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李家,才知道李慕星不在,没个十天半月地回不来,阮寡妇当时便有些气闷了,一想好你个李慕星,姑奶奶为这亲事愁了整整两日的心思,你倒好,来个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了。
她越想越气,走在路上瞅什么都不顺眼。脚下便走得快了些,这时路中间有人赶着一辆牛车慢腾腾地经过,占了大半的道路,阮寡妇走得快,前面的人为了让牛车,正好挡着她的路,阮寡妇便伸手一推,把人推到一边,那人冷不防,脚下打了个踉跄,赶忙扶住路边一面墙才站稳。
阮寡妇与这人擦身而过,鼻间忽然窜入一股熟悉的香味,她一愣神儿,猛地回转身来,盯着被她推开的人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尚香。他出来,也没有别的事儿,就是买药。尚红啊,真是个不低头的主儿,昨儿晚上的客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看小倌哭,他都事先交代尚红了,连胡椒粉都抹好在尚红的手上,只要他在适当的时候抬抬手,那眼泪不就出来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可尚红就是倔到底,任那客人百般折磨,他只瞪着那双会冒火的眼,一滴泪都不肯流,这不,身上连块完好的肌肤都没有了,伤得不能动弹,好在神志还清楚,居然能报出药方来。
可这药方,也真怪了,有几味药很少用,尚香这都跑第五家药铺了,可还差两味药没配全,正想着去第六家药铺的时候,便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才站稳,便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挺标致的妇人,沉着一张脸对他上下打量,眼神有些凶悍地道:「一个男人,抹什么粉,你这香粉是打哪儿买的?」
尚香扬起一贯的笑容,道:「这位娘子可是喜欢这味儿?实不相瞒,这香粉是我自己做的,全上和城里也找不着一样的味儿,您若是喜欢,我可卖您一盒,一两银子便成。」这话音未落,便见着眼前的妇人整张脸都黑了,尚香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又道:「您若是觉得贵了,八钱银子也成。」
阮寡妇的脸更黑了。
「你说,这味道的香粉是你自己做的,别处没有?」
尚香到底是会察言观色的,越看越不对劲,马上便改了口道:「这香粉嘛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种味道,这味儿虽说不多见,别处倒也未见没有,您若不喜欢我身上的味儿,便去那胭脂水粉行里瞧瞧,兴许便有您喜欢的。」说完,他便赶紧走了。
阮寡妇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便往胭脂水粉行走去。不知为什么,这算不上好闻的香味儿,越发地让她心里不安了。
大街上的事在尚香心里来回转了几个圈,饶他一副玲珑心,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内情,索性便丢了这心思,跑了大半个上和城,总算将药配齐了,回到南馆,把那内服外敷的药给尚红用上,过得四、五日,尚红能下地了,便自己拿了药去煎弄,尚香也乐得消闲,倒是借着机会又让尚红给他把了一回脉。
尚红这一次却是上了心,认真诊了脉,结果差点没让他气得吐血,分明是气足脉正,再康健不过的一副身体,若真说有什么不好,那也是饮酒多了些,肝气不顺,现下还好,长久下去怕就真的要伤身体了。其实只要少喝些酒,饮食上再做些适当调养,连药都不用吃。什么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又骗人。尚红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咬牙切齿,那药方上开出的,自然都是他自己用得着的药。尽管弄不明白尚香为何总要骗他,这一回尚红总算是秉着医者仁心,嘱咐道:「你身子还算安稳,只是那些酒还是少喝的好,那东西,喝多了早晚伤身。」
尚香笑着收起方子,瞅着尚红道:「有长进啊,懂得说好话讨人喜欢了,只是到底阅历浅了些,酒这东西,没有喝过的人是不知道的,忘忧解愁,天底下再没有比酒更好的了。」
尚红没好气道:「谁在讨你喜欢,你爱喝便喝,伤了身体也是你自己的,没人会心疼你。酒这东西除了让人醉,还能有什么用。」
说着,他撇过了头,对于尚香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的口吻大感不悦,他倒也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向来量浅,稍饮即醉,为此惹得那人常作笑谈,尚香这几句话倒正巧戳在那地方,使他又想起那人来,心中一阵涩痛,又自耻如今身陷污地,与那人更是雪泥之别,转念间已是肝肠断裂,痛不欲生。
尚香横飞过一眼来,似笑非笑道;「你也莫说我,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何苦来哉,你这般自虐,又有谁会心疼你来。好了,不同你说,我买药去。」
