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也立起身:“既如此,我去寻潘白华,他在京城内人脉甚广,想必亦会探得些消息。”
二人计议已定,于是分头行事。
这边清明直至相府,门卫见得是他,不敢耽搁,另有一个仆役,便带了他来到那日所至精舍之外,行一礼自行退开。
清明也不客气,咚咚的敲了两下门,叫道:“潘白华,你在不在?”
方叫了一声,便有熟悉的温和声音自里面传来,“清明么,怎么不进来?”
清明推门而入,见室内除了潘白华外,另有一个徇徇儒雅的中年文士,他识得这人是潘白华手下第一号心腹范丹臣,也正是那日与南园在亭内相谈之人,笑道:“原来范先生也在,巧极了,我恰想到一事,大家一同商议。”
他对小潘相直呼其名,对那范丹臣却颇为客气。这也是清明细心之处:他虽与潘白华交情不同,对他手下却从来注意礼数。
潘白华笑道:“清明,你想到了甚么,不妨说来听听。”他面上虽仍带笑意,眼神却十分关注。
清明也不犹豫,便把戎族一事一五一十说了,这几人皆是闻一知十的人物,只听“戎族”一语便已猜到大概。那范丹臣猛地起身,叫道:“正是如此,如何从前便没有想到!”
那范丹臣平素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忽然如此,清明也不禁暗吃了一惊。
潘白华凝神思索片刻,终道:“此事,定与石敬成有关;纵是有议和之事,此刻只怕也尚未定夺。”
这两句话虽短,却均是切中要害:一来石敬成必定牵涉其中,甚至就是主谋也说不得,否则小潘相这边消息不会遮掩如此严密,但想到此点,便也可由石敬成这边下手,查探消息。二来旨意含糊,可知和议之事并未定夺,既是尚未定局,便终有办法可想。至于这“办法”为何,座上的二人一为杀手,一为谋士,这其中种种布置,自然都清楚的很。
但当务之急,还需查清真相究竟如何,否则便有一千条办法,亦是无处可施。
他抬首望向范丹臣,“范先生,这戎族一事,就烦劳先生去查一查了,明日午时,想是可见先生有个大概出来。”言语之间,十分温和。
范丹臣不敢怠慢,恭谨答道:“是!”举步退出。
清明亦想一同退出,潘白华却笑道:“清明,你跟着出去做什么?”
清明奇道:“做事啊,还在这里闲坐着不成?”
潘白华微笑:“你能来这里,想是戎族一事早和沈南园交代过了。他既已去和内线联系,这边又有范丹臣,再怎样快,终不至今晚就查明一切。何况,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
这次清明当真有些不解:“我还有甚么事情要做?莫非江涉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不是。”潘白华闲雅一笑,容仪静切,丰神如玉,“静王那边已然计议清楚,眼下虽有变故,但并不碍事,待此事查清,相机便可上奏。”
“可是现在,我要你陪我喝酒。”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然后讲个故事给我听,我猜想你今天一定听到了一个很伤心的故事,是不是?”
清明很深很深的叹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的星星,“潘白华,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很认真的说:“为什么我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你总是知道得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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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杯斟满琥珀光。
酒是好酒,琥珀样的颜色,香醇浓厚,清明一杯接一杯地喝,几乎没怎么动桌上的小菜,连喝了数杯,他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华彩如星:“潘白华,其实江涉从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吧。”
潘白华微笑一下,道:“略知一二。”
他说“略知一二”,其实就是大体上都清楚的意思,清明对他知之甚深,自然明白话中含义,他抬眼看着潘白华,“我却是第一次听说,军师派我来玉京,也从未提过江涉此人。”
从未提过江涉其人。
或者段克阳以为江涉在当年烈军那一场刺杀中已失了性命,又或者,他认为,若江涉知道玉京一事,只会起到不利作用。
潘白华静静地看向清明,半晌,方叹了口气,“清明,我都明白。”
方知三十年前那一场旧事之时,清明便觉心中压抑得厉害,真想抓住潘白华把此事好好谈论一番,然而此刻二人对坐饮酒,又觉此情此景,任何话语实在都是多余。
只因面前这人知他,如此之深。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清明已颇显醉态,潘白华自己酒喝的不多,却一直为清明斟酒,清明也不顾忌,酒喝得又急又快,到后来,一双眼眸里水光潋滟,满是醉意。
他一手握了玉杯,一面笑,神采飞扬,“罢了,潘白华,哪怕只今晚这一醉,也不枉我识得你一场。”
潘白华温文一笑:“这是第二次,清明,我初见你那日,你也是醉了的。”
清明笑道:“是,你倒记得清楚,可是我至今为止,也只醉过这两次。告诉你一句话,这两次我起意喝酒,最初都是心里有事,可是后来有你陪,我都是很开心的。”
他将手中玉杯放在桌上,翻转手中牙箸轻击玉杯,一面敲,一面随着拍子曼声唱道:“辛苦最怜天上月……无奈钟情容易绝……”
无奈钟情容易绝!
