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马扬鞭,一路上却也寻思,原来清明本领虽高,却因身为杀手,一身武功非但称不上光明正大,很多招式简直是阴狠毒辣到了极点,流传后世,祸福难料。
一念至此,清明忽觉自己有些好笑,心道册子已经递出去了,管他日后怎样。又想段克阳文武双全,然而自己所习不过是他部分武功和一些杂学,他许多本领,也只能就此湮没了。
其实以清明本领,亦多有当年的段克阳不及之处。他做事多半随性为之,这本书既所托有人,他也就不再理会。日后这本书册果然落到又一个出众人物手中,这人武功资质不如清明,却凭着自身才智机变硬挣出一番事业,其中遭遇,又非清明所能想象了。
将至傍晚,他来到了拥雪城外,为避人耳目,他选了一家极粗陋的小店住下,不欲在店中用餐,略为梳洗,便出了店门。
此时拥雪城内大军驻扎,但军纪森严,城外仍是一如往日。清明街上闲走了,忽见几个小孩子一面奔走,一面叫道:“去看香雪海啊,去看香雪海啊!”
清明闻得此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寒江有城名拥雪,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
那片景致之美,真是如梦如幻。
此时已近初冬,正是那千株白梅盛开之时,他心中暗道,不想此时,仍有这样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今晚定要去赏鉴一番。
眼下时间尚未入夜,清明马上颠簸一天,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想到明日入城,今夜又要出游,也就随便找了个摊位坐下来,叫道:“老板,切一盘肉,拿几个小菜,再烫一壶酒。”
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枯瘦老者,形容清矍,笑呵呵的道:“小哥,你来晚了,肉没有了。”
清明对这个原不在意,笑道:“无所谓,先烫壶酒好了。”
那老者又笑道:“酒也没有了。”
清明啊的一声,大为失望,道:“那么有茶么?”
老者道:“茶也没了,不过有面汤。”
清明只好道:“那么先上小菜吧,等等——”他这次学乖了,“你这里还剩下什么小菜?”
老者笑道:“花生米。”
清明一头栽到桌子上。
花生米就面汤,这顿晚饭倒也别致。摊位上没什么人,清明与那老者谈谈说说,颇为惬意。他只说自己是历州人,性好游历,到这里来专是为看那香雪海的。又觉那老者谈吐不俗,口音亦不似当地人,惊讶之余不由暗生警惕,便有意笑问那老者姓名籍贯,来自何方。
那老者却只一笑,“来自何方,又有何关系?听小哥口气,也是个读书人,莫非连‘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两句话也未听过么?”
清明闻得这两句,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好,好个此心到处悠然,是我俗了。”
他付了钱,起身离去。心道这一段时间,自己遇到的出色人物实在不少,便如灵犀、明月禅寺的月照和尚、宋别离、以及今日这老者,身份虽都不高,却均是不同凡俗之人。惜乎人生如雪泥鸿爪,再次相见,又是不知何时。
一面思量,他脚下步履不停,不久便到了香雪海。
那香雪海在拥雪城外东南方,是绝大的一片白梅林,约有千株左右。此刻恰是众芳摇落之际,惟这千株白梅占尽风情。远远望去,清幽绝俗,非雪海二字,不能道其颜色。
这拥雪城之名,正是由这一片香雪海而来。
此刻因已夜深,并无人来。清明走到切近,见月光清冷洁白,洒落在梅花之上,冷烟和月,映得那白梅花瓣透明如冰玉一般。更有暗香缭绕,似有若无。他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俱醉。
一阵夜风吹过,几瓣梅花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清明伸手轻轻接住,正如玉盘中盛了冰片,清雅之极。他不禁微笑,随口唱起了落花风,一时间便如前日雨夜听宋别离琵琶一般,浑忘了世间诸事,心中只想: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
初冬薄薄雪,近风淡淡云。
倜傥标高骨,玲珑傲气心。
月夜香雪海,莫过如此。
他这里心神摇曳,自说自笑,偶然一抬头间,忽见拥雪城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身影。
此时月光皎洁,映得拥雪城头恰如明镜一般。那人身形高挑,素衣银冠,风神隽雅。月下看来,实是浊世一翩翩佳公子。
清明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城头那人,正是天子面前有名的重臣,朝里权倾一时的中书令,眼下拥雪城十万大军的统帅,相交五年的唯一知己,自己此次入城前来刺杀的对象!
