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白华笑道:“果然殿下宽宏大量,好在于冰也是不知者不罪。燕然殿下,梅侍郎,想必你们尚有要事在身,我先告辞了。”不由分说拉着清明便走。
青梅竹口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开口。
二人直到了京城一个偏僻之处,方才停下脚步,潘白华放开清明,叹一口气:“清明,你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纵是清明一世的聪明洒脱,此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你都猜到了?也罢,只是我虽是一时冲动,你却也难说我做得不对。”
这句话说出来,潘白华却也默然,停了一下方道:“那时你与我说的那个戎族武士当是燕然,你可是那时便知他身份?”
清明颔首,道:“是,那日比试之后,我与他也曾把酒相谈,那时他方道他乃是戎族中的第三王子燕然。但他并不知我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江湖上一个叫于冰的流浪剑客。”
清明在街头乍遇燕然,他既知燕然身份,又知戎族使者进京一事,两下一对应,燕然这次所为何来真是昭然若揭。若是这位戎族三王子在京中猝死,和议一事定不可成。又见此刻燕然身边随从不多,实是绝好一个良机。故而清明甘冒奇险,当街行刺。
若想破坏和议,自然也有其他办法,但今日这一时机实在太好,另外清明私下却又存了另一层心思:静王上书一事既已成空,眼下形势又不利,他实不敢保证小潘相还能继续相助玉京。这当街行刺,其实亦有隐隐相迫之意。
二人默默相对,心中曲曲折折,均是存了多少心思。
潘白华执起清明左手,见掌心伤口方要长合,却又在方才打斗中磨得一片模糊。这次比不得方受伤时,须得即刻清洗。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座小小禅院,上书“明月禅寺”四个字,遂到:“清明,我带你去处理伤口。”
方要举步入内,却闻一个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脸红光,浑不似个高僧模样。清明见有人来,便即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见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贫僧月照,乃是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来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个字咬得极重,那僧人却全不在意,道:“这位年长些的施主入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却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为何便进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冲天,平生杀孽太重,故而进不得这清净之地。”
清明面色一变,随即如常,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杀气。”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种种,必成大善。”
这僧人外表俗气,然而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也见得是个修为颇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我放不下。”
那僧人闻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环,日后定有果报。”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随他去!”拉着潘白华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处已近城郊,遥遥几十株枫树成林。却也诧异,此时尚未入秋,那枫林却红得如着了火一般。清明停下脚步,笑道:“这个地方好。”又自怀中掏出一个扁平银瓶,“里面是烈酒,拿它洗伤口就成,我见和尚要头疼的。”
潘白华默默无语,打开瓶盖为清明处理伤口,烈酒沾肤何等痛楚,清明也不在意。只包扎完了,他忽然开口道:“我些年杀人太多,手段太狠,若有果报,也是常事。”
他声音不似平常,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之意。
潘白华伸手用力扣住清明手腕,却惊觉他腕骨突出,入手冰冷,硌得掌心十分疼痛,他却牢牢扣住了再不松手。清明一怔,也不挣扎。
“笨小孩,你……你莫要胡说。”
清明微微一笑,眼望远远一带枫红似火,忽然轻声哼起了小调。这一曲小调潘白华和南园都常自他这里听到,却从不知唱词。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十三 别离是苦
清明至今还记得那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下午。
一闭上眼,仿佛就在眼前。
那年他四岁,坐在自家门前读着一本书,正看着,阳光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一个中年人正站在他面前。
“这样小年纪,你读得懂这本书?”那中年人显是不信。
清明年纪虽小,并不惧生人。露齿一笑,便朗朗的读出声来:“……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那中年人诧异之极,半晌方道:“你这孩子不凡,和我走吧。”
这是清明和段克阳的初识。清明三岁丧母,其父为玉京城中一落第秀才,在他十五岁时病逝。
清明坐在窗边,眼睛盯着面前一杯茶里冒出的热气,半晌无言。
着急的反是南园,清明昨夜方归,凌晨匆忙出门,此刻回到客栈却又一无交代。纵是他再有耐心,也忍不住问道:“清明,怎么一直不说话?”
