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淡金阳光洒在他面上,恍然可见乌发中浅淡银丝和眼角细微纹路。远远望去,依然是白衣俊美的一个人,细看之下,方知毕竟是光阴飞渡。
一瞬间,清明决定下了这个赌注,他微微一笑:“老师是不敢当的,承蒙段军师厚爱,略指点了我几年。”
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江涉抬首,极轻的笑了一下:“玉京的使者么?”
清明正色道:“正是。江前辈,其实我这次进京,最主要的,也是为了见您一面。”
“见我?”江涉也不禁微微一怔。
清明叹道:“江前辈又何须惊讶,今日之江前辈、陈玉辉将军、还有玉京之段军师,烈将军,三十年前,不都是极熟识的好友么?”
此言一出,江涉脸上颜色剧变,本就极差的面色更是宛如清白瓷器一般,瘦削手指猛地颤抖起来,竟是不受控制。静王站的并不远,一眼见得如此,三两步就要跑过来,江涉却又挺直了身体,向他缓缓摇了摇手,静王脚步当即顿住,见江涉神色十分坚决,终是退了回去。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他惨淡笑笑:“是三哥告诉你的吧。”
“不过,当年不止四个人啊……三十年前的事,大抵也没甚么人知道了,那时,七个人在一起,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别人叫我们甚么‘京华七少’,那时年轻,胡闹倒是真的……”
………
“阿云和阿七站在一起,街上的大姑娘都只看他们两个了!”
“嫉妒啊你!”有人头上被猛敲了一记。一个年轻飞扬的声音叫道。
“别闹了,喝酒去,大哥他们几个都等急了。”
“大哥又进宫当值去了?真是,最近每总缺他和老三。”
“大哥和三哥有官职在身,自然不同。”一个沉稳老成的声音答道。
“那,那老六还做官呢!”
“二哥,六弟是世家,不一样的。”依然是那个声音。
“算了算了,老四你总帮着他们说话……”
“恭喜二哥,最近升迁的好快!”十分温文的声音笑道。
“老六你也拿我开心!”一肘子扬过去。
温文声音的主人笑着躲过,“只阿七还是白身……”
“他还小呢,急什么!”前面的声音,略有些不以为意。
“那有什么好,和六位哥哥在一起才好呢!”一个仍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声音叫道。
………
“当年的京华七少里,我排行最小,烈军排行第二,段克阳第三,陈玉辉第四,第五……”江涉微微停顿一下:“是云飞渡。”
寒江之畔,一身浴血的云飞渡竟是江涉的五哥。
清明只听得惊心动魄,这些内情,他其实一概不知,敢下赌注的原因:一是方才江涉无意间脱口一句“三哥”;更重要的是,当日他刺杀陈玉辉之际,瞥见桌上一个小手卷,手卷陈旧,上面的几个人物竟是十分熟悉,当下便把手卷放入怀中藏好,却从未想过,画中人物竟有如此错综之关系。
这个赌注,他已赢了一半。
他自然不会在江涉面前提到此事,若被他知道自己便是杀陈玉辉凶手,只怕命也要送到这里,更不用说其他了。但想到那画卷上还有两人,自己却不识得,不由问道:“那么余下的两位……”
“排行第六的潘意你大概从未见过,他是白华的父亲,几年前病逝了。”
清明“啊”的一声,想到手卷上一个斯文清俊的年轻人,单看相貌,与小潘相并非十分相似,但那种温文中隐隐显贵之气质却是如出一辙。
“而排行第一的人,大家最服气的大哥,正是石敬成。”
当年,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今天这样的结果。二哥烈军脾气暴躁,其实十分关心兄弟;三哥段克阳聪明机智,很少有事瞒的过他;四哥陈玉辉沉默寡言,擅长兵法;五哥云飞渡刚烈骄傲,最是性情中人;六哥潘意出身世家,形容温文,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却很少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大家最为信赖,如兄如父一般的人物,却是大哥。
京华七少,绝无无名之辈。
大哥石敬成和六哥潘意一开始就是朝中人物,六哥还可说是家世原因,大哥却是完全凭着自身才智,他文武双全,三十岁的年纪,已在朝中颇有势力。
后来三哥段克阳投到了宁王手下,一次六哥喝醉了,用筷子敲着酒杯笑着说,三哥其实是最骄傲的一个人,绝不甘于人下的,只可惜,他太有心机了,心机太盛也会遭人忌的。可是说这话的六哥也是个心机极深的人物,但是他一直对我很好,他说,他只我这么一个弟弟。
现在回想起来,大哥和三个的对峙,大概早已开始。
两个一样才气纵横又骄傲到十分的人物,莫非真的不能共处?