眼见小潘相登临城头,身边并无随从,却也是望向东南方,正是为了赏鉴这一片香雪海。
他身在高处,月光又明亮,清明多年训练,目力比常人要好上数倍,看得分外清晰。
而潘白华虽也向香雪海方向看去,但梅林繁茂,清明又站在梅影掩映之中,却是看不分明。
清明站在树下,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也弄不清过了多久,不知是片刻,还是一个时辰。总之,当他再抬起头时,城头上那个素衣公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清明从树影中走出,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原道是胸中自有透顶洒脱,谁曾想意中却是透骨相思。
潘白华,见到你之前,我还真当自己已是此心到处悠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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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乍起,梅落如雪,由秋入冬,原也不过一瞬之间。
清明回到自己投宿那家客栈,只觉头重脚轻,身上冷得直打颤,面上却如火烧一般。他自回到玉京后,寒毒发作比平日频繁了数倍,只不肯说出。此刻也弄不清自己寒毒发作还是归来时受了风寒,亦或二者兼而有之。扔了一块银子,叫店里伙计找个火盆过来。
那伙计一副终日睡不醒的模样,一手拿了银子,拖着脚步走出去,过了半晌才转回来,“掌柜的说,没火盆了。”
清明气恼非常,但一来自己身在病中,无力争辩;二来这里离拥雪城太近,不可太过招摇,泄露行踪。他冷笑一声,“火盆没有,被子有没有,热水有没有?弄好了,我自然有赏银给你;弄不好,我病死在你们店里,老板定饶不了你!”
那伙计翻着白眼思量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拖着脚步又走了出去。他出门后,清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非但控制不住情绪,竟还与这种人斗起口来!
他拥被坐在灯下,默默寻思,其实内心深处,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态。
幸而这一次倒是比先前快了些,房门当的一声响,那伙计一手抱一条薄被,一手端一只茶壶走了进来。清明不耐烦看他,放了银子在桌上,那伙计拿起自走了。
虽然多了一条被子,并未缓解多少寒冷。那壶水半温不温。他喝了几口,不想再喝,又放了回去。窗外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作响,如鬼夜哭。清明犹自冷得浑身打颤不已,心道:只要熬过这一晚,熬过这一晚就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清明烧得迷迷糊糊,却也终是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忽然见到潘白华立在床前,一袭素衣,儒雅雍容,却是五年前初见时模样,看着他微微笑道:“清明。”
一时间他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由自主便叫出声来:“潘白华!”
他平日里叫他“清明”,玩笑时叫他“笨小孩”;他却只连名带姓的叫他“潘白华”。
正如后来只有江涉可以叫静王“阿静”,也只有清明,可以无所顾忌的叫他姓名。
这一叫之下,潘白华却忽然不见了踪影,清明只觉惊惶之极,叫道:“潘白华,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清明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心头犹自狂跳不已。桌前一灯昏然,窗外霜华凝重,却是已过三更。
十六 一笑难逢
清明逆旅客途之时,烈枫与南园正立于丹枫城上。
这丹枫城是玉京周边五城之一,离拥雪城极近。自清明离开玉京之后,烈枫便带了一万兵马,悄然开赴丹枫城,只待主帅一死,便乘机攻城。
夜色漆黑如墨,唯城头上灯笼火把照耀通明,城内灯火却颇为寥落,烈枫遥望远方,神色郁郁。
南园知他心意,正要出言安慰,忽见天际东南角,一阵流星骤落,细碎如屑,纷飞若雨,便如放了一天烟火也似,煊哗灿烂之极。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的烈枫带着他和清明,年幼的阿绢也跟在后面,四个人一起去放烟火。
带头的是烈枫,点火的常是他,阿绢拍着手跟在后面。
最喜欢看烟火的,是清明。
那么灿烂,那么转瞬即逝的烟火。
他不禁看向烈枫,见烈枫手扶城墙,看的却是远方的拥雪城。
此刻城上兵士也多看向天边,议论不已。只是这如雨流星来得疾,去得也疾。不消片刻,已全然不见了踪迹。
烈枫忽道:“南园,方才那一阵流星如雨,是什么征兆?”
南园一惊,原来烈枫对星象占卜之学从来不信,然而此刻竟然连“征兆”二字都说了出口,可见他心绪已到了怎样的地步!然而南园却不比清明,对这类杂学向无涉猎,想了一想,也只得勉强答道:“想是吉兆。”
烈枫“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南园也自默然,然而二人虽不开口,心中却都转着一个念头:清明,清明,现在你已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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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未及拂晓,清明便已入城。按事先与烈枫定好的计划,找到了那个中军帐内的内线兵士。
按照原先计议,那兵士带着清明先到自己城中另一所住处。他久闻清明雨大名,原想定是慷慨激昂一类人物,谁知面前这人不过二十几岁,身形亦不高大。面目虽生得不错,然而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甚是委顿,倒像是大病一场的模样,忍不住便问道:“大人,您……身体还好吧?”