尚红听得这话,心中悲苦更甚,握着拳,十指生生地抠进了肉里,血珠子滴在了衣服上,隐入了那身火红的衣服里,便看也看不见了。
尚香买回了药,照例扔给尚红去煎,尚红便照以往几次一样取了几味药,用油纸包好,偷偷埋在了厨房的墙角。他自以为做得隐密,却不知道尚香在外面早已瞧见,拿着一壶酒便坐在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在兴头上,外面有人经过只当他是酒瘾犯了,谁也不知道尚香其实是帮着里面的尚红把风。
尚红出来,看到尚香又在喝酒,便又有些气,他还没见过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扭头懒得再看一眼,道:「药煎好了,你自己进去喝罢。」
尚香望了望尚红,叹息一声道:「若不是落在这地方。你定是个好大夫。」他走向厨房里,声音仍是传来:「辛苦你了,尚红。」
尚红怔了怔,不知为什么,这一声辛苦让他的眼里泛起了酸意,只觉得这几个月来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咬紧了嘴唇,他生生将这股酸意逼回了肚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章
冒着热气的药汁被倒在馊水桶里,尚香的眼里渐渐有了几分笑意,他早说过,尚红是他调教过的最聪明的人,只要有了方向,尚红便知道应该怎么走下去。
只是,想要离开南馆,仅靠这些,还远远不行,用自虐的方法收集药材,只怕药材还没全,人倒是先送了命。尚香沉思起来,其实解决的办法倒也容易,南馆里哪天没有几个小倌被不知轻重的客人给伤着了,馆里原就有药,可是到底不如尚红开出的药来得神效,尚香倒也不用怎么宣传,只看尚红伤重之后没几天就能走动自如,便自有小倌问上门来,不出几天功夫,尚红的一手医术便在馆里传了开来,药到病除了几回后,便再没人找外面的大夫了。又过几日,监坊里的几家妓院也都知道南馆里来了会治病开药的小倌,便也有一些找上门来,把尚香乐得几天都是眉开眼笑,当然那诊金是一分不会少收的。
那郑猴头一早得知这消息,倒觉得过也是条财路,想不着这尚红竟还是块宝,自然便不管尚红一天到晚地在厨房里煎药,反正尚香收来的诊金,倒有一大半是上交给他的,尚红不接客的时候竟还能给他挣银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这一段日子,尚红偷药偷得开心,尚香收钱收得也开心,郑猴头自然更开心,因为那大头是他拿的,小倌们得了更好的大夫,也开心。
皆大欢喜。
便在这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时候,南馆里爆出一个让人惊讶得找不着下巴的消息来。
原来是有人递了牌子点了尚香的场。
上一回有人来给尚香送酒,就已经传遍整个监坊,惊得人直呼老树开花,这回居然又有人点了他的场,那还不闹腾起来,只是来点牌子的人不过是个被差遣的客栈伙计,那伙计是个二愣子,任人怎么问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差他来,便有人猜着莫不是尚香当红时的恩客,大抵是外地人,不知道尚香如今已是老头儿一个。
尚香听得有人竟点了他的牌子,也怔住了,他不做小倌已久,那牌子也早就撤了,可是在这地方,不管他是小倌还是调教师傅,甚至是扫地洗衣的小童,只要客人需要,便是不能拒绝的。
描眉画目,敷粉沐香,还要找来一套新艳的衣裳换上,尚香袅袅娜娜地走出南馆,一路上对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倌飞着媚眼,掩嘴羞笑:「人虽半老,风韵犹在,小娃娃们可都要好好学着。」
这话自然引来嘘声一片,倒有几个小倌在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骂着:「老头儿就会作怪,别教人家半夜醒来让妳一张老脸吓没了魂,我们便在这里看你怎么回来……」
尚香自然是听不着这些话,出了南馆的大门,早有马车备着,他上了车,将布帘拉上,车厢里顿时暗了。那车便动了起来,车轮压过青石地,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声声全敲在他的心上。烟花地,薄纸命,进来易,出去难,从此后,此身由命不由人。
料不到,以他如今的模样,竟也有人要。
以为是昔日恩客,也有那长情的人在,待到了那家客栈,入了一闲房,见着李慕星,尚香竟一时间没了反应。
这个男人,居然……召妓……而且……竟还是他……
尚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把李慕星看得脸上一阵发臊,随即见尚香一身的鲜艳打扮,比以往所见更妖魅三分,心里又有些瞧之不起,打扮成这样子,无非是想多讨些赏钱,一想到这里,他便板起了脸,道:「你莫误会,我招你来,并非是享乐,你随我到屋里来。」
尚香也只是一时惊讶,转瞬便回了神,一眼便看出李慕星眼里的轻视,却不知为何如此。以往几次面,李慕星虽对他不曾有过好脸色,却也未见轻视之意,这也是他敢于几次三番地戏弄李慕星的缘故。
这时李慕星的反应已与常人一般,本也是正常,只是尚香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出一股怅惘,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中失去了。当下,再无巧言应对的心思,默然地随着李慕星进入里屋。
