找他,就是他去见她,有时候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毫不避嫌。起初齐父还有所阻拦,后来还是她娘随口说:“不过都是小儿女,他们懂得什么?太阻拦他们在一起,反而显得矫情。浩然也是我们白家的人,多和佳立在一起,帮我矫正她的性子,对她是有好处的。”
其后齐父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两个孩子的感情也就更加无阻拦地与日俱增。
但是那一夜,通往他房间的路显得那么漫长,她跑了很久都跑不到,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他的窗前,就听到他父亲正在说话。
“浩然,不要怪爹今天心狠打了你,你这次桶的楼子实在是太大了,她是小姐,犯了错还有她的爹娘帮她,可是你呢?你爹我没有这个本事帮你挡住县太爷啊!”
“我知道,爹,以后我不会再让您伤心失望了。”齐浩然的声音听来那么微弱。刚才齐父在众目睽暌之下用棍子打了他十下,算是给县太爷家赔罪。
虽然只有十棍,但是齐父下手绝无徇私之嫌,齐浩然向来清瘦的小小身躯硬生生顶下了这十棍,一声都没吭,周围的人都为他揪心,于佳立几次要出口阻拦,说出自己才是打人的元凶,但都被母亲冷冷的目光逼回已经到了口边的话。
现在,她带着药来看他,却走不进房门,她已经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跟着他父亲北上了,而让他们被迫远走他乡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她有什么脸去见他呢?
门一响,齐父叹着气走出来,她赶快躲到一边,过了好久,他已经走远了,忽然听到屋内有极轻微的呻吟声,她再也耐不住,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趴在床榻上,齐浩然听到门响,努力将头转过来,一见是她,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笑容。
“小姐,你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她顿住后半句,每次都是这样,他叫她“小姐”,她不许他叫,然后他就顺从地跟着她,结果呢?每次似乎都是她错了,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危险。
“以后可能没机会叫你小姐了。”烛光映着他苍白的小脸,那脸上的笑容原来是那么苦涩黯然。
于佳立忍不住了,向来神采飞扬的脸上扑簌簌地泪如泉涌,最后哇地一声哭出来,跑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被你爹打,很疼吧?让我看看。”
齐浩然急忙制止住她要脱下自己裤子的动作,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别别,我爹说男女有别,我们都大了,不能这样没分寸的……”
她哭得更凶了,“你现在不让我看,以后我就没机会看了,以后也不可能给你上药了。”
他不由得轻叹一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就算这次不走,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离开小姐的。”
“谁说的?你本来就是我的人,应该一直跟着我的!”她抽噎着,“我知道,我现在年纪还小,没有本事留住你,你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功夫练得高了,爹娘也管不了我了,我就接你回来。”
“别,别为了我和你爹娘闹脾气,我不值得小姐你这样做。”他急忙阻止。
“你就再听我这一回吧。”她急着按住他要坐起的身子,“这是最后一回了,我肯定不会食言的,但是你要在你爹手里乖乖等着我。”
他不由得笑了,“我在爹面前一直都是很乖的。”
她獗起红唇,“是啊,若不是因为我,你的确是很乖。”屋内忽然陷入一阵沉寂,好久之后她才又迟疑着问:“为我背了黑锅,挨了打,你……很恨我吧?”
“怎么会呢?”他浅浅地笑,“为了小姐,做什么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为了小姐,做什么事我都是心甘情顺的。
这句话一别九年,依然历久弥新地存在于佳立的胸口,但是她每每想起这句话,心头却是掩不住的痛,因为这句话让她汗颜。
儿时发誓自己的翅膀长硬就要接他回来,还他一个清白,但是时光如水,一年年过去了,他们一点点长大,她却始终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偶尔也能听到父亲带来关于他的消息--据说他在京城的私塾上学,读书依然是最好的,先生喜欢他,推荐他去考秀才,结果他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后来若不是齐父拦着,不想他过早入仕,只怕他早就中了举人,入朝为官了。
再后来,他帮着他父亲一起管理庆毓坊的京城分店,把店打理得有声有色,成了京城中达官贵人月月都要光顾的地方。
甚至后来他还出了一本诗集,成了东岳文人也津津乐道的新书,上至内阁文士,下至街头巷尾的百姓,很多人都能脱口而出诗集中的妙词佳句。
和他相比,她这九年来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练武,就是和人打打杀杀,没有丝毫的进益,又有什么脸去兑现她当日的诺言?
