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行动电话,不懂电脑,听的是六0年代的西洋老歌,看的是《乱世佳人》那个年代的老电影,休闲娱乐就是逛骨董店、二手书店、纸行,偶尔“出门远行”,拜访的全是一些快要失传的传统技艺老师傅。
明明拥有数千万身价,却藏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店里,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注定打一辈子光棍。
罗秉夫从不被朋友激恼,他不以为意,喜欢也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更不在乎一辈子做王老五,他的心里住着个人,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忆她也不够。
他闭起眼聆听音乐,脑中莫名其妙地闪过倪安琪的身影——鲜明轻快、热闹缤纷地闯进了他的世界;他一下子调适不过来,睁开眼,心情骤然浮动了起来。
这一天下午,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来,只好将柜子里的笔拿出来擦拭,看见许久没有动过的笔,上上墨,试写几个字,再清洗干净,摆回架上。
幸好,这些动作很耗时,很能让人转移注意力,沉淀心头的杂务。
晚上九点多,钱董事长亲自来取笔。
钱董事长决定收藏整套万宝龙作家系列时,九二年推出的“海明威套笔”在市场上已经不多见了,近几年价格又被炒作到翻了几倍,收藏家更不愿轻易出售,但钱董事长执意要买,无论价钱,罗秉夫只好割爱自己的收藏,从朋友那里换来。
这便是他的工作,也是收藏家不得不结识他的理由,他的手上永远有别人垂涎万分却又没有门路购得的珍贵名笔。
罗秉夫耐心倾听钱董事长的“笔经”,不厌其烦地为他分析这两年的限量笔有无收藏价值,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待他送客离去时,才发现时间不早了,晚班的阿健早已下班,而他还没用过晚餐。
他将店门锁上,信步朝街口走去,想着这么晚了,吃什么好……
这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像是熟悉却又不大确定的身影,弯身蹲在地上,像是在哭泣的样子。
“安琪?”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身影走去。
熟悉的是她那一头如波浪的长发和娇小的个子,陌生的是她居然穿了一身像OL的套装,这不是她平常的穿衣风格。
“啊……”倪安琪听见呼唤,抬起头,泪眼汪汪。“老板……”
她一直跟着姚怡慧称罗秉夫“老板”。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街灯下,她眼中闪着的泪光令他胸口一阵不舍。
跟男朋友吵架了?还是男朋友对她动粗?
罗秉夫直觉地联想,而且几乎立刻就冒出火气,真想摇摇她的脑袋,要她看清现在交往的对象,到底值不值得她如此委屈自己。
只是……他凭什么说这些话?
“不是……”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没有不舒服。”
“干么蹲在这里?”
“我在调整情绪,哭完就结束了……”她哭得眼肿鼻子红,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她却笑着说话。
他不信,因为他观察到她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个性,成天笑眯眯的,像个傻大姐,但他亲眼见过她男朋友的恶劣态度,亲眼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虽然想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又觉得两人之间没那么熟,也没那么亲近,不到可以探问私事的交情。
这么一想,他连走过来关心她都觉得唐突,也许,她根本不想被看见……
“这出戏啊,到最后我会崩溃到跌坐在地上大哭,今天因为对手的演员临时有事没办法排到最后一幕……”相较起罗秉夫的谨守分寸,倪安琪简直是毫无亲疏之分,自动地解释起为什么她要哭。“如果不把最后一幕演完的话,我整个人会性情大变,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女人。”
她哇啦哇啦地说话如同连环炮,没头没尾,听了半天,罗秉夫才明白原来她是“入戏太深”。
“因为这戏我已经人格分裂了,一个人分裂成三个人,排演结束后腰想办法赶快变回来,不然回家后又会跟我男朋友吵架,他最近可能因为天气太热,脾气比较暴躁,如果我又得理不饶人,跟他顶嘴的话,砰!完蛋……”
听她提起男友,还为他的坏脾气找理由解释,罗秉夫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笨女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能说什么?
“惨了……”她突然捂嘴。“不能透露太多剧情,这样你来看演出的时候就知道结局了。”
“我不一定会去……”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让一个没大脑的女人搞得几天心神不宁,是不是显得很蠢?