二哥烈军大概真是被宁王的霸气才华吸引过去的,那位宁王殿下,当年也曾见过几次,果真是不世出的人杰。
五哥云飞渡一向和二哥最为要好,他投到宁王那边我倒并不吃惊。
但是,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们会刀兵相见。
京华七少,凋零几半。
除了朝上,后来我很少再见到大哥,四哥常年驻守边关,相见更少;只有六哥,时常还来探我,一次他苦笑着对我说:阿七,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我足足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说这话的六哥潘意,却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他本来是那么风雅洒脱的一个人物。
“江前辈!”却是清明的声音把江涉唤回,他勉强抬起头,看了面前这个笑意轻扬的年轻人,“既是前辈与军师当年曾有兄弟之谊,我叫一声‘前辈’,勉强也不算僭越。于冰有一事相求,望江前辈看在昔日情谊与玉京数十万百姓份上,援手相助。”
江涉只是静静倾听,并不发一言。
清明若不惊慌,继续述说:“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玉京愿降!”
这一句话声音压得极低,江涉瘦削手指又一颤,道:“你说什么?”
“不错,玉京愿降。但即便降后,城中仍须留有相应军队,两位王妃需得妥为安置,城中首脑保有相应地位,最好……”清明一笑:“能在玉京中继续任职。”
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之极,但细想之下又并非没有道理:朝里最了得的将军陈玉辉已死,北方戎族蠢蠢欲动,若玉京肯降,自是上策。
虽然,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
清明又道:“不直接与朝中商谈的道理想必江前辈也知晓,只因石太师绝不会赞同此事,太师官高权重,只有静王殿下与小潘相联手上奏,方可一试。倘使此事真能做成,一来住了刀兵,救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二来前辈兄弟亦有相见之日,也全了情义,岂非甚好?”
这一番话情理俱在,也是清明看出江涉原是个性情中人,方出此言。他住了口,静等江涉答话。
“兄弟情义?”江涉忽然苦笑一声:“你可知,我这一身伤病是如何来的么?”
他不待清明答话,又道:“十年前,有人拼了性命不要来到京城,只为杀我……那一次,若不是阿静在我重伤后倾了全力救我,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之数,虽然活下来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这些年只苦了阿陵,我重伤那年她才十七岁,我一个幼子江澄只有三岁。家中再无他人支撑门庭,她竟携了弓箭,至朝上自请承我之位……这十年来,实是难为她了……”
清明至此方知为何江陵以一女子之身,竟能至此高位。江涉几句轻轻带过,当日朝堂之上,可不知经了多少波折。随即又想:其实江家若是依靠静王庇护,原不必如此艰难,可见这江家父女,也均是十分骄傲之人。
正思量间,却又听江涉声音响起:“那时我方知道,二哥是何等恨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那是经历多少磨折之后的平淡。
清明不由后退一步,心道自己果真疏忽,既是看出江涉伤势是留风掌所致,却怎地未想到这一点?
原来清明和南园皆是段克阳一手教养出来,但段克阳武功偏于阴寒一路,不适于南园。故而南园之成名绝技留风掌,却是烈军亲手教授。
纵是他应变甚快,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话来。
江涉看着清明神色,忽然淡淡一笑:“其实二哥要杀我,我并不怨他。当日若不是我在城墙之上射了宁王那一箭,五哥又怎会惨死?一命偿一命,原也是应当的。”他微微抬首,望了天际浮云,“世人皆道我当日那一箭是为了天下黎民,之后加官晋爵,又人道我是为了名利云云,那些,其实都是假的。”
“我少年起就和六位兄长一起,说是名气不小,其实一直靠他们护佑,并无江湖经验。宁王叛乱那年我只十七岁,看他们刀兵相见我竟是呆住了,六哥一直说我太孩子气,可在那之前我当真毫无所觉!后来京城整整被围了三日,那一天在城墙上,我看见宁王,心中便想,若是这个人一死,我们兄弟岂非又可团聚,依旧像从前一样?那一箭,那一箭便是从此而来!”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猛然咳嗽起来。眼见静王又要走近,却被他厉声一句“阿静,我没有要你过来!”生生阻住。
清明停了一下,无视静王的杀人眼光,走近了些,右手贴上江涉背心,为他调整气息,待江涉气息稍定,方道:“其实江前辈所想,并不尽然。我只知道一件事,若是烈将军的留风掌当真是想杀一个人,只怕是当时便死了。又何谈什么后来找灵丹妙药前来救助?烈将军或者当年自己也不自知,他那一掌,其实手下仍是留了情吧。”
手掌下的清瘦身躯一震,半晌无言。
终于,江涉缓缓开口:“好,我便助你。”
清明心中大喜,面上却仍保持平日笑意,退几步深行一礼道:“于冰谢过前辈。”
他转了身,正要向潘白华他们方向走去,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江涉:“玉京之事,只怕烈军并不知晓吧。”
清明心中一凛,却不答言。
迎面见到潘白华面上温和笑颜,清明心中忽然一阵冲动,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潘白华,我刚知道一个很伤心的故事,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然后他顿住脚步,先笑了一笑,说出口的却是:“江前辈已答应相助,潘相,下一步就要你和静王爷斟酌行事了。我和沈南先行告辞。”不理众人脸色,拉了南园便走。
潘白华也有些惊讶,叫道:“于公子……”
清明笑道:“一起来便已够招摇了,莫非还要一起走不成?静王爷、江统领,改日有机缘再见!”