李慕星本已暗下决定,除非是了结那两坛女儿红之事,否则再不去南馆找尚香,今天这事纯属意外。
两日前,他从本号赶回上和城的路上,经过一处乱坟岗。当时天色已晚,半黑不亮的,最近的宿头在五里外,那赶车的伙计胆子小,听得乱坟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呜声,吓得魂都没了,竟没注意前方有一棵枯树倒在路边,车辕撞在了树身上,断了,李慕星一头从车里栽了出来,刚巧边上是个斜坡,他就顺着斜坡一直滚进了乱坟岗里,直到硌着什么才停了下来。
赶车的伙计自己也跌得不轻,头破血流的,眼见闯了祸,更是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李慕星摔得头昏眼花的,也没力气喝斥那伙计,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衣服都污了,他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跟角的馀光看到硌着他的东西后,竟也被吓了跳。
那不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人,身上污血横流,血渍未干,倒像是刚死的样子。李慕星当时脑子便闪过杀人弃尸的念头,赶紧把伙计喊了过来,让他去找五里外那处宿头的地保来。那伙计吓得要死,怎么也不敢一个人走,李慕星摇了摇头,便要跟伙计一起去找地保,哪知道地上那死人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李慕星这下子也差点被吓去半条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没死,探了探鼻息,果然还有气。
「救我……」
那人求救的声音低不可闻,却使李慕星更确认这人没死,他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可惜马车坏了,好在马还在,把人抬上马,他和那伙计牵着马一路走到了五里外的宿头。
宿头其实是一个小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大夫也没有。李慕星看那人一副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索性也就好人做到底了,跟一户农家租了一辆板车,连夜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回了上和城,把人安置在客栈里,还请了大夫。
大夫来了,一诊脉便直摇头,让李慕星节哀顺变,早备后事。李慕星跑到客栈外面连呸几声,直道晦气,他跟那人又不认识,节什么哀顺什么变,呸了几声,想想又于心不忍,又请了几位大夫来,说辞跟第一位大夫差不多,李慕星这才信那人是真没救了。
回到屋里,那人身上已被稍做清理,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脸上却被划了十馀道血口,瞧着怵目惊心,据大夫说,那人骨头也被打得断了好几根,全身上下已没一处好肉,按说早就该死了,只怕是心里还有执念,这才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李慕星看那人的惨样,心中侧然,便道:「你若还有什么心事,与我说了,能办的我定替你办了,你便安心去吧,也少受些苦楚。」
那人虽在昏迷中,竟也像是听到了李慕星的话,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尚……香……」
尚香?
李慕星当时便怔愣了,难道是南馆里的那个尚香?这些日子他忙于商号的事,总算再没见着那双眼睛在面前晃,本以为可以忘了,没想到竟从这快死之人的口中又听到尚香的名字,顿时心里便是一阵隐隐作痛的沉闷。
那个满脸厚粉、扭捏作态的男妓,竟然能让一个人快死了还念念不忘,果然是个会勾魂的。他心里气恼得很,可还是让客栈的伙计去南馆把尚香给叫了来,便当是自己为这将死之人了了心愿,也是积德之事。待尚香来了,他乍见那双困犹他的眼睛就那么直瞪瞪地盯着他看,没来由的脸上便开始发臊,随即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唾弃,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男妓而已。
尚香随李慕星进了里屋,便见着床上躺着一个人,他站住了脚,心里一片苦涩,想来李慕星招他来,便是要他伺候那人的吧。
把肩头的衣服往下拉了些,露出小片嫩白的肌肤来,一扭一摆地走过去,嗲声道:「李爷,您放心了,奴家定会好好伺候床上这位爷……」
话没说完,李慕星便恼火地把他的衣服拉回了原位,怒道:「谁让你伺候人了,你他妈的就这么贱,看见男人就想伺候……」
尚香被他突来的怒气给吓住,脸上正要堆出的笑容也一时僵住,下一刻他便醒过神,抿着唇轻轻一笑,道:「奴家本来就是专门伺候男人的,李爷您觉着奴家贱,那奴家便是贱,只要您高兴,想怎么着奴家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