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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 page 16 作者:清朗

  他却不知,这个看似随处可见的中年人,乃是静王侧近的影卫。

  本朝规矩,凡亲王皇子,自幼身边皆有一名影卫保护,这些影卫与他们一同长大,武功既高,身份又极隐秘,对主人从来忠心不二,倒真如主人的影子一般。这次潘白华出征玉京,静王心伤江涉之死,又担心潘白华蹈陈玉辉覆辙,于是派了影卫跟随,一来起到保护之责;更重要的,是替代自己,除去清明。

  眼下清明见六人几成包围之势,心念一动,抽出袖中一对淡青匕首,身形飘忽,瞬息之间,向这四方各攻了一十二招。

  一方一十二招。

  四方便是四十八招。

  这四十八招疾如星火,千招万影,令人眼花缭乱,但清明出手目的,却不在伤敌,在扰敌。

  他轻功极高,若能扰乱帐中局势,便有可乘之机。

  然而帐中这六人却均非等闲之辈,武功既高,定力亦非寻常,他一轮急攻下来,众人不过应手拆招,并不擅动方位,只玄武一时忍耐不住,方要还击,却被青梅竹冷冷一声叱喝回去。

  清明暗叫不妙,他自知眼下气力,绝无法支撑太久,一抬首却见燕然立在东侧,眼神若有不忍,心中又有了主意。

  他身形如电,这一次却是向燕然攻去。

  清明意在缠斗,出手便不似原来迅急,燕然铛铛两刀架开,火星四溅。

  二人打在一起,清明有意出招慢了几分,时间略长些,不出所料,范丹臣、青梅竹、影卫三人便掩了上来,清明要争得便是这一刻,他高声叫道:“燕然,你也是大漠上有名的武士,以多打少,实在丢人!”

  燕然自然也知道这是清明激将之法,无奈他出身戎族,生性豪爽,最珍重的便是武士名誉。清明这一句恰戳到他痛处,不由一呆,手上招式便缓了一缓。

  四面合围,正是危急之时,燕然这一缓其实十分短暂,但清明轻功何等高妙!一瞬间他已晃出包围圈,直向潘白华方向而去!

  正是这一瞬间,他已由极被动的局势,转成了主动的一方。

  也只有清明这等心计轻功,方能如此。

  范丹臣大惊失色,此时帐中高手大多被清明引到东侧,潘白华身边几已无人。他离清明最近,一掌便向他后心击去。清明也听得身后风声,纵身躲避虽也可以,却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他拼着硬接范丹臣这一掌,身形反借这一掌之力,去势更疾,尚未到潘白华面前,右手一柄淡青匕首,已经飞掷而出!

  匕首既出,他一口血也跟着涌了出来。

  寻常清明招式,已是十分的迅捷毒辣。此刻借此一掷之力,更增声势。潘白华躲闪自是不及,但他事先亦有准备,左手惊神指风倏出,右手却提起天蚕丝所制折扇,向前一挡。

  惊神指风击中匕首,不过使其声势略减,那匕首锋芒一现,已刺入折扇,去势骤然缓了下来,又刺入潘白华胸前衣衫,未及肌肤,终是止住。

  这匕首一击,折扇一挡,与五年前二人相逢情景,何其相似!

  便在这时分,那影卫却已悄悄掩至,一掌便向清明左手击去,这也是他心思缜密之处:若攻清明要害,他防卫森严,未必能得手,不如先废其一臂。

  清明此刻匕首已然出手,不知是何缘故,竟有瞬间失神。影卫这一击正中他左手手腕,另一柄淡青匕首脱手飞出,而他左手腕骨,亦被这一掌击得粉碎!

  骨骼粉碎的喀嚓之声,大帐之内,听得分外清晰。

  这时青梅竹也已赶到,他出手更快,霎时间,清明肋下肩头,又各中了一剑。

  清明冷笑一声,不理身上伤势,速度竟不稍减。一掠如风,却是向西侧而去。

  西侧站的却是龙千石,他原是陈玉辉部下,虽也思及为定国将军报仇一事,但亦知自己战场上功夫虽也可以,在这里却只有妨碍别人的份儿,因此一直站在一旁,此刻却见清明直奔他而来,心中不由大喜。

  若是平常,他自然对清明十分忌惮。然而眼下清明手中没了兵器,左手又废了,又兼身上多处受伤。他自己一身甲胄,从头到脚遮掩的十分严密。心道:真是天教我为陈将军报仇了!举起手边一柄大斧,风声呼呼,照着清明直劈下去。

  清明口角边闪过一抹笑意,不避不闪,手中几个动作诡异奇捷,那柄大斧未至头顶,气势已泄,倒在一边,一柄腰刀却已插在龙千石咽喉处,他张大了口,未及出声,便已气绝。

  龙千石一身甲胄,唯有头盔和身上盔甲之间,方有一分空隙,薄如纸片,那柄腰刀原先佩在龙千石腰间,正是由这一分空隙之间插入,眼力之毒,手法之准,直是匪夷所思。便如潘白华、青梅竹等人,也不过见得清明仿佛是右手一抽一压,至于具体动作为何,竟是无一人看得分明。