这话其实已是说得僭越了,若是段克阳手下,定然训练有素,无半句多余之语。清明也知他不比从前部下,又想他是一番好意,于是笑道:“我向来便是如此。”
那兵士答应一声,神色反倒担忧起来。
但清明也觉自己掌心滚烫,因昨夜高烧未退,至今双手仍有颤抖之意。他心道真真岂有此理,伸手握住袖中淡青匕首,说也奇怪,他方与匕首接触,手指霎时便稳定了下来。
那兵士偶然抬头,一眼看去却不由一惊,不过片刻时间,方才那个若有病容的年轻人便似换了一个人一般,面色虽然依旧不好,一双眸子却似打翻了珠宝盒,光彩闪耀,亮得惊人。
真正面临大事之时,不管周围或是自身情形如何,清明永远能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这才是“愁闻一霎清明雨”,出道十年,从无失败的玉京第一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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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拥雪城中,中军帐内,除主帅小潘相潘白华外,尚有六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其中四人就座,另外两人却侍立一旁。
四人中,位居首位的一人锦衣金冠,面目英挺,正是戎族三王子燕然;次座一人一袭青衣,容颜冷冽,却是青梅竹;第三人赤铜盔甲,此刻帐中除一般兵士外,如潘白华亦是轻袍缓带,只他一人甲胄在身。这人原是陈玉辉手下有名将领,名唤龙千石,武艺娴熟,深通兵法,眼下任军中副帅之职。第四人文士打扮,却是范丹臣,他在朝中亦有官职在身,此时便陪了末座。
侍立的两人其一却是玄武,他官职不高,便认做青梅竹随从;另一个人三十多岁年纪,与众人不同,这人看上去实在是寻常普通到了极点。这样人在大街上,真是随手便能抓出十个八个,却不知是何身份。
潘白华素衣玉带,清俊优雅之中另有一种威仪,令人莫可逼视。这一日他升帐之后,并未议什么军务,却道:“今日有一道密旨,闲杂人等暂且退下。”又随手指一个兵士,“你且留下,侍候笔墨。”
那兵士应了,垂手立在帐下,这一来,帐内便只余下八人。
潘白华自桌上拿起一个黄绸卷轴,微笑道:“大家且看这里——”
下半句话尚未说出,青梅竹与那面目寻常的中年人忽然同时出手,快如疾风。青梅竹银丝软剑渺若清风,武功稍差的人唯见一条银线冲天而起,却不知他如何出手,攻的是右肩;那中年人掌风中隐有风雷之声,举重若轻,竟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风雷九天”掌法,攻的却是后心。
这二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两招不但出手前一无征兆,而且配合得默契之极,绝非随意为之,真是事先演练好了一般。而他们联手攻击的,竟是方才被潘白华留下的那个兵士!
三道人影在帐中微一交错,便即分开,那面目寻常的中年人收掌而立,面上仍无表情;青梅竹银丝软剑并未入鞘,剑上微微的一道血痕;那兵士却依然站在当地,身体挺立如剑。
他躲过了那中年人的致命一掌,青梅竹那一剑却再难避开,终被刺中三分。
潘白华微微一笑:“清明雨,你之行刺计划早被识破,何必再遮遮掩掩?”
那兵士似乎也笑了一下,面上却不见任何表情,颇为诡异。他随即脱下身上衣甲,摘去头盔,又自面上揭下一层极薄的人皮面具,笑道:“好眼力。”
众人不觉眼前一亮:面前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白衣,窄袖,覆盖至腕,笑吟吟一派洒脱,面容生得直是秀丽之极。
帐内诸人虽均知他是玉京城里有名纵横无忌的第一杀手,当此时,心中却都不由赞叹一声:果然只有此人,方当得起清明雨三字!
清明面上并无慌乱之色,反笑道:“我的易容自己倒也信得过,说是你识破,我却不信,恩,是那个内线告的密吧。”
潘白华见他一眼便识破真相,暗自感叹,道:“你纵横一世,最后却折在小人手里,倒也可惜。”
清明此刻也想到初进城时,那个兵士种种不同寻常之处,自己当时却只当他不惯于此,又兼自己身体不适,并未留意。但他生性高傲倔强,不愿表露,笑道:“折在君子手里还是小人手上,又有什么区别?只是眼下时候尚早,你便敢下此断言么?”
他口中虽如此说,却也暗自观察帐中形势,片刻之间,七人方位却已改变:潘白华与范丹臣仍在帐中,青梅竹与玄武守在帐口,燕然守在东侧,那面目寻常的中年人与龙千石在西侧。除龙千石外,其余六人皆是高手。其中唯有那中年人他不识得,心中暗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