清明一怔,这才从旧事中回过神来,笑道:“我在想,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话把眼下情形交代一下。”
南园道:“那么你想出来没有?”
清明笑道:“想出来了,三件事。第一,江涉去世,静王对玉京敌意极强;第二,眼下形势太坏,恐潘白华将有动摇之意;第三,戎族三王子燕然今日进宫密谈和议一事,我正在想晚上怎么再去杀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还是笑微微的,然而南园听了这些言语,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但南园毕竟也是玉京一等一的杀手,反应力与克制力均是超乎常人,眼下情形若换其他人遇上,只怕要顿足捶胸,惶恐不及。然而清明与南园不同,他们所想的,是行动!
能改变眼下状况的行动!
平时看来,清明颇有点玩世不恭,万事若不在意;南园性情较为稳重,却也无甚出奇。然而越是当此困境,越是能看出二人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清明又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那个燕然我见过,倒是极豁达的一个人。有些可惜。”
这样简单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带过了他和燕然在大漠中打斗一日一夜不分胜负,之后把酒长歌的种种交情。
清明绝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十年杀手做下来,许多事情,早已不是他自身所能决定。
南园与他搭档多年,听到这一句焉有不明之理,于是起身道:“我出去查他住宿和其他情形,不出意外,晚上动手。”
清明点点头。
这一席话,便已定下了燕然命运。
清明躺在床上,自知傍晚南园便会归来,那时便是自己出发动手之时。正常来讲,自己原应好好地休养生息一番,但不知为何,脑子里翻江倒海、乱作一团,莫说睡一觉,便是静静地养一会儿神亦不可得。
他索性又坐起来,重沏一杯浓茶,抽一本书出来看。随手翻开一页,却是一怔。
那不是南园常看的话本传奇,而是一本《庄子》,不知怎么混在这一堆书里,上面文字俨然:“……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真是奇怪,自己当年初见军师时,读的就是这样一段话。
今天怎么总是想到军师,清明苦笑着放下书,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当年的清明,何尝不是意气风发,风华正少年。
他伏在桌上,恍惚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极俊的一双眼,气质冷冽,一身的高傲不羁,只在看向面前一个娟秀少女时,目光才柔和起来,“阿绢,若你应允,我们便一同离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那少女略带怜悯地看着他,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哪里走?清明,你放得下?放得下玉京,放得下军师,放得下一身绝学从此弃之不顾,隐姓埋名过上一生?!”
白衣少年像是被什么狠狠重击了一下,“阿绢,你……”
那少女微微垂首,低声道:“我也放不下,你亦知我身份,怎可轻易离开?”
白衣少年猛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这些话,是军师教你的么?”
那少女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素来心高气傲,纵是一世为杀手,一世不得出头露面,毕竟亦有声名在外。况你才华横溢,终身不问世事,如何能甘心?就算这些一概不论,以你性情,要你抛开玉京,抛开军师,抛开身边兄弟……你,你当真做得到么?”
白衣少年默然半晌,神情苦涩,强作镇定:“你和军师都知我,你却为何不肯给我机会……罢了!”他声音忽然变得决绝冷然,“既是从此无缘,今后也就无须再见……相见争如不见……”
他面上虽做决然,只是这最后一句,终也是情怀难禁。
清明忽然睁开眼。自己仍伏在桌上,面前的一杯茶已经凉了,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多长时间没有梦见从前的事情了?他忽觉心头火烧一般,周身却又如置于寒冰之中,那种冷直可渗到骨髓里。双手颤抖,身上也打起颤来。此刻窗外阳光明媚之极,他却分毫不觉,心中不由一紧,知是寒毒又一次发作。
好在这一次发作时间并不长,半个时辰后,身上寒冷已是慢慢消去。清明自知是今日与燕然激战之故。然而寒冷虽去,那种烦乱不安之感却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在清明,几乎是绝无仅有之事。他背了手,慢慢踱出房门。
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树影婆娑,光晕摇曳,一切实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正出神间,忽见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过来,清明识得他是客栈里一个叫程三的伙计,于是点点手叫他过来。
那程三十分伶俐,走过来先行一礼,方笑道:“于公子,你老叫我有什么吩咐?”