虽然知道早晚会有重逢的一天,但是没有想到最终是他走回到她身边,而不是她去接他。
于是,就带着这样既欣喜又惭愧,既焦虑又怯懦的矛盾心情,她终于跑到了前堂大门。
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时,就听到父亲正在说话。“看来当日让你随父进京是正确的,只是那时候我们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
“夫人老爷对我的大恩大德,浩然没齿难忘,以身报答只恨不够。”这清澈的声音,似秋叶飘落时带出的风声,不疾不徐的感觉竞让于佳立悚然一惊。为何会感觉这么熟悉?
顺着声音,她看到堂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月白色的长衫,优雅持重的坐姿,洁俊顺长的身材,还右那白皙如玉的面庞……一切都似曾相识,不,是太热悉了!今日,刚刚,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曾经见到过这张脸,这个人!
此时,堂上的那个人也缓缓转过脸来,面对着她时,弯下眉眼,悠然一笑地站起身,轻声一唤,“小姐。”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一句低唤,骤然激起了她记忆深处所有的伤感,让她的鼻子发酸,眼泪顿时盈满眼眶。
突然间,她转过身,一手抹掉刚从眼角坠落的泪珠,然后以比来时还要快的速度疾步跑掉了。
堂内的人,无论是于从云还是白锦霞都面面相观,诧异又不满地互望。“这孩子怎么了?”
白佳音慢悠悠地道:“大概是太高兴了吧。”
唯有齐浩然,还保持着唇角那抹清幽的笑意,轻声说:“小姐是在生我的气呢。”
第三章
于佳立把自己关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齐浩然突然回来,没有事先给她消息?还是气他如此光鲜亮丽地荣归故里,对照着她的蓬头垢面,满身风尘,让她太没面子?
抑或许是气他刚才在荣华楼的表现,明明是认出自己了,偏装作不认得,让她还傻傻的被瞒在鼓里?
或许她气的还不只是这些,只是她一直没有想到罢了。
正午时分,丫鬟来请她用饭,她赌气说自己不想吃,连房门都没开。
等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房门又传来轻叩声,两长三短,带着特有的音韵,让她的心陡然勾了起来。
“谁啊?”她迟疑着问,又急促地低吼,“我不想见人!”
“小姐,我带来的是糯米蒸糕和香酥菜团,你真的不要吃吗?”那清澈如水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两道菜名就像有奇异的魅惑力似的,让于佳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拉开房门。
齐浩然托着食盘站在门口,微笑看着她,一下子,她恍惚觉得他们还是儿时的样子。每次她和爹娘拌嘴吵架,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就会偷偷从厨房拿这两道她最喜欢吃的甜点来讨好她,而她一看到这两道甜点,天大的烦心事也会丢到脑后去。
这一次。她没有错身让他进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硬邦邦地嘲讽。“齐大少爷亲自给我送饭,真是不敢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不客气的语气说话,毕竟齐浩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温柔惊喜的表情来。
他始终以微笑响应。“听说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想来早上那两屉水晶饺你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该肚子饿了。”
闻言,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在店里就认出我来了,是吗?为什么不说?”
“小姐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认。”他轻轻巧巧地就将责任推给了她。
于是她更怒。“你不会直接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认不出你来,那是因为……因为……”
他叹了口气,“因为小姐已经忘了我的样子了。 ”
“不是!”她断然否认。
“那么,又是为什么呢?”他幽幽笑着,望进她的眼睛。
因为……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她涩涩地想。
九年了,他们都已经长大,他不再是那个和自己身量相当的少年,现在的他,虽然依旧清瘦,但个子已经高过她许多,儿时圆润的眉眼逐渐长开,鼻翼变得挺秀,眉毛更加俊逸,眼波柔如春水,连牙齿都比儿时还要白净,除了笑时弯弯的眼形还可以找到儿时的影子之外,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齐浩然了。
不过,真正让她没有认出来的原因,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吧。
没有想到这个翩翩美少年会是儿时那个躲在自己身后的玩伴,没想到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佳人……“那个女人是谁?”她终于憋不住了。脱口就问,问完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这一天到底在气什么。以前他只跟在自己的身后转,别的女孩子绝不可能让他多看一眼的。
但是这一回他却带了一个美丽少女,显然两人关系亲密,非比寻常。九年的时间不仅隔断了两人的距离,还改变了她在他心中唯一至高无上的地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