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作容儿的小童撇撇嘴道:「谁知道他怎么得罪尚琦相公了,竟教尚琦相公想出这法儿整治他。」
三个小童一阵嘀咕,待多把人抬进后院的时候都有些气喘了,必竟只是三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哪有多大的力气。到了后院,推开一间旧屋的门,将人扔上床便走了。
三小童出了门,才走得几步,迎面便见一人走来,月色不明,后院又灯火稀少,昏暗里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隐约看那人影走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般,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脑昏昏,更有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和着香气一起飘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活一天,酒一壶,喝个……喝个浑天浑地也糊涂……哈哈哈……也……糊……涂……」
声音十分地好听,低沉中透着磁性,只是那曲调却走得离谱,听得三个小童捂着嘴直笑,待那人走近了,一股酒气夹杂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小童掩鼻闷着声道:「尚香老头儿,你不会唱就别唱了,真不怕被人笑死啊。」
「哟,这不是芳萃轩的乐哥儿,咦?还有容哥儿、青哥儿,我瞅瞅,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三位小哥儿给吹到我这破地方来了?」
近了,那人的模样便瞧得见了,夜色中虽仍看不大清楚,却也能瞧出那张脸非那小童口中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只酒壶摇来晃去,怎么看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服十分勾魂,此时带着几分迷蒙醉意,眼神飘来荡去地在三小童身上来回扫,将那媚眼如丝缠魂牵魄展现到最高境界,竟使三小童心如鹿撞,一个个红起了脸,呆呆站着任由那人一只不老实的手在他们身上东捏西捏,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又是舒服又是麻痒,几乎要叫出声来。
还是那容儿定性强些,羞窘地一推那人,他人小力气也小,本不该推动那人,可那人摇摇晃晃的,本来就站不太稳,他这一推那人便往后退了几步,差一点便坐倒在地上。
容儿赶紧拉着另两个小童跑远几步,才道:「尚香老头儿,你有手段也别在我们几个身上使,我们可是尚琦相公的人。你还是赶紧回屋里伺候着吧,我们尚琦相公心肠好,特意让了位金主与你,那人喝醉了,定然不会在意你那张老脸,你伺候好了,得了银子,可千万记着要把欠尚琦相公的酒钱给还了。」
话一说完,三小童便一溜烟地跑了,他们可不敢在尚香老头儿身边久留。谁都知道馆里最懂得挑情手段的不是三大红牌,而是后院里这位尚香老头儿,就连尚琦相公,也是尚香老头儿一手调教出来的,不过才学得尚香老头儿的八成手段,若是让尚香老头儿沾了身,他们三个今天晚上就别想离开了。
南馆里的小倌们,二十五岁便是一个槛,一旦过了二十五岁,便如那开到了极致的花,盛极而衰,老得极快,再没有客人愿意光顾,不能为鸨头挣来银子的小倌,自然就不能再留下了,一个个从馆里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有这个尚香例外,凭着那一身无人能敌的挑情手段,成了馆里的调教师傅,这些还没有正式上点名册的小童们都喜欢叫他老头儿,反倒是那些小倌们,一个个在表面上都要尊他一声尚香师傅。
「养大了的狼崽儿不管娘啊,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就这么一点点酒钱也跟师傅我计较……」
尚香对着三小童飞奔高去的背影高喊了几句,待人都跑得不见了,才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拿起酒壶仰首猛灌一大口酒,自言自语道:「尚琦倒给我送了个金主来,呵呵,我就说今天出门前怎么见着鹊儿在树上叫,果真是有好事要来……」
言罢,他竟又用走了调的曲子吟唱起来:「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活一天……酒一壶……」
一边唱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进了屋,点起桌上那盏油灯,屋里亮了,看得见桌上有一盘花生米,尚香回头望了望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看看这盘花生米,显然是花生米的吸引力更大些,于是他用手指划着花生米,数了数,正好十八粒,足够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尚香一口酒一粒花生米地吃了起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咽,一点一滴都不漏下,仿佛他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的是人参仙果。一边喝他还是一边唱着,反反复覆,只是那么几句不变的词。
吃完喝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深秋的夜里,寒气甚重,可尚香的额头却被酒气冲出了点点汗珠,渐渐地脸上便现出落粉的痕迹来,原来他在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粉,早先还不容易看出来,这时在灯下却都显了形。然而那双丹风眼,却越发迷蒙,盈盈波光,流转着夺魂摄魄的光彩。
尚香回头再望望那男人,仍是那姿势躺着,这么长时间竟是一动也未动。
「喝醉了酒么?」