潘白华轻轻抱起醉倒了的清明,穿过几重门户,将他安置在内室一张极舒适的床上,又为他除去外衣鞋袜,盖上丝被。方要熄灭桌上灯火,回首却见清明额前发丝散乱,于是低下头来为他整理散发,二人相距既近,觉他呼吸中仍带酒气。不由苦笑了一下:“也只有此时,你方能说一两句我想听的真心话么?”
他挥掌轻灭灯火,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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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丹臣进书房时,潘白华正坐在窗下打棋谱,此时已是二更天,月色昏暗,遥入碧纱窗中。他不敢惊动,只站在那里。直到潘白华下完了手中一步棋,抬头看见他,方躬身行礼道:“潘相,丹臣有一事相禀。”
“哦?”
“便是那清明雨之事,从前丹臣不过当他杀手之流,今日看来,此人心思机敏,决断又快,潘相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当是绝好一个臂助。”
潘白华缓缓放下手中一枚黑子,一双眼却仍看着棋盘。
“潘相,那清明雨身份甚是特殊,只怕玉京事成之后,两边皆不能容他,若潘相到时再不加援手,他根本是无处可去。正是绝好一个机会。只是清明雨此人,若一旦不能收为己用,也绝不能留他。到时这等人行事全无顾忌,若为敌对,实在太过危险。”
潘白华端起茶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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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里像着了一团火,又像塞了一大团棉絮进去。他一手揭开被子,便跳下了床。房间里没有点灯,有清浅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四周萦绕着淡淡的佛手香气。清明连鞋子也未穿,赤足踏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驾轻就熟地摸到桌边,找到茶壶,连倒了三杯茶水喝下去,这才觉得好受些。
茶水居然还是温热的,里面加了薄荷和不知什么药草,别有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
他又跳到房间一角,果然,一个银盆还在原来的位置,他用里面的冰水猛洗了几把脸,这才清醒些。却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点又好气又好笑的味道:“刚起来就跳来跳去的,才四更天,上来,再睡一会儿吧。”
清明一回头,却见潘白华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靠坐在床上,一双深黑色眸子在静夜里分外耀眼。他抬头看一看外面天色,果然还早,加上昨天晚上实是醉得狠了,方才虽用冰水镇过,仍是疲惫不堪。也就慢慢走回来,笑道:“这两年,水银阁倒是一点未变。”
潘白华微笑道:“原是你住的地方,想改哪里,自己说就是了。”
清明笑道:“算了,两年住不上一次,改他做甚么!”他每次若是来相府,必定是住在这里。只是他和潘白华见面次数本就不算多,在京城之外聚也就罢了,即便是在京城内见面,清明也少进相府,且是进了也不见得一定留宿。上一次住在这里还是两年前,清明到京城附近完成一样任务,完成后他进城去找潘白华,自己喝过了酒便住在这里,那时水银阁里的布置,便与此时一般无二。
直到又躺回床上,清明才体会到自己昨天醉的多厉害,站着时还好些,一躺下来,身体和柔软的床铺接触,才觉察到骨头像被拆过一般,头也痛得惨,不由叹气道:“这是甚么酒,真是凶到家了,我第一次醉得这么惨。”
潘白华叹道:“怎不说你昨天喝了多少酒?”说着俯身下来,伸手在清明头部轻轻按摩。
清明小声念道:“还不是你灌的……”
他合了眼,忽然又有点紧张的问道:“喂,潘白华,我昨天喝醉后,没说甚么吧?”
潘白华笑道:“有,怎么没有,你抓住我袖子说要我把灵犀让给你,现在都忘了?”
清明叹道:“这是第一百零一次提起,毫无新意的谎话。灵犀又不是东西,什么让不让的?我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其实清明酒品还不错,喝醉了倒头便睡,倒从来不说醉话或者胡闹。昨晚实在喝得太多,自己也有点不放心起来。
潘白华只是笑着不语。
清明见他不开口,翻个身道:“罢了罢了,就算说了什么也好,反正也收不回去。”想了想又道:“哎,江涉生的真好看。真想看看他年轻时模样。”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潘白华听得都有点啼笑皆非,道:“你这话要是被江世叔或者静王听见,非把你打出门不可。”
清明笑道:“知道,所以只敢在你面前说说么。”又道:“要不然能见一次云飞渡也行,喂,你在京城见没见过他?”