清明其实没什么事,遂笑道:“程三,最近有什么新闻,你捡两件说给我听听。”
程三一拍手,笑道:“你老正是问对人了!方才正是出了一件天大的新闻!”
清明素知他言语不尽不实,一笑道:“是么,你且说来我听听,说的好了,有赏。”
程三眼睛一亮,他侍侯清明数日,知他高兴时出手极是大方,反先卖个关子道:“你老可知道玉京城?”
清明心头一跳,却笑道:“不是那些叛贼的地方么,朝廷派了几次兵,最近倒把陈老将军搭进去了。”
程三一拍大腿,“照啊!就是那里,从前派了几次兵都不成,这一次可见是天要亡玉京了。于公子您可知道,那城里的贼军师,叫什么段克阳的,两日前在城头巡视时,忽然犯了心疾,口吐鲜血,掉下城墙摔死了!”
他这里指手画脚说的十分来劲,对面这位于公子却是不言不动,一无反应。他又说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停下来问:“于公子,您觉得我说得……不好?”
他神色惶然,自是担心自己拿不到赏钱的缘故。
清明被他一问,这才省悟过来,随手掏出一块银子,“说得很好。”
程三接过银子,喜心翻倒,不住口的千恩万谢,这才离去。
清明站在院中,尚未仔细思量,忽闻半空中忽喇喇一声,一个黑影盘旋着落在他肩头,鸣声雄壮,脚系金环,却是一只极大的猎鹰。
这猎鹰是烈枫极心爱之物,颇有灵性,飞翔又快。只是形体巨大,太过引人注意,故而只有十分紧要的关头,烈枫才会用它传递消息。清明更不犹豫,旋开它脚上金环,从中取出一张纸条。
上面正是烈枫笔迹,浑不似平日工整,十分潦草模糊,可见他当时心绪之烦乱急促。
“军师心疾忽犯,竟至辞世,速归,速归,速归!”
接连三个速归,最后一个“速归”极草,若不是清明自来熟习他笔迹,定难辨出。烈枫、南园、清明、阿绢四人一同长大,对军师感情,又自不同。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纸条,那只猎鹰一直等着他回信,过了半晌见清明仍立着不动,不由急了,绕着他飞上飞下,不时用翅膀去扑打清明身子。
清明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忽然觉得面上一阵湿凉之意。
好奇怪啊,他抬头看向天空,那么大的太阳,那么晴朗的天气,为什么会下雨呢?
段克阳骤然过世,天下形势,霎时大为改变。
玉京拟降一事,全然是段克阳一手策划,知情人寥寥无几,烈军秉性刚烈,绝不会赞同此事。段克阳原定清明在京中打点出一个大概之后,再行处理玉京内几股反对势力。然而他死得太过突然,无论筹划何事,皆已成空。
从另一方面讲,段克阳这一死,对玉京而言损失远远大于失去小宁王。烈军向来只掌军务,政事、财务、情报一应事务均由段克阳一手打理。他又是个事必躬亲的性子,下面大小官吏唯知循令而为,全然不会自行主张。这一来,玉京中枢等于被抽去大半,情形之混乱,可想而知。
世间常言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天命为何,不得而知。然一事成功与否,却远非一人尽力可决。
只是清明能做的,也无非是尽一人之力而已。
他镇定心神,写了回信放入金环中空之中。猎鹰得了回信,鸣叫一声,又在清明头上盘旋了一会儿方才飞走,不消片刻,天空中已不见了它踪迹。
清明转过身,抬首向外淡淡一笑:“你来了。”
庭院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贵介公子,素衣银带,风采依然,声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温文:“清明。”
清明笑笑,他不说话倒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破天荒第一次,他竟也有了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
潘白华没有笑,微微皱了眉,凝神看向他,“清明,水银阁为你而设,已有五载,此时可否留下?”
清明猛的一震,他没想到,潘白华当真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二人相交日多,相聚日少。潘白华对他向来温和体贴,偶有言语,亦是一笑而过。清明收敛心神,勉强笑道:“天下形势已变,玉京回天无力,你心中已有了新布局吧?”
潘白华苦笑着打断他:“清明,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