“老伯伯!我来帮你推——”倪安琪没听见罗秉夫最后说的那句话,因为她注意到路旁一个拾荒老人,推着一台纸箱堆得比他的人还高的推车,步伐蹒跚,她飞快冲过去帮忙。
待罗秉夫反应过来时,正想提醒她这段路是下坡,应该要“拉”才对,但来不及,倪安琪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推车往前推。
“啊——救命——”
接着,他便听到惨叫声,然后见她一边追赶,一边想用那只有几两肉的分量拦住不停往前溜的推车,而那位老人家完全愣住了,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灾难……”罗秉夫真真觉得遇上倪安琪是个世纪灾难。
他迈开步伐冲向她,及时替她拉住了推车把手。
“唔……”好重。
出手相劝的刹那,罗秉夫感觉手腕发出“咔”的一声,紧接着一阵抽痛,他心想不妙——
手腕扭伤了。
“啊……嘴巴张开……乖!”倪安琪左手捧着碗,右手握着汤匙,汤匙上盛着白米饭和几根蔬菜,对着罗秉夫示范张嘴的动作。
“碗给我,我自己吃。”罗秉夫脸微微一红,撇过头去,不想被当三岁小孩看待。“我只是手扭伤,又不是中风!”
“医生说受伤的手尽量不要动到,保持高于心脏的位置帮助血液循环,这样才好得快。”她超有耐心地哄着。
“你带我去看的是什么蒙古大夫?”小小的扭伤,需要包成像骨折那么一大捆吗?还规定非得用三角巾固定不可。
“乱说,华医生才不是蒙古大夫。从小,我练舞受伤都是他替我治疗的,你看我心脏活蹦乱跳的,完全没有运动伤害的后遗症,你要听话。”
“我还有左手,只是汤匙,应付得来。”他抢了几次都没能将碗抢过来,看来,她的运动神经强他几百倍。
不过,他是患者,不能这样比较。
“我喂你吃不是比较快?省得你吃得满桌都是,来嘛,都几岁的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一脸尴尬。就是“都几岁的人”了,还让人喂饭吃,成什么体统。
“你是为了救我而受伤,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不然我会很内疚……”
昨晚,倪安琪发现罗秉夫受伤后,立刻拖他到华医生那里检查,包扎完后陪他回家,这当中她大概说了六百多次“对不起”跟“我会负责的”。
清晨六点,她就出现在“传阁”楼下,拼命按门铃,把在三楼熟睡中的他从床上挖起来,理由是她带了烧饼油条来给他,而她起点有课,怕他饿着,只好早点来。
中午,她早早买了午饭回家给刘家豪,然后又急忙赶到店里,接着,就出现刚才那些对话——好说歹说,就是要亲手喂他吃饭。
“我根本不是要救你,是不想老人家辛苦整理了一天的资源回收被你毁了。”
他的好脾气全被她的固执消耗殆尽。
“呵……”
“有什么好笑?”他现在的样子很矬、很好笑?
“我发现你喔……”她贼兮兮地瞅着他看。
“我怎样?”
“明明就是大好人,偏要装出一副爱理不理人的样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英雄救美还不好意思承认。”
“你不只人格分裂,还有妄想症,重点是……美女在哪里?”他平日沉默寡言,可是遇到倪安琪这么神经大条的女人,连他都忍不住“毒舌”了起来。
就算他是英雄,有人自称美女的吗?
“我啊!”她毫不谦虚地指指自己,将脸凑到他面前。“从小到大,人家都说我是美女,你觉得我不漂亮吗?”
他为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动作而怔住。
她有一双清澈美丽的眼,小巧挺立的鼻子,丰润粉嫩的唇,皮肤白皙细致,如剥了壳的水煮蛋光滑无暇;她的身材当然是不用说了,紧实纤细,曲线完美,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她纯净柔软的性格,和那惹人疼爱的天然呆。
她的笑容很甜,带点娇憨;她的逻辑是幼童程度的,直接、坦率,有时会让成熟的大人难以应对……
“怎样?要不要修改你刚才的答案啊?”她被注视得有点不好意思,而且,居然有些微醺的感觉,连忙出声唤回自己的心神。
他敛回眉眼,这才察觉自己望她望得出神了。
“觉得不美也没关系,本来每个人对美的定义就不同,我猜你喜欢比较粗壮的女人。”
“为什么这么猜?”粗壮?他又不是务农的。“我看你用的钢笔都长得胖胖的,你这么爱笔,以此类推,欣赏的女人应该也是同类型的。”
“……”他完全被她的逻辑打败。
“喂,别顾着聊天,快吃饭,来!”她将汤匙推近他的唇边。
“不要。”他撇开脸。
她耐性地将汤匙移向右边,追着他紧闭的嘴。
他往右她就往右,他往左撇她就往左追;她来,他就闪,他闪,她再追。
一口饭搞了五分钟还没搞定。
叩!倪安琪冒火了,忍不住伸出手指往他额前一敲。“都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不听话!”
她终于明白那些追着孩子跑的母亲的辛苦,吃个饭而已,居然比她跳舞跳一整堂还累……
罗秉夫呆呆地静止不动,她居然“敲”他,像教训儿子般“敲”他脑袋?