潘白华手上加重了些力道,叹口气:“笨小孩,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清明睁开眼,笑了一下,“也对,我怎么呆了。”
潘白华不禁屈指敲一下他额头,笑道:“平日里太清醒了,偶尔呆一下,也不是坏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知不觉中,竟至了五更,外面天色不过蒙蒙亮,一声鸡啼却遥遥传来,静寂京城之中,这一声鸡啼便格外刺耳。
清明翻身坐起,动作太快,头还有些隐隐的疼,他一手去寻外衣,回首却见潘白华依然靠坐在那里,便笑道:“天亮了,快起来!”
潘白华看着清明,眼里神色复杂,半晌,方缓缓道:“把那只公鸡杀了多好。”
小潘相何等深沉蕴藉一个人物,忽出此言,清明也不由一怔,终道:“就算你是小潘相,也不成把天下的公鸡都杀了。”他一边飞快穿着外衣,“你要上朝,我这边……自然也有我的事情要做。能得这一夕之醉,清晓长谈,已是难得之事了。”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只是清明要的,最多时也不过是一醉而已。
九 藏影楼
清明回到客栈时,南园不在房间里。
正是黎明时分,稍带暗淡的日光由窗纸内缓缓透进来,清明沏了一壶浓茶,坐在窗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双眼只看那窗棂之上光影徘徊。不知不觉中,一壶茶被他喝了个干净。
晃晃杯子,清明奇怪自己茶水喝的这样快。于是提着壶去外面续水。方走出门外,却见廊下站了一人,四十左右年纪,文士装束,却是范丹臣。
清明提着茶壶笑笑,“范先生,进来坐,外面有露水。”
那范丹臣犹豫片刻,也便走了进来。
到得房间之内,二人分宾主落座。要知从前他们虽然亦是相识,但并无什么往来。清明心知范丹臣此刻来访,必有缘故。也不着急,笑吟吟等着他开口。
果然时隔不久,范丹臣便道:“于公子,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询。”
“哦?范先生且说来听听。”清明挑眉一笑。
范丹臣却是神色肃然,“于公子,不知你对我家相爷,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一大早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个问题?清明心中疑惑,却仍是笑道:“潘相才华出众,文武双全,自是一代名相。”
这话说的不算错,但也未免太过套路,范丹臣显然并不满意,“那以于公子之见,潘相与石太师又或玉京之段军师相比,又是如何?”
清明心中更为诧异,但面上神情不变,道:“潘相虽然年纪较轻,然而这些年隐然已可与石太师分庭抗礼,自是了得人物。”
这句话说得依然不落实际,既未提潘白华与石敬成相比究竟如何,更未提段克阳一字半句。
范丹臣显是不耐再兜圈子,他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沉吟了半晌,终道:“其实,于公子不见得终身只认玉京段克阳这一个主人。”
他此言一出,清明方自恍然大悟,说到底,这范丹臣竟是为潘白华做说客来了!他心下明白,面上却故作不解之状:“范先生何出此言?将来玉京既降,与你家相爷在朝中亦可通力合作。彼此相助机会甚多,不也是一家人一样了么?”说完,先自笑了两声。
范丹臣也笑道:“于公子又何必装糊涂,到时朝里玉京,哪一处还容得下你?”他笑容和蔼,语气却甚是森冷。“十年来于公子身上背了多少人命,想是不必我多说,且不提那些朝廷命官、江湖豪杰、巨商大贾,只最近定国陈将军这一桩,试想朝中可能放过公子?玉京若降,只怕朝中第一个条件,便是交出你这玉京第一杀手吧。”
清明微笑不语,范丹臣也不在意,又道:“玉京城中亦是一样,于公子,玉京受降一事如此机密,连烈将军都被瞒过。倘若哪一日果然受降,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公子你!只因于公子身处核心之中,所知机密,又实在太多了些。”
清明依然在笑,但笑容已渐至凝固。
范丹臣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说的这些,于公子想是也十分清楚。”
清明笑道:“是么?”
“不是?”范丹臣冷笑出声:“玉京受降一事公子一直瞒着沈南园,许多机密事情根本不容他插手,分明是暗中维护之意。只因这些机密,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于公子也是深知将来可能被玉京除去,故而才想方设法不让沈南园参与进来,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