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爷喜欢正经模样的,奴家遵命便是。」尚香脸上的笑容更是妖媚,声音虽然恢复成正常说话的样子,可那语气,仍然让李慕垦的额头爆出了青筋。
「你存心惹我生气,是不是?」
「不敢……」尚香低眉垂目,「奴家只是尽本分,李爷不喜欢,奴家改了便是……只是那赏钱您可不能少了奴家一分。」
李慕星的牙齿磨得吱吱响,转过头连吸几口气,才道:「床上那人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你去看看认不认识,若是相识,你就同他说几句,也好让他安心去了,省得再受罪。」
犯不着,他犯不着跟一个已经没了廉耻的男妓生气。虽然这样想着,可李慕星脸色没有半分转好的迹象。这气,还有得他生的。
尚香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走上前一眼瞅见那人脸上被划出十几道血口,那皮肉都往外翻了出来,伤口上还抹着黑色的药膏,根本就是一张可怕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尚香……」
不知是闻到了香味,还是有所感应,床上那人此时睁开了眼,向尚香望了过来,其中一只眼眶空洞洞的,竟是连眼珠也被人挖去了,就这么向着尚香,可怕至极,只吓得尚香惊呼一声,往李慕星身后躲了过去。
李慕星倒是头一回见尚香这副示弱的模样,本来还在气恼中,这时又不禁心软了,放柔声音道:「别怕,别怕……他这样子很可怜是不是……你这么想一想就不会怕了……」
尚香定了定神,只是仍不敢看过去,这时耳边又飘来一声「尚香」,他身体一震,猛然间记起这声音,转头看去,对上那只剩一只眼珠的眼睛。
「岚秋,是你吗?」
那只眼睛眨了眨,落下了泪来。
尚香转过了脸,望着李慕星,眼里透着丝丝哀求。
「李爷,您行个好,为岚秋请个大夫。」
李慕星摇了摇头,道:「大夫已请过好几个,都说没救了,你……有话趁现下说罢,迟了恐怕就……」
尚香的眼圈顿时红了一大圈,咬了咬牙又道:「那些大夫一个个无能得很,还不如馆里的尚红,李爷……烦您再点个牌子,尚香别无所报,那两坛女儿红便算了。」
李慕星本想拒绝,可一见尚香那双眸子,深盈含泪,便仿佛有千般哀求,那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这一双眼眸教他日日难以忘怀,又怎生拒绝得了。本还生着的一点气,这时也全都没了,转身便出了屋,再找那伙计去点尚红的牌子。
「尚……香……尚……香……尚……香……」
岚秋低低地唤着,他气息本微弱己极,可自见到尚香后,眼神便亮了,连气息也粗了许多,这一声声唤,吐字清晰,却听得尚香心头发颤,本来还对岚秋可怖的面容有些害怕,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岚秋向着他伸出的手。
那只手上的指甲,被生生地撬掉了,只剩一片的血肉模糊,看得尚香眼泪禁不住地流了出来。
「岚秋,为什么……」那本是一双修白如玉的手,擅描会弹,曾经让南馆里众多小倌钦羡不已。
「尚香……」岚秋的身体微微抖着,不知是疼,还是激动,嘴唇微张,却只能喊着尚香的名字。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紧紧攫着尚香的脸,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
尚香抹去了眼泪,咬了咬牙,又道:「你这个糊涂蛋,当年我警告过你,那个张闵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听,你也不看看,馆里被赎出去的小倌们哪个落得好下场的,你……你……你活该!活该!活该……」
口里虽然骂着,可那眼泪却擦不于净,把细心妆扮的妆容给弄花了。
岚秋静静地听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却在即将触及尚香的脸时猛然落了下去,撑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一副已经接不上气的样子。
「尚……尚香……金……园……金园……」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尚香想为他拍胸顺气,可是一看他满身的伤,又不敢乱碰,只怕让他伤上加伤。
岚秋喘了一阵,竟让他又挺了过来,而且脸上未破处的肌肤透出一抹潮红,眼神比先前更亮了,显得精神了不少,可是尚香却落泪落得更厉害了,岚秋这样子,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尚香……别哭,我觉得好多了呢。」岚秋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只手再次抬起,缓缓抹去尚香的眼泪,「你看,脸都花了,不好看了。」