众人见他说的有理,于是也不多让。
南园听得江涉应允,心中也自喜悦。直到了演练场外,方才到:“清明,做什么急着要走?”
清明一面走,一面道:“那里已经没我们事了,不走做什么!何况,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与今日旨意相关的大事,故而急着出来。”
南园见他说的认真,便也不再多言。清明来往京城几次,熟识路径,辨了一下方向,便和南园向客栈而去。
然后,不知不觉中,下雨了。
南园皱了眉:“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天气,怎么这样?”拉了清明在一家店铺屋檐下躲雨,又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卖伞的所在。”说着返身又跑入了雨中。
清明站在屋檐下,一双手笼在袖子里,他其实并不讨厌下雨,但就此看看雨景,倒也是件不坏的事情。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眼望去,京城楼阁,皆在烟雨之中,仿佛隔了一层旧事,朦朦胧胧的看不大清楚。清明悠然自得地哼着小调,忽然想到:三十年前的江涉等人,年少风流、风神俊朗,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在京城里逍遥自在的看过雨景。
不知何处,有琵琶声铮铮琮琮的响起,一个女子声音遥遥传来:“……记得啊谁扶上马,那记当年许多话。”
但是三十年后的江涉,依然有着当年一样的性情。
正胡思乱想中,忽见街上雨中走过一个年轻人,并未打伞,一身单薄青衫被雨水浇得紧贴在身上。左手腕上胡乱缠了白绢,便有血痕渗出来。京城里那般了得的一个人物,此刻却只得孤身一人。
南园恰在此时回来,手里拿了两把紫竹油伞。清明接一把在手,却向那青衣人掷过去,笑道:“梅侍郎,接着!”
那青衣人一怔,一伸手将伞抄住,抬头见竟是清明,举手便要将伞掷回。
清明却笑道:“梅侍郎,这伞不是送给你的,是卖给你的,你若想要,拿一两银子过来。我可不是什么滥好人,拿钱换货,没有钱,直接把伞还我就是了。”
青衣人又一怔,想是从来没想到有人竟会说出这种话。他抬首又看了清明一眼,神色茫然,犹豫片刻,竟是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扔了过去。
清明一手接住银子,微微一笑。
望着他身影渐去渐远,南园不由问道:“清明,这人是谁?”
清明道:“青梅竹。”
南园一惊:“那你方才还把伞给他,莫非……”
清明已知他意,笑道:“青梅竹这个人,脾气又绝下手又狠,就算我今天给他一把伞,他日后下手,也不会因为这个留情些。”
“那你掷一把伞,所为何来?”
清明看了南园,半晌,方才笑道:“也没甚么原由,只是忽然想给他一把伞,于是就给了。”说着接过南园手中另一把伞,道:“你我打一把吧,好在现在雨也小多了。”
“清明,我忽然也想到一件事。”
“嗯,甚么事?”
“一把伞,无论怎么样,也绝值不到一两银子吧?”
八 拟把疏狂图一醉
在客栈里,南园刚一坐下,便问道:“清明,你方才想到了什么要紧事?”
清明一笑:“我也只是推测,南园,这几日你与京城内线联络,可曾听说有戎族方面消息?”
南园一怔:“戎族?这个并未留意……”
清明顺手拿了两只空茶杯,放在茶壶一边:“茶壶是京城,白瓷杯是玉京,青瓷杯是戎族。我今日劝说江涉之时,心中也曾想过,江涉会不会应允相助?以大局而言,朝中并无出色将领,北方又有戎族相犯,形势对玉京更为有利——但是,但是若戎族已与朝中议和,甚至答应借兵相助,又当如何?”他右手执青瓷杯轻轻一碰,那只白瓷杯掉落地面,摔了个粉碎。他忽然又站起,自语道:“不对,借兵相助当不至于,石敬成决不会做出这等前门拒狼,后门进虎的愚蠢之事。只怕和议一事也未定夺,否则,这道旨意不会如此摸棱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