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见清明停了脚步,原当他就此改了主意,谁知清明转身一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听说这位灵犀姑娘与咱们玉京城里的绿绮堪可一比,怎能不去走走?”
南园只觉头大,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咱们临行前一夜,你说有事告假,不会就是去访那位绿绮了吧?”
啪的一声,清明把手中折扇轻轻一合,笑道:“正是啊,你怎知道?”
“……两个月前你不还是和燕子楼的玉儿走在一起么?”
“南园你错了,玉儿姑娘是三个月前,两个月前是烟华阁的问菊。哎说到这位问菊,虽然相貌算不上一等一的出色,可是弹的一手好琴,南园你真该听听……”
“……”我不认识你……
清明却把手中折扇复又轻轻展开,笑道:“不去也罢,我们去天下居吧。”
“天下居?”好生大气的名字,似乎并非纵情声色之所,但南园犹不放心,追问一句:“这里又是什么所在?”
“放心吧。”清明微微一笑,“这里是京城出名的酒楼,里面的八宝鸭子和玉泉酒十分有名。而且——”他话锋一转,“听说那位潘白华,也经常在这里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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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之地,果然别有一番尊荣繁华。二人在街上走了,南园忽道:“清明,你也太过了,阿绢该怎么想?”
“怎么想?”清明奇道:“她又不是我未婚妻。”
南园真被他气得吐血,索性不发一言。
那天下居雕梁画栋,大气之中又不不乏雅致,果然当得起这名字。两人举步上了二楼,拣个靠窗位置坐了,此刻时未近午,楼上客人并不多。清明应口一串菜名,又要了京城出名的玉泉酒,倒似熟客一般。南园不由好笑。
正等待间,清明却一拉他,声音压得极低:“看东首窗下客人。”
南园一愣,向东首望去。他上楼时自然注意全楼情况,那东首窗下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两个书生,正自对酌,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另一桌却只有一个年轻人,行伍装束,形容英俊,然而双目红肿,一脸风尘。清明提醒注意的当是此人,但若说他是潘白华,年龄、气质未免都差的太远。
正思量间,清明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何琛”。
南园一惊,这何琛乃是那定国将军陈玉辉的副官,刺杀当夜南园在中军帐外,并不曾见得他。此刻何琛竟出现在京城,料想应是上奏陈玉辉被刺一事,清明二人已是一路疾行,不想他动作也是如此快。
南园手指也蘸了茶水,写道:“不知他觐见于否?”
清明一笑,写了三个字:“我去问。”
南园一惊,尚未言语,清明已是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
那人正是何琛,然而脸色憔悴,犹带戚容。这几日他一路劳顿,又兼心中伤痛,全凭着一股硬挣之气才挺到这里。途经天下居时,想到临行便曾与将军在此小酌,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由自主便走了上去。然而要了酒菜却神思不属,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方出神间,忽见一位年轻公子自对面走来,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仪容秀丽,神采飞扬。作一揖道:“这位将军打扰了。”也不待何琛说什么,径自便坐下。
何琛心里正愁闷,也不耐烦多说话,清明倒不介意,笑吟吟道:“素昧平生前来打扰本属冒昧,但小可见将军服饰颇似定国将军麾下的飞龙骑,陈将军乃是家父平生最为钦佩之人,故而冒昧问上一句,不知陈将军在前方战绩如何,可是已经得胜归来了么?”
本来这是军国大事,并无事先向外人泄露之理。但何琛一来年轻,二来此事已是多日郁结在心,三来清明貌似关怀,实则恰触到他痛处。不由伤心道:“陈将军……陈将军已被清明雨那恶贼……”一语未完,忽省得自己出言冒失,连忙收口。
清明故做不解状,道:“清明?清明节下雨与陈老将军又有什么干系?皇上此刻必定龙颜大悦了吧,哎我说这位将军……”原来何琛实在难捺伤痛,放了银子在桌上匆匆下楼,只说了一句:“我明日便去觐见。”犹带哽咽之声。
清明也起了身,回了自己座位。那边南园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不由低声道:“亏你,竟问的出。”
这一声其实不无责备之意,清明却道:“恶贼啊,这个称呼倒也不错。”说罢自饮了一杯酒。
其实南园自己也是杀手,杀人被杀之事早是司空见惯,但清明自己便是凶手,却当面借着陈玉辉死讯去刺探消息,也不免觉得他有些过分。若清明说一两句解释言语,他自己反要歉意的,未想清明漫不在意,倒调侃起来。
清明又倒了一杯酒,道:“那边两位客人也不错。”说着携了南园的手,径自向那两个书生座位走去。
南园心中不解,又合着方才那一分若有似无的怨气,也不答话,只随他过去坐了。这次清明连招呼也未打,大剌剌一坐,又叫道:“小二,把我们酒菜移到这边来。”竟是不待主人言语。
南园未免诧异,抬头仔细看那两人一眼,不由心中暗惊。
眼见上首那人不到三十岁年纪,身形高挑,眉目生得温文细致。素色长衫上系一枚碧玉双鱼。远看不甚出奇,近坐了,方觉这人周身一种清华显贵之气隐然其中。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下首那人与清明年纪仿佛,面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一双眸子却生得妩媚灵活之极,眼风只轻轻一转,邻近几个客人,竟不由自主红了脸。
上首那素衣公子见二人过来,非但不恼,反微微笑了,待店里伙计收拾完杯盘,方道:“二位相貌不凡,在下方才便有意招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南园拱手笑道:“在下沈南,这是表弟于冰。”原来外人只知清明雨与南园名声,二人真实姓名却无人晓得,虽则如此,于清明和沈南园毕竟也太过招摇。故而南园假用了化名。
素衣公子也笑道:“幸会幸会,却不知沈公子仙乡何处?”