尚香偏过头轻轻地笑了起来,走过去将那男人朝床里侧着的脸掰过来,忍不住啧了一声:「好个俊爷儿,尚琦怎舍得将你送给我,定是你得罪了那小心眼的狼崽儿,才让他故意整治你来。」
想了想,他凑到这男人的嘴边闻了闻,热悉的酒味使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南馆特制的「三步倒」,便是酒量再好的男人,也禁不住一杯下肚,铁定要倒下。
接着他伸手在这男人的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十几两碎银,不客气地当成渡夜资收下,又往里摸,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这个可不能拿,数额太多,拿了徒惹祸事,再往里摸,从内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打开一瞧,尚香顿时笑眯了眼,往自个儿身上一揣,直起身从床柜里拿出一个小瓶来,打开瓶盖放在男人的鼻下晃了晃,然后收起小瓶,不多一会儿便见这男人发出了轻轻的呻吟,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
尚香反倒愕然了:「还真是敏感的身子,可惜……」若是年纪小些,好好调教一番,恐怕也是块红牌的料子。他哪里知道李慕星为了商号的生意天南地北地奔走,一直没顾上娶亲成家,平时为谈生意往来于妓馆里,他至多只是逢场作戏,从不多留,为的是怕被美色所迷误了生意,平日里即便是有欲望,也是强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到妓馆里去一趟。这样的身体自然容易被药物所控制。
那「三步倒」虽说只使人昏迷,可尚香所用的解药,却带有轻微的催情效果,对于常涉风月的人几乎不起作用,可李慕星却显然无法抵抗这药性,这不,「三步例」的药性还没被解去,催情的作用倒先发挥出来了。
尚香额上的汗渗出更多来,脸上的妆粉都快糊了,只得轻轻地咬了一下唇,不甘道:「罢了罢了,今天就便宜你了。」说着,他伸手解开了李慕星的衣裤,抓住那地方上下熟练地套弄起来,没多久,便沾了一手浊白的精液。
几乎是在射精的同一时间,李慕星终于从「三步倒」的药性中解脱出来,只觉得全身都有种虚脱的感觉,迷茫地睁开眼来,一时间不知东西南北今夕何夕,微微侧过头,一眼望入了一双混杂着笑意与嘲意的丹凤眼里,迷蒙的眼神里流动着夺魂摄魂的盈盈波光,李慕星只觉得心头一空,仿佛三魂七魄都被这眼神摄了去,脑中一片空白。
尚香看他痴了一般的模样,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下一阵好笑,故意堆上一脸的笑容,俯下身子在李慕星的耳边道:「爷醒了,可觉得舒服?」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磁性,没有一般小倌的故作娇柔,不仅好听,也透着某种诱惑的气息,然而他身上的浓郁香气夹杂着阵阵酒味,却使人闻着难受,李慕星便是被这味道给冲醒了神,一瞬间的迷糊过后,猛见一张满面脂粉都快糊成一团的脸靠得极近,从那张涂得红透的嘴唇里吐出的气息喷得耳颈处一阵痒痒,李慕星下意识地将这张脸推开,一边坐起身一边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尚香后退了几步,正撞在放着水盆的架子上,他稳住身子,侧过身,就着盆中的冷水洗手,那双勾魂的眸子却没离开过李慕星,望着李慕星,故意嗲起了声音道:「爷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您喝醉了酒,抱着奴家不放,一直要着奴家就是不肯停下来,您看,奴家的汗流了这许多,把妆都化了。」说着,他用沾了水的手在脸上擦了擦,好似要把糊了的妆擦掉。
「胡说,哪有这种事……啊!」
李慕星看他搔首弄姿的样子,不但没把脸上弄干净,反倒把妆弄得更糊了,简直比戏台子上的丑角还难看,当下脸便一青,张口反驳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裤都敞开着,裤子上、床单上沾满了白色的精液,一看便知道发生过什么事,顿时整张脸都青黑一片,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手忙脚乱地系上衣裤,偏偏越忙越乱,那裤带子怎么也打不上结。
尚香倚了过来,一边送上媚笑一边伸出手道:「爷是金贵的身子,着衣整冠的事情还是奴家在行,就让奴家为爷系上,也不能让爷这十几两赏银给了奴家后又觉不值。」
「不必了。」李慕星挥开尚香的手,抓着裤子就往外走,那急匆匆的样子,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尚香走到门口,嗲嗡的声音放得极高,道:「爷您走好,一会儿还来啊!奴家等您,直到天荒地老。」待李慕星越走越快,走得连影子也不见时,他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倒在椅子上。
***
李慕星埋着头心慌神乱地一路直冲,好几回立差一点就撞到了树上,直到跑得远了,才终于冷静下来,将裤带系好,伸手在额角重重敲了几下,长叹一声。今儿晚上他是怎么了,竟喝醉到这等地步,出此大丑,下回再不能如此,喝酒误事,前车可鉴,需慎之再慎,一会儿又想到刚才的反应,着实慌乱了些,往日的沉稳都不知去了哪里,平白让那个男妓看了一场笑话。
想到这里,李慕星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双波光盈盈的丹凤眼,那样一个满脸糊妆的低俗男妓上生有如此摄人心魂的眼神,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了。这样的眼神,理应配在如尚琦相公那般绝凡脱俗的人身上,才不辜负如斯风华。想着想着,他竟又出起神来,直到一阵冷风吹入脖颈处,他才在一个寒颤中清醒过来,在太阳穴处用力按了一下。李慕星,你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出入欢场,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如今竟让一个眼神给惑了去不成?
