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凉的风徐徐拂过倪安琪仍淌着水珠的白皙细颈,拂过她蓬松飘逸的长发发梢,发间淡淡的熏衣草香味揉入风中,为盛夏添上几缕清新。
她刚结束上午最后一堂舞蹈课,洗过澡,骑着她最爱的复古脚踏车,乳白色的车身、褐色的坐垫,车前挂上编织竹篮,悠闲地穿梭在绿意盎然的林荫大道,迎着风,觉得浑身舒畅。
脚踏车弯进小巷子,停在一间门前植满植物,专卖意大利面的小餐厅,她踏上几层矮石阶,推开木门,从进门处往深处眺望,赫然发现店里的位子全坐满了。
“安琪,妳来啦!”店里服务生发现她,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可能要跟别人共享桌子,不然就要再等等……”
“没关系,妳忙妳的,我自己找位子坐。”她挥挥手,要刘晓倩不用忙着招呼她。
倪安琪身穿黑色低领棉衫,服贴着身体曲线,没入紧身的低腰牛仔裤,因为长年跳舞,身材纤细,窈窕曼妙,走起路来,步伐带着韵律感,轻盈得像只蝴蝶,不少用餐的客人注意到她,视线不自觉地停在她脸上。
她习惯了这样的注视,不以为意,只四处张望,希望还有位子。
“哈啰!”她在角落的小桌子找到了张空椅子。“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坐吗?”
倪安琪礼貌地向眼前低头用餐的男士询问。
“没有。”
“那我可以坐这里喽?”
那男子抬起头,瞄了她一眼,随后往四周看去,这举动明显表示他吃饭时并不希望被人打扰。
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有空位,隔壁桌有四张椅子但只坐了三个穿着像上班族的男人,再前面点一对卿卿我我、深情凝望彼此的情侣旁边就有两张椅子是闲置的,不过,那个世界似乎是容不下“第三者”了……
罗秉夫的视线再次回到倪安琪脸上,冷冷地应了声:“随便。”
倪安琪很快坐下,朝他点头微笑。“您好,我叫安琪。”
对方低下头继续用餐,无意攀谈,似乎对眼前有双水亮黑眸,脸蛋如洋娃娃般柔美细致的美丽女子叫什么名字完全不感兴趣。
倪安琪耸耸肩,没多想什么。现代人对于陌生人总抱持着警戒,即使处在如此拥挤的台北市,也不想认识左右邻居住着什么人,更别说与陌生人交谈。
“美女,今天想吃什么?”刘晓倩抽空走到桌边,熟稔地与倪安琪交谈。
“都好,连教了两堂课,一堂还是非洲舞,现在好饿呀,看什么比较快,重点是量多。”倪安琪软软地撒娇着。
“妳啊,吃这么多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刘晓倩羡慕地捏捏她细瘦的手骨。“妳根本是女人的公敌。”
“欢迎来学跳舞。”倪安琪呵呵笑。“要不要我再多拿几张体验券送妳?”
“上次体验完,我整整一个星期都腰酸背痛,连动都不想动,结果又胖了一公斤。”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妳只跳了一堂怎么够,找个时间再来操一下。”倪安琪往服务生臀部一拍。“快去帮我点餐。”
“知道啦,妳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刘晓倩临走前眼睛瞄向坐在倪安琪对面的男子,而后朝倪安琪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什么?”她看不懂。
对方掩嘴一笑便离开了,倪安琪还是一头雾水,拿起桌上的柠檬水灌下一大口,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努力想找这个男人的不同之处,刚才晓倩究竟要她看什么?
嗯……他有一对浓密的眉毛,笔直挺俏的鼻骨,戴着银灰色细框眼镜,看不见眼睛,只见到长长的睫毛,肤色匀称,很健康;他还有一双好看的手,握着叉子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像是艺术家或音乐家的手。
他坐姿端正,微倾身向前,优雅地卷起少许面条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像是细细地品尝每一口的滋味,要是厨师在场,肯定很感动。
她支着下巴,不自觉地望得出神了,欣赏一个人吃东西的模样居然也能这么享受。
罗秉夫感觉得到前方投射而来的目光,这种被人盯着吃饭的感觉真差,他忍不住抬起头,指指面包篮里的全麦餐包,淡淡地说:“如果妳真的很饿的话……请用。”
“咦?”倪安琪有些讶异,随后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这么说的原因,一阵尴尬。“对不起,我不饿……不是,我很饿,但也没那么饿,还可以再忍耐一下。”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解除尴尬。
“嗯。”听她这么说,他冷冷地应了声,继续用餐。
“谢谢你,你真好心。”倪安琪甜甜一笑,立刻为眼前的男人封上“大好人”。
“想太多,我只是不喜欢被盯着看。”他头也不抬,冷漠地说,幻灭了倪安琪前一刻才给他的好人称号。
“对不起……”她悄悄扮了一个鬼脸,以为他不会看到,谁知下一秒他的目光就逮到她的作怪。
要命,这个男人的眼神好锐利,吃个饭而已,需要搞到这样草木皆兵吗?