「我没哭。」尚香拧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脸来。
「你真美,尚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记得……」
岚秋痴痴地看着这一张花脸,眼光有些飘远了,他低低地述说着埋在心里多年的话,拼着一口气撑着不死也要让尚香知道的话。
记忆飘回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十三岁,被人贩子拐进了南馆,当蒙在脸上的布被摘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站在身边的人贩子,不是对他品头论足的鸨头,而是远远地走在池塘边的尚香。
那是尚香最红的时候,芙蓉面,勾魂眼,风流多情笑,巧言如蜜语,把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男人迷得团团转,一个个献媚奉承,求的不过是一夜春宵。
那一眼,尚香的身影从此就印入了岚秋的心里,南馆里再苦,只要一想到尚香,他便忍了下来,那时候,南馆里没有专门的调教师傅,新来的小倌都是跟着老手学着,岚秋跟的那个小倌叫岚素,因着那时节正值入秋,所以他的名字就是岚秋。
岚秋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就能画一手好画,也弹得一手好琴,如果不是他年幼无知被人拐来,哪能没个似锦前程。到如今落到这种地方,却只能成了吸引客人的本钱,
尚香极爱听岚秋弹琴,常常把岚秋喊去弹琴给他听,也爱看岚秋画画,对岚秋画画的颜料非常感兴趣,岚秋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尚香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尚香要学画他就手把手地教,能够陪在尚香的身边,再苦的日子,岚秋也不觉得苦了。
「小岚秋,你模样儿好,又会画,又会弹,将来啊,一定也是馆里的红牌。」尚香有时跟客人喝多了酒,就会吐个昏天黑地,吐完了,就搂着岚秋在耳边说话,「你一定要记着,趁年轻要多挣些钱,不管有多少客人都接下来,别拒绝,也别教郑猴头知道,偷偷地把钱藏起来,等年纪大了,不红了,身价也掉了,就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把你赎出去,这些钱,除了赎身,剩下的也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别想着去依靠别人……我们虽然身不由己做了小倌,可是出了这地方,我们还是男人……不能依靠别的男人活着,那样……出不出南馆,又有什么区别?卖给一群男人和买给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岚秋从来不让别人照顾酒醉后的尚香,他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话绝不能传到别人耳中,如果让郑猴头听到了,尚香准要吃大苦头。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日夜颠倒放情纵欲的生活让尚香的容貌一天天变老,二十二、三岁的人,眼角便有了皱纹,而岚秋却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雅,他的画,他的琴,在监坊里渐渐传出了名,来找尚香的客人越来越少,来点岚秋牌子的客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红牌易主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岚秋成了红牌后,跟尚香相处的机会便少了很多,他总担心尚香又喝醉对别人说那些话,可是事实上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也曾试图照着尚香的话去做,然而他放不开,当有选择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无法不去挑挑拣拣,已经沦落至此,他有权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见惯了欢场中男子的虚情假意,岚秋开始怀疑尚香所规划的未来能否实现,老实可靠的男人,也许是有的,可是在这个地方,会有吗?
就在岚秋怀疑着的时候,那个尚香所等待的老实可靠的男人真的出现了。一个酸气书生,慕着岚秋的盛名而来,要与岚秋琴画会友。岚秋看他一身普通衣物,便知晓是个没银子的,什么琴画会友,惹人发笑,这地方,没银子也想进来?