到底谁是大人,谁像小孩?
倪安琪顺利将饭菜喂进他嘴里。“这样就对了嘛,乖乖把饭吃完,我要赶着回剧团。”
他好闷,遇到一个比他还固执、比他还坚持的女人,他居然屈服了?
幸好他们在二楼,如果这一幕被第三个人看见,他可能会考虑找座深山从此隐姓埋名,无脸再闯荡江湖了。
“对了……你现在手受伤,怎么工作?”喂进第一口,接下来就顺利多了。
“暂时休息。”他赤红着耳根,任由她喂他吃饭。
“那你就没收入了……”她无端地在说了六百多次“对不起”后,又开始内疚。
“是啊,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没好气地说。
他想自己吃饭,她却不肯把碗跟汤匙给他,问题很大,他可受不了三餐都这这样任由摆布。
“我会负责你的三餐……其他的……如果有困难你再告诉我。”
“嗯。”他由气转笑。瞧她一脸愁云惨雾的,真以为这间店生意很差,他会因为几天不工作就流落街头?
“晚上你等我从剧团过来再洗澡喔!”她想起另外一件要叮咛的事。
“啊?”他目瞪口呆,难不成连洗澡,她都要“亲自服务”?
“我先帮你把包扎的绷带卸来来,等你洗完再帮你上药。”她接着说。
“喔……”罗秉夫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他想多了。
他暗暗瞄她一眼,瞧见她耐心等着他吞咽下去再喂他一口的温柔表情,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心头冒出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悸动……
第4章
罗秉夫手腕的伤在倪安琪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痊愈。
随着公演日期的逼近,倪安琪结束排练的时间越来越晚,但无论多晚,她一定会到店里,细心为罗秉夫卸下绷带,催他去洗澡,等着帮他上药。
即使他的手腕已经可以灵活动作,即使他一再告诉她不必来了,但她坚持要遵守华医生的指示,每天推拿,上药上一星期。
“这双艺术家的手,不能留下一点点后遗症。”有次她为他推拿,低喃着。
他觉得她言过其实,心却仍因她的看重而淌过一阵暖流。
她的“负责”、她的恪守承诺、她的耐心与温柔,都超出了他以为她能做到的极限,与他最初认为的她,太大出入,他不禁要想——这样美好的女人,该有更好的男人照顾她、疼惜她……
最后一次,她在二楼等着,待他洗完澡下楼时,发现她累得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没唤醒她,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静静地注视她。
她脸上留着尚未卸掉的舞台妆,却掩盖不了眼底深深的疲倦。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安静的模样,她总是笑眯眯的,总是精神百倍,总是像个顽皮的精灵随意扰乱别人的生活……
此刻看她,不舍之情油然而生,她何苦这么倔强,何苦这样奔波、何苦把自己累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她的男友从没注意到过吗?难道那男人不心疼,不念念她、不为她分担一些?
转念之间,他又恼怒起自己逾越的关注。
起身移至窗边,望着远方天际的明月,又圆了,这表示他跟她相识的时间已经满一个月了。
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其妙开口约他下个月同一天再到同一间餐厅吃饭,那时,他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神经病;谁想得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她会坐在他的客厅沙发上,毫无防备的睡去。
夜渐渐深了,她睡得好沉,罗秉夫犹豫着该叫醒她,还是帮她喏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好好休息一晚。
“喂……”他往前跨了一步,倪安琪靠着椅背的头骨碌地往下垂,原以为她就要醒过来,罗秉夫急急停下,保持距离,结果她就以这扭曲歪斜的姿势,继续沉睡。
后天就要公演了,他实在不忍吵醒她……
罗秉夫上楼,抱了颗换过枕套的柔软枕头,轻轻地塞进她颈后,帮她调整成平躺的姿势,再为她覆上薄被,让她好好睡个觉。
见她睡得香甜,罗秉夫跳开视线,几乎一刻不留地,马上回到自己房间。
留她在屋里过夜已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大极限,至于沙发好不好睡,被子够不够暖,她会不会因为睡姿不良半夜跌倒地板上,这些都不是他该挂心的。
他的关心已经太多,再多就要模糊朋友的关系了。
翌日,罗秉夫较平常早起,下楼,发现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上,一室空荡,倪安琪已经离去……
他往沙发坐下,很难形容盘踞在胸口的那种滋味;堵堵的,有点失望,有点落寞,有点懊恼自己的多事。
倦鸟归巢是理所应当的事,她累了,能让她完全放松的地方不是这里,所以她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她男人身边。
他留住了她,反倒害得她在天未亮时独自骑单车回家,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