  清明一击得中,再不迟疑,飘身而出。

  眼下在帐外,正有一队“忘归”等候着他,虽只百人,却是江陵一手训练而出,神箭之威,天下闻名。这却是潘白华出征之前,特地从江陵手中抽调而来。

  清明虽不知详细情形,却也想到帐外定有埋伏。

  尽管如此,也只有出了大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纵身几跃,清明已至了帐门附近。

  他身上多处受伤,幸运的是,影卫虽击碎他左手腕骨,但不过是左臂活动不便;范丹臣那一掌后患无穷,但发作阴缓缠绵,又兼吐出了一口淤血,一时还应付得来;而青梅竹的银丝软剑剑身薄细,虽中了数剑,但流血不多,尚可支撑一时。

  何琛一直守在帐外,他从前虽为定国将军陈玉辉身边副官,但自身官职并不高,亦无资格进大帐。正等候间,却见一个白影自中军帐内一掠而出,光天化日之下,身法竟如鬼魅一般。他虽知此人定是那清明雨,却苦于自家轻功实在相差太远,追赶不及。正焦急间,却见那白影一个转折,竟然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大喜之下,几步赶上,一剑刺了下去。

  清明人在空中,正欲提气之际,周身忽然一阵寒冷,如坠冰窖之中,内力空荡荡的全无了着落。那寒毒竟赶在此时发作!

  他心中暗自苦笑,却奈何不得,身形便直坠下来。正在这一刻,又觉后心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截锋锐剑尖犹带着鲜血,已自他胸口直透了出来。

  清明一生经历多少风险,只消一眼,便知这一剑已然无救。

  当此时,他尚有心情胡思乱想,身上伤口既多,也不觉这一剑如何疼痛。心道这一剑究竟是谁刺来的?于是微转过身,见得身后那人竟是何琛,手中仍死死握着剑柄,面上神色又是喜悦,又是惊疑,想是仍旧不信自己已手刃了这个刺杀将军的天字第一号仇人。

  不知怎的,清明忽觉有趣,心道自己原来是死在他手里,后人传开,定然说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又想自己这二十三年,杀的人固然无数,亦有未曾相负之人。从头思量,倒也并无后悔之事。

  眼前一片模糊,似有许多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晰;又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大喊些什么,一样是听不分明。清明自知大限已至,他也不在意依然留在身体里的那截剑尖,抬眼望去,口角一挑,却是微微一笑。

  “傍晚时你喝了那许多酒,身上又受了伤。清明,清明,你向来都是这般不顾惜自己身体么?”

  “三年前我在这里埋下的桂花酒,想着等你下次有机会一起喝的。”

  “若是我以后这样叫一辈子,你又待怎样?”

  “清明,我这一生,只得你一个知己。”

  “清明,水银阁为你而设,已有五载,此时可否留下?”

  “清明,清明,清明!”

  花开花落昔年同,

  惟恨花前携手处,

  往事成空,

  山远水重重,

  一笑难逢,

  已拚长在别离中。

  这一场刺杀,实是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其中清明雨易容不成反被告密,六大高手帐中拦截,玉京第一杀手重伤之余一刀刺死龙千石,却又在出帐之时为武功低微的仇人何琛所杀。这些情由,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也生出许多传说。直到数十年后,街头巷尾犹有说书人谈论清明雨阵前行刺故事,每每令人叹息不已。

  当年清明刺杀龙千石尤为诡魅,虽只一刀,却是融了轻功、擒拿手、剑术,几是清明毕生武学之精华所在。日后如青梅竹、燕然等在场高手回想起来,也不由一身冷汗:若是那一刀竟是向我刺来,我又能否避开?

  至于清明最后这一刀为何又不刺向主帅潘白华,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他当时伤势严重,并无把握,所以选择了帐中身份重要但是武功却最低的龙千石下手;也有人认为是其他原因。

  只因清明已死!真实情形如何,却是再无人得知了。

  十七  风雨如晦

  自清明走后,烈枫计算时间,不到正午,他便派了数批人手,前往拥雪城打探消息。

  南园此时随侍烈枫身边,心中亦是十分紧张。

  时隔不久,第一批探子便已归来,言是副帅龙千石在中军帐中被人刺杀,已然身亡。

  烈枫也不禁喜动颜色,向南园道:“那龙千石昔日在陈玉辉手下,便是有名骁勇的一名将领,又擅兵法,清明把他也除去了,真是妙极!”