“上菜喽!”刘晓倩适时出现,解除了倪安琪的窘境。她表演特技似的一手端上好几个盘子。“知道妳饿,就不一道一道上了,汤、面包、面还有附餐的冰红茶。”
“感恩……”倪安琪大大感谢。
这时,刘晓倩又开始冲着倪安琪挤眉弄眼,不时瞄向罗秉夫,倪安琪也回敬她皱鼻摇头,两个女人在他头上无声地交流对这名男子的印象。
她猜想,晓倩一定是要暗示她这个男人很“龟毛”,要她注意点,结果她会错意了,还一度以为是晓倩欣赏的男人,要她评鉴评鉴。
“可以收走了。”罗秉夫将叉子摆进尚未用完的食盘。“麻烦帮我上咖啡。”
“好的。”刘晓倩利落地清理桌面,朝倪安琪扮了个鬼脸,迅速离开。
现在,换罗秉夫盯着倪安琪吃饭了。
他只想让她理解自己刚才无礼的行为,反省一下。
倪安琪撕开表面酥脆里头松软的餐包,蘸上浓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吃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她完全不介意他的注视,而且,虽然觉得他有点难相处,但他给人的感觉并不讨厌,眼神中隐隐透着阴郁,像心里藏着许多故事。
这使得她无端对他生出一股疼惜的好感,她总希望每个人都是快乐的。
“你刚刚面没吃完,很浪费喔!”她边嚼边打开话匣子,想放松他的心情。“厨师会伤心的,以为面煮得不好,而且,我也好心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月只能吃一次的大餐耶!”
“是谁害我没办法好好吃顿饭的?”罗秉夫没好气地反问。
“是我吗?”倪安琪惊问,而后又摇摇手指。“太在意别人的存在不好,要随遇而安,打开心房接纳万物,我们能同坐一桌吃饭,也许一辈子就今天这么一次,想想,不是很难得的缘分吗?”
她的身体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地摆动,像迎着风摇曳的花朵,脸上笑吟吟的,犹如“上人开示”。
“妳想要我把饮料打包带走吗?”他生性驽钝,完全听不进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的“教化”。
“别这样嘛……”她嘟起嘴,求饶示好。“我不说话就是,你好好的、慢慢的安心地坐着喝饮料。”
说完,她便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但眼角余光仍没放弃观察他。
他定性好够,两眼漠视前方,彷佛穿过她望向遥远的另一方,静静地等他的饮料,既不张望、也不显得局促,泰然自若,却也像陷入一种深沈的思考状态,只是不知道他的脑中想些什么。
“你平常有在打坐吗?”她太好奇,禁不住想问。
对于过动的倪安琪而言,他沈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真真八风吹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罗秉夫缓缓将视线移向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倪安琪,然后,不着痕迹地又移开,当中,表情毫无变化。
“呵……”她倒笑了,为自己没头没尾的问题发噱,也为他那副“懒得理妳”的冷面笑匠表情而笑。
服务生端来咖啡,罗秉夫握住杯耳轻啜了口。
“你不加糖加奶精?”她从来不喝黑咖啡,也不吃苦瓜。“甜甜的不是比较好喝吗?”
“刚刚是谁说不说话了?”他很受不了停不住嘴的女人。
“我……”倪安琪立刻闭嘴。
忍了大约一分钟,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下个月的今天,十一号,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吃午餐好不好?”
她想再见到他,没来由的。
他的回答是——买单,走人。
罗秉夫前脚才踏出餐厅,刘晓倩随后就来清理桌子。“喂,妳刚刚跟他聊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奇?”倪安琪贼贼地挑挑眉。“妳喜欢人家?”
“别乱说,我有男朋友的……”刘晓倩连忙解释。“他也算是常客,而且还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还不错,有点严肃,不过,这样才有味道。”
刘晓倩自问自答,听不出来有为自己有男朋友的事而收敛。
“妳知道他做什么的吗?”其实,倪安琪更好奇。
“知道啊,就在你们舞蹈教室附近,有间专卖钢笔的店,叫‘传阁’,传记的传,阁楼的阁。”
“好像看过……”
“为什么念不念呢?我们老板还特地解释过给我听,因为罗先生收藏的骨董笔重视的不是价格,而是这支笔背后的故事,一支笔凝聚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很浪漫吧!”