那书生吃了鳖,生了一肚子气,高声道:「只当这里真有那才情高华之人,哪知道也不过是只认那阿堵物的势利眼,走也走也,何处去寻高人雅士。」
这话酸得岚秋和一干自诩风流的文人直笑,没一个把这书呆子当真,可没想到这话偏教尚香听了去,觉得这书生倒也可爱,媚眼儿一勾,把这书生给勾到他屋里,几番调戏,没想这书生竟也能君子坐怀,还对尚香讲一通人当自重的大道理。
尚香倒是头一回听得有人劝他自重,心中有所触动,便把这书生放进了心里,硬是扯着书生在他屋里住了十多天,那书生始终守礼有节,尚香对他越发的敬重起来,有品有行,觉得这书生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人,于是把自己这些年卖身的积蓄都交给了书生,嘱咐书生回头到郑鸨头那里为他赎身。
「尚香……尚香……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没有看出那书生只是一只被着人皮的畜牲呢?」岚秋叹息着,聪明一世的尚香啊,偏只糊涂了那一次,可是就这一次,就将尚香规划好的一切打得粉碎。「你知道那之后,我看到你变得爱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多担心,你拼命地接着客,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一日一日老得更快。后来,你做了馆里的调教师傅,对那些新来的小倌们打打骂骂,有时候,我偷偷听你教训他们,那些话直教我心寒。」
往事被岚秋提起,尚香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这时才道:「所以后来你渐渐疏远了我,姓张的要给你赎身,我去劝你,你反把我劈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你变了,变得眼里只认钱,手里只拿酒,那些可怜的孩子被你变着法儿的折腾,要他们给你挣酒钱,你一边压榨他们,一边告诉他们,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会真心待他们好,没有人能从这地方出去,你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你让他们也变得跟你一样无情,那时候我好恨……恨那个书生……」岚秋讲到这里,突然对着尚香笑了一笑,他那张脸突然笑起来实在可怖,「可是……我还是想帮你……所以,我没有听你的劝,让张闵良把我赎了出去。」
尚香愕然,岚秋的笑看得他心里一阵发寒,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听下去了。
「你说得对,姓张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他把我赎出去不到半年便玩腻了,把我又卖给了别人……这些年来,我几易其手,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老天爷保佑,一年前……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书生,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故意接近他,给他弹琴……整整一年……尚香……我帮你把被骗走的卖身钱都拿了回来……哈哈哈哈……我拿回来了,尚香……你听到了吗?我终于找到那个畜牲把你的钱都拿了回来……就埋在……埋在金园三生石下……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岚秋大声地笑着,笑得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
「岚秋……岚秋……竟是我害了你吗?!」尚香一时呆若木鸡,不能置信地后迟着,一直遇到了门边,被门槛一绊,往后倒入了一个怀抱。
李慕星,还有尚红,他们就站在门边,已不知听了多久。
其实,李慕星打发了客栈的伙计去了之后,本已打算就此离开,可是一想岚秋明显就是不行了的样子,又担心尚香会不知如何处理后事,便在客栈大堂里坐了下来,点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先还在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对着尚香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待把岚秋救了回来,他便想明白了,只是可怜吧,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些欢场中人,强颜卖笑难道还是自己愿意的不成?
李慕星自以为想明白了他对尚香的心情,便把心思转到本号的那批货物上,却忘了,若他对尚香仅止是可怜,那些莫名的怒气又是打哪里来的?
那批货物受了潮,布面上或多或少开始出现黄褐色的斑点,虽说这些日子来他领着一班伙计又是烘又是晒,可到底不能把已经出现斑点的地方恢复了,如今只能做为下脚枓来出售,那价钱自然是贱得不能再贱,只怕连本钱的一成也收不回来。
钱财上的损失还是次要的,麻烦的是这批货已有商家定下,原本就定在淋了雨的第四天交货,李慕星赶到本号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门说明情况。对方看在他一向信誉良好的份上,同意延迟半个月提货,李慕星当即写了信给钱季礼,嘱他速速联系货源。钱季礼确实能干,不到两天就联系到了货源,只是卖家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得宝来商号出的这档子事,故意哄抬了价格,让李慕星又损失了一笔。
出了这一场事,宝来商号的流动资金便有些紧张了,让李慕星扩大商号规模的计划搁了浅,一想到这里,李慕星便不免长叹,好事多磨。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尚红到了。看到李慕星坐在大堂里,尚红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李慕星站了起来,迎过去。尚红今天没有穿红衣,而是像尚香以前穿的旧色彩衣,他相貌本就不算出众,衬着这件彩衣,只令人感觉怪异,与那身衬出他一身风骨的红衣比起来,便让人不得不惊叹衣裳对人的装饰作用。再一对比尚香的艳色新装所透露出的浓重的讨好意味,李慕星就有些恨其不争,若是尚香能有尚红的一半性情,想必他对尚香的感觉会好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