心绪安定下来,李慕星当下抬脚,在昏暗不明的夜色下寻找出去的路,不曾走出两步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袋,那些碎银果真不在了,往里摸,银票都在,还好,那男妓虽是丑俗,倒也不贪;再往里摸到内袋,空空如也,李慕星的脸色立刻变了,与宁老板签订的契约不见了。掉转头,毫不犹豫地往那男妓的住处寻去,什么都可丢了,唯有这契约万万丢不得。
这后院虽说冷清,地方可也不小,李慕星先前慌乱,一路乱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这会儿再想寻原路回去,却是不可能了,昏暗里又辨不清路,七拐八转的,好不容易终于远远地见着一点灯火,有灯火便有人在,李慕星心中一喜,快步走过去,敲了敲那屋子的门,哪知那门并未合得严实,他这一敲门便开了。李慕星后退一步,正觉得有些失礼,却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一个人被绑在床上,身体不自然的扭动挣扎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李慕星出入欢场多年,虽说洁身自好,只谈生意不涉风月,可对欢场中的一些事情到底是知道的。人皆言笑贫不笑娼,可世上究竟又有几个人是甘愿为娼的?
若是自愿卖身的倒还好些,那些或是欠债被抵的,或是被拐卖的,或是受牵连获罪充为官妓的,林林总总,大都是不情愿的,一旦入了妓馆,便是由命不由人了,总少不得要吃足苦头,那些意志不坚的,自然就低了头,从此沦落风尘便是到死也落不得个干净,意志坚定的,不是一卖再卖,就是被活活打死,到头来指不定连个葬身之处也没有。
总归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李慕星叹息一声,本不欲管这事,可他走了这些时候,也只见得这一个人是能问个路的,他心急要寻回契约,也顾不上忌讳了,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那人听得门响,便停止了挣扎,扭过头来恨恨地盯着李慕星,一双细而长的眼里,是燃烧的炽焰,立让李慕星的脸上生出一种被灼伤的错觉。
好烈性的男子,李慕星有些吃惊了,仔细打量那人,五官生得平平无奇,一身凌乱的衣服却是火一般的红色,与那双细而长的眼眸里的炽焰相交融,仿佛整个人都浴火而出,硬是衬出一股令人惊艳的光彩来。应该是怕那人咬舌,一块破布将那人的嘴堵了起来,手脚大张地被绑在床柱上,露出衣服外的肌肤,白得都有些发青了,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阳光。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李慕星竟开不了口,不由自主地上前替那人解开了缚住手脚的绳子。
那人眼里的炽焰缩了缩,闪过一抹惊异来,手脚一获自由,他便拿出了嘴里的破布,又吃力地弯起身子,从后庭里拔出一根白色的玉势,许是拔得急了,他痛哼了一声,甩手把那东西扔在地上,然后整好衣裳,看了李慕星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直到人都走不见了,李慕星才回过神来,他竟忘了问路,懊恼之馀,却也不免为那红衣男子担心,都况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妓馆又何尝不是,易进难出,只怕……只怕……那炽焰终究要被一捧浊水给浇熄。
这一来,又耽搁了些时候,什么也没问到,路,还是要自己去寻。
出了那间屋子,李慕星摸着黑寻路,丢失了契约,他担心的不是银两上的损失,再者契约遗失,也是可以与宁老板重新签订,银两上也未必会有多少损失,可是信誉上的缺损却是他承担不起的,人以诚为本,商因信而扬,宝来商号能在滇西名扬一方,便是靠着诚信二字。身为商人,前一刻才签下契约,后一刻便丢失契约,不管怎么说,都有失信之嫌。一次失信也许可以归之于意外,可是凡事总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长久以往,便再无诚信可言,他在生意行里闯荡十年,从不曾失信于商,便是坚守着此例不可开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