  南园听了也自欣喜,或者他自己也未发觉,这份欣喜不是为了玉京,甚至也不是为了烈枫——他是为了清明。

  清明果然就是清明,他心中暗想。

  但是第二批、第三批探子归来时,却均未带回什么消息。只知中军大帐封锁十分严密,具体情形如何,竟是一无所知。

  烈枫笑道:“清明又在做什么,他不会是想把中军大帐也一并拆了吧。”

  他比清明年长数岁。记忆中,对八九岁时的清明印象最为深刻:聪明骄傲的小孩子,好穿白衣,争强好胜,学武功很快,杂书看得多,当然,也任性。

  再后来,再后来中间似乎跳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烈枫记忆中的清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总是笑,似乎什么都不大在意,主动开口的时候不多,开口时总是胡说八道,很少有正经的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虽然认真,却也多有出人意料之举。

  虽然,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清明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第四批人进入厅堂时,面上却大有惊慌之色,来到烈枫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烈枫不禁也脸色一变,挥挥手要他退下。

  他来回走了几步,面色凝重,终于停下来对南园说:“无非被杀了。”

  无非正是那个中军帐的内线兵士。

  烈枫和南园自然均不清楚无非叛变一事。他们更不知道,无非凌晨带清明入城后,马上便入帐向众人告密。而潘白华在得知详细情形,安排好一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杀了无非。

  烈枫对杀手生涯不甚了然,他虽然亦是年轻一代中有名将领,定力胸怀非同一般,也不免略有惶急。此时反是南园镇定些,他想到以往清明几次遇险,皆能在最意想不到之处反戈一击,化被动为主动,这次也定然如此。但他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而潘白华与清明知己相交一事,因清明一直隐瞒得十分严密,故而他二人均不知晓。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烈枫中间几次离开,处理几件要紧军务。南园却无事,只得枯坐一旁,面前一杯茶续了多次,已然变得白水也似。

  便有军士上前,逐次点燃烛火。到烈枫身边时,他烦躁地挥一挥手,那军士不敢言语,垂首退了下去。

  南园想了一想,道:“烈大哥,或者那潘白华已被刺杀,但拥雪城中尚有其他官员,如青梅竹等人,亦是颇有才干之辈。他们刻意隐藏消息,稳定军心,也未可知。”

  烈枫颔首,只因他对这场刺杀太过重视,反倒不如全神关注清明一人的南园看得分明。被他一语点醒,于是找来几个得力军士,吩咐他们入城后不必打探其他,只去探听城中其余几个官员情形,若有异常,立即回报。

  他这一边尚未交代完毕,忽然一个兵士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双眼发直,面无人色,却是一个寻常的守城士兵。进了门后口唇打战,竟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烈枫向来治军森严,又最厌憎胆小懦弱之人,便斥责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谁准你进来的!”

  那军士被烈枫一喝,反倒镇定了些,声音虽仍有些发颤,却已能勉强成句,“烈……烈将军,拥雪城上面挂了一颗人头,他们说……他们说是清明雨……”

  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重重挨了一个耳光,踉踉跄跄连退了好几步,竟是一向稳重守礼的南园出手,他脸上气得变了颜色,伸手指着那兵士:“你胡说八道!”

  几乎是与此同时,烈枫也怒道:“你胡说八道!”

  便是清明失手,也已是极度不可思议之事。南园固然一直为清明担忧不已。但在他内心深处,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清明任务完成晚了一些时日,又或身受重伤一类。

  清明会死?

  清明怎么会死!

  就在此时,又一个中年军士走了进来。他原是烈军旧部,后来派给烈枫做随身护卫,极是老成干练的一个人,烈枫对他也颇为倚重,正是进入拥雪城的密探之一。他进门后先是一拜,“将军恕罪。”

  “敌军主帅潘白华安然无恙,刺杀一事已然失败。”他口气平淡,因这名军士原在烈军手下,故而对杀手一事也颇有些不以为然。又续道:“拥雪城头上挂了一颗首级,下面又贴了告示,经属下验证……验证……”

  说到这里,他不禁也犹豫了一下,毕竟他在烈枫身边日久,深知烈枫与南园、清明等人的交情。但很快便接了上去,“正是清明雨。”

  话音方落,一阵冷风忽然骤然而起。

  他们所在这厅堂颇为空旷寥落,但门窗皆关合得十分严密,竟不知这阵风是从何而来?厅内人不多,虽均是久经沙场之辈。但这阵风平地生出,实在奇怪,又兼那中年军士方才一番言语,竟是都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阵冷风又迅又疾,在厅堂内回旋一周,烛火皆灭,窗外星月无光,黑暗中目不视物,众人只觉周身一阵冰冷,那个最先上来报信的守城兵士更是叫了出来。

  南园仍然站在当地,恍惚间,他觉得面前似乎多了一个人,一片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那人身上似有一阵寒气,更有一阵极清淡的佛手香隐约传来。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他和清明两个人一起去逛夜市,人群中他和清明被冲散。他急了,四处去找,却怎样也找不到。最后他一个人走了许久,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坐下休息。那一刹那,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淡淡的佛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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