“故事?”果然,倪安琪的直觉是准的。
“比如英国某某公爵曾用来写情书给他情妇的笔,还有大文豪在年轻潦倒时用的廉价钢笔。”
“哇,大文豪、公爵耶……好遥远、好有历史的感觉。”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
“快说给我听。”倪安琪搁下叉子,兴味浓厚地等着。
“二次大战期间,有个美国军官在法国买了一支钢笔,打算回国后送给他即将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但是那个美国军官不幸在战争中丧生了,战后,他军中的同袍不辞千里帮他将笔送到他儿子手中。直到很多年后,故事里那个孩子长大、年老、过世了,他的家人将笔拿到跳蚤市场卖,最后罗先生买下它,整修保养后,珍藏在他的笔柜中。”
“哇……”倪安琪听得入迷。“还有呢?”
“我也是从我们老板跟他那些‘笔友’聊天时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喂,我得去忙了,有空再聊。”刘晓倩瞄到组长的脸色不大好看,连忙端起托盘,回到工作岗位。
倪安琪的思绪却还停留在那个感人的故事里,当然,也包括收藏这些故事的男人……
她一边享用美味的午餐,一边回味与罗秉夫相识的短短一、二十分钟,回想他举手投足的优雅、静谧的气质神态,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背后隐隐闪着吸引她的神秘光芒,她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捺得住好奇心的人。
午饭过后,下午要到剧团开会,倪安琪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匆匆离开餐厅,跨上她的脚踏车,往住处方向骑。
倪安琪是舞蹈老师,也是“沈睡实验剧团”的团员,最近开始要排练一部新戏,而她担纲戏里的女主角——一个刚出社会,白天黑夜有着不同性格的年轻女孩,台词不少,挑战性很大,幸好她的住处就在舞蹈教室与剧团排练室中间,省去不少往返奔波的时间。
像“沈睡”这样的小剧团,赞助商不多,资金拮据,几乎每个团员的生活都过得苦哈哈的,但为了兴趣、为了理念,就算为配合剧团的时间只能找些零工贴补生活费,精神上却是富足的。
倪安琪喜欢剧团里这种“共患难”,有如家人般亲密的感情。
她奋力地踩着脚踏车,迎面而来的风扬起她一头长发,汗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意大利面的餐盒在车头竹篮里跳跃着,十分具韵律感;连这么点小事都能令她心情愉快。
咦咦咦……
人行道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跃入她眼角,米白色宽松针织上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这不是刚刚跟她同桌吃饭的“罗先生”吗?
倪安琪立即按住煞车,倒回几公尺,开心地拨动脚踏车把手上的车铃,回头朝罗秉夫挥挥手大叫——
“嗨!嗨!”
罗秉夫看见她了,微微放缓脚步,却没有停下,最后,经过倪安琪身边,继续往前走。
倪安琪没放弃,将脚踏车牵上人行道,追向罗秉夫,一脸灿烂地朝他打招呼。“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罗秉夫不觉地皱起眉,要不是先前在餐厅里听说她是教跳舞的,他八成会认为她想跟他拉保险;非亲非故的,为什么缠着他?
“听说你经营一间钢笔专卖店?”她牵着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嗯。”不只缠着他,还打听他?
罗秉夫下意识地竖起防备,这女孩给人的感觉并非世故深沈,反而带点憨直的天真无邪,但往往像这种看来毫无心机的人才最危险,待人卸下心防后,接着便任由她予取予求了。
“我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买支钢笔送他。”倪安琪道出她的计划。“他是编剧,很有才华喔,写过好几部很受好评的戏,《镜花水月》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他连新闻都很少看,更何况连续剧。
“那《少年阿成》呢?”
“没。”
“那……《庄伯》?”她愈问愈没信心。
“《庄子》读过,庄伯是谁?”罗秉夫瞅着她的一脸期待,却没办法不泼她冷水。
“庄伯是个农夫……”倪安琪显得很失望。“你不看舞台剧的吗?”
“妳是指‘表演工作坊’、‘屏风表演班’那种舞台剧?”
“对、对!”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们是‘沈睡剧团’,在红楼、社教馆、皇冠艺文中心、牯岭街小剧场都演出过。”
“喔……”他不感兴趣地草草应了声。
倪安琪也感受到了他的意兴阑珊,不过还是对自己的剧团很有信心。“我们近期会推出一部新戏,等确定展演时间,我再请你去看。”
“嗯。”他随口应着,并没听进心里。
对付这种一头热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冷”,不要反驳、不要接话,让话题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罗秉夫生性淡漠,除了那些往来多年的顾客及同样是钢笔爱好者的“笔友”外,对陌生人一向拒而远之,他喜欢简简单单过生活,不想招来太多枝枝节节。
“对了,我说要送支钢笔做我男朋友的生日礼物,下次到你店里,你帮我介绍好吗?”倪安琪转回一开始停车下来的目的。
“最好使用的人可以亲自来试笔,感觉一下重量、手感跟笔触,妳挑的未必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