南园自然也假造了籍贯身份,二人这里寒暄,清明却不说话了,一手托了腮,只不错眼珠看着下首那书生。
南园说了一会儿话,见清明如此,不免奇怪。那素衣公子也停了口,却听清明感叹道:“好漂亮。”
这一句说得倒是真心诚意,却也未免有点莫名所以。下首那书生却笑盈盈道:“甚么好漂亮?”声音有些怪异,倒似刻意压低了嗓子一般。
“眼睛好漂亮。”
“眼睛,哪一个的眼睛?”
“自然是京城花魁,会芳居的灵犀小姐的一双眼睛。”清明忽然起身一揖,庄容道:“在下竟然一时未认出小姐,乃至失了礼数,唐突佳人,罪过罪过。”
那书生嫣然一笑,“公子过奖了。”声音也为之一变,不再如方才的刻意压抑。只这五个字,低低的一声,却是说不出的千回百转,南园一边听了,心神都不由为之一荡。
那素衣公子在一旁笑道:“于公子也好厉害一双眼。”
清明笑道:“怎比得上潘相。”
“怎比得上潘相”这短短六个字一出,南园、灵犀皆是一惊。
那素衣人倒不惊慌,淡然道:“潘相,哪一个潘相?”
这句话倒合上了方才灵犀那一句,清明笑起来,“京城里除了潘白华,在下并不曾听说有人当得起这两字。潘相,您说是么?”
“哦,于公子却又怎见得我便是那潘白华?”
清明笑道:“公子气度高贵不凡,衣着虽寻常,所佩的碧玉双鱼却价值千金。言谈手势显是惯于指挥他人,偏又半点不显刻意。再加上身边的灵犀小姐——京城里人物虽多,然而除了潘相,又有谁能得灵犀一顾?”
“更何况——”清明眉锋轻轻一挑,容色间便多了三分佻脱,神情灵动,煞是动人,“除了潘相自己,我还真不知有什么人敢在京城中随意直呼潘相名字的。”
素衣人看了清明神态,微笑起来:“除了我自己,还可以加上你一个。”话语之中已不再否认自己身份,“倒是于公子,不会是只为了确定一个身份就过来吧。”
“此处不便,可否请潘相移一步说话?”
“于公子有何要事?”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不是“要事”,也打动不了小潘相。
清明笑笑,“潘相,我们来自玉京。”
只这一句,足矣。潘白华脸上终是变了颜色。
虽是兵行险招,然而事态紧急,南园心道:确也别无他法。
几人举步下楼之时,南园悄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便是潘白华?”方才那番理由对别人说倒罢了,他沈南园对清明知之甚深,可绝对不信。
“你还记得绿绮么?”清明也悄声道。
“绿绮?玉京城中的花魁娘子?”
“是啊,她和灵犀是手帕交,我在她那里看过灵犀和潘白华的小像。”
“……”
南园有时会想,清明临行那天晚上去绿绮那里,是不是就是为了看这张小像?但是那天他再没有时间去问。后来事情繁多,却又总忘了提起。他若真问了,清明又会怎生回答呢?或者,最大的可能是清明只会像平时一样无所谓地笑,依旧什么也不说。
三 江湖夜雨
清明说:“没钱的人家总是相似的,有钱的人家却各有各的不同。”
这个人时不时的就会冒出一两句奇奇怪怪的话,说的时候偏偏还一脸诚挚,南园往往是听得一脸黑线。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倒也颇有道理。
先将灵犀送回了会芳居。眼下,几个人在相府里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然而离潘白华所称的内室似乎还是相距甚远。
就算是单为执行任务,南园见过的富贵人家也为数不少,但是如潘家门庭这般复杂幽深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南园一面走,心中一面暗自记忆路径。又见这里虽然貌似清寂,许多所在却连自己也琢磨不透深浅,惊讶之余亦有几分钦佩。
反观一旁的清明,眼神懒散,倒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南园忽然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清明脸上似乎就总是这样一副表情了。
又转了几个弯,三人到了一处精舍之前,四围水声潺潺,却分毫不见流水痕迹,甚是清雅。潘白华停下脚步,微笑示意道:“便是这里了,请。”
南园方要举步,潘白华却道:“沈公子,虽是有些无礼,但是可否请沈公子先到那边亭中一叙?”说着伸手遥指不远处一座六角小亭,青绿颜色,构造精美,里面坐了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潘白华微微一笑,“亭中这位范先生,乃是京城里的名士,沈公子风雅人物,恰好和范先生谈谈说说,倒也是件乐事。沈公子认为可好?”
说是询问“可好?”其实根本就是不容拒绝。南园暗想这小潘相果然心思深沉,把自己和清明两人分开,一来二人若有不轨意图,分开便于应对;二来将两人分开后,若发现彼此言辞有不甚相符之处,也便于查实。
南园慢慢走进小亭,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心道万一小潘相欲对清明不利,甚或已知晓二人身份,清明孤身一人,那精舍里却不知有多少埋伏……
总不至此的,南园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绪,须知二人身份之机密,连玉京城中都知之甚少,潘白华又怎能得知?这样想着,他已走到那中年文士面前,施一礼道:“范先生,久仰了。”
其实,就是南园再多几个不放心,也是一样得任由清明进去。毕竟二人就是为这个而来,风险多一点少一点,倒也没什么区别。
南园身后,那座精舍的小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地合上了。
精舍、竹椅、水沉香。
一个人坐在竹椅上,姿态优雅喝着茶;一个人站在当地,脸上神情却似不甚乐意。
优雅喝着茶的是清明,神情不好的竟是潘白华。
“原当你有时不过胆子大些,现在看看,竟是个疯子!”
潘白华微皱了眉,声音虽压得低,语气也勉强算得平静,但在小潘相,这已经是极难得的失态。
“你刚刺杀了陈玉辉,竟然跑到京城里来,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性命!”
清明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茶,忽然展颜一笑道,“反正也来了,说这些也是白说。”
潘白华叹息一声,“罢了……”
清明又喝了一口茶,道:“反正现在京城之中,我只得你这一个朋友。除了你,料想也无人知晓我身份。”
“这也说不得。”潘白华道:“石敬成势力只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他忽然举手,轻轻放下清明手中茶杯:“笨小孩,里面茶水早被你喝干了,当我不知么?”
谁也不曾想到,京师里的小潘相,与玉京城中的第一杀手清明雨,竟然已经相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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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历州城。
一阵大雨,把潘白华逼进了街角一家小酒馆。
他在江湖上一样有着自己的势力,这次单人微服私自来到历州,自然不是单纯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好,一切解决的都很顺利,除了今晚这场大雨。不过,进来喝一杯热酒也不错。
他四下打量一下,这是家普通的酒馆,因为下雨的原因,里面颇有点拥挤,而且——多是市井之徒。潘白华微皱了眉,又看了酒馆里一遍,最后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白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秋水横溢,亮晶晶的宛若星辰。他面前的几盘小菜几乎未动,桌子上却横七竖八放了好几个空酒坛。
小酒馆里喧哗吵闹,三教九流人物猥琐,唯这少年独坐一隅,颇有佼佼不群之态,潘白华未加思索,便直接向他走去。
与寻常人相比,这少年原算得上是个酒量相当不错之人。但他最厉害的地方,却不在他的酒量,而是即便他醉了,外表上也看不出来,既不吵闹,亦无醉态。最多脸色白些,眼睛亮些,或者话多一些。若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定然当他正常模样。因此,当潘白华走到他桌前时,这少年其实已是半醉了,当然潘白华是一点没看出来。
“你要不要喝一杯?”潘白华尚未说话,那少年却已端起酒杯,脸上笑微微的。
“好。”他原本就想与这少年喝杯酒。
酒杯比一般的杯子大许多,说是酒杯,不如称作酒碗更为确切。少年看他坐了,随手把自己手中的一碗酒递过去,“先说明白,不是什么太好的酒。”
若在平常,这样对待小潘相已属无礼。但由这少年做来,却颇显率直可爱。潘白华微微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只觉这酒甚是粗劣,入口辛辣。但后劲十足,却也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