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一箱行李,姜若瑶剪了票,走进月台。
左肩让人不经意碰撞了下,没拿稳的车票飘落对方脚边。
“对不起。”轻轻细细的女音道了歉,替她捡起车票。
礼尚往来,她也就近替对方捡回车票递还,顺势打量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纤纤细细的女孩,一眼看去会让人想用尽全力保护她的那种。
一头又直又黑的长发,纤细的腰身,水雾的大眼睛……
我见犹怜。
她望着女孩转身离去的背影,微微恍神。
男人都爱这一款女孩吧!不像她……
感觉鼻头酸酸的,又有可疑的水气往眼眶冒,她赶紧仰头,阻止泪水往下掉。
再五分钟车就要开了,她拖起行李箱,慢吞吞上了车。如果可以,她其实不太介意没搭到车,不过现在她实在需要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宣泄眼泪,而这段长达几个小时的车程,正好是她需要的。
这几个小时,够她将眼泪流得干干净净,然后,人前她依然会笑着说没事……
对照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她的座位,是靠窗的位置,正好是她要的,可以安心流泪不被人看见。
只不过——那个位置先坐了人。
姜若瑶认出是刚刚那位纤细美女,并且很不小心地瞥见那抹悬在眼眶的泪光。
看来,她比她更需要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没出声,默默在靠走道那个空的位置坐了下来。
女孩微偏着头面向窗外,垂下的长发半掩住脸容,但她还是留意到那颗无声滴落、在衣料上晕开的水气。
女孩低下头,动作有些笨拙地翻找随身包包,取面纸的同时,车票跟着离开包包,二度飘落她脚边。
姜若瑶代为拾起,女孩仰头,急急忙忙擦去泪水,不经意地瞥见她手中的车票。
“啊,我坐错位置了吗?对不起、对不起——”心情太乱,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女孩连声音都柔得像水,只不过心情看来,似乎也欠佳。
她急忙要换回,姜若瑶摇了下头。“没关系。你一个人?”
女孩眸光微黯。“嗯。”想了一下,她补充。“我叫蓝织宁。”
“姜若瑶。你出门旅行?还是回家?”看起来不太像有旅游的心情的样子,那是……“探亲?访友?”
“我……算是回老家吧。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人好好地冷静思考,厘清一些想法。你呢?”蓝织宁回问。眼前女子的双眼看起来清澈明亮,让人很自然地卸下心防,想跟她聊聊。
果然,看起来就是一副要逃避什么的样子。
“回家。”她叹了口气,接续。“相亲。”
“咦?”蓝织宁微讶。她条件看起来很好呀,一副就是会有很多人追的样子,怎么会到要相亲的地步?
“一言难尽。”相亲是她自己加的。这趟被叫回家,少不了亲朋友好友的关切与询问。
想到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探询、怜悯的目光,她就窒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想逃开这一切……
一道念头闪过脑海,她突兀地开口。“我有个想法……”
“呃?”蓝织宁愣了下,被突然出声的她吓到。
“这样的提议你可能会觉得很唐突,但是……既然我们都想暂时避开熟悉的人事物,那么,不如我们交换车票好不好?”
“啊?可是我是要去——”蓝织宁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所谓,去哪里都好。”只要那里没有人认识她。
避开熟悉的人事物吗?蓝织宁思考了下。
“你没事吧?”见她陷入沉默,姜若瑶关心地问。
“没……没事。”蓝织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望着对方的眼睛微笑。“好,我跟你交换车票!”
“那,这是我的车票。”姜若瑶将靠窗的车票给她,收下了那张靠走道的车票。
该去哪里,交由命运决定。
在前行的人生路程中,她们临时转了个弯,这样的放纵会将自己带往何处?看见什么样不同的风景?面对什么样的转变?她们都不晓得,只想在这一刻,抛开身上的包袱,在一处无人认识的陌生环境中,海润天空……
第一章
好极了!斗六,这是什么地方?
姜若瑶依着车票上的站名下车,面对眼前全然陌生的环境呆愣。
这辈子只在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等大站下车过,眼前的地方似乎……不太“都市”。
就像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发现台湾地图上原来还有一块小小小小的地方叫斗六……
那,现在要去哪里?
拖着行李,找到客运站,又持续发了一阵子的呆。
一班公车在眼前停下来,车门开了,司机看着她,她也看着司机,大眼瞪小眼无言了片刻,司机一脸奇怪地关了车门,继续驶离。
十来分钟后,又一班公车开来,她再度与司机大眼瞪小眼。
“啊小姐,你有要坐呒?”很亲切的台湾国语,于是她决定,就是它了!
她不晓得这班车开往哪里,望着车窗外的景物,任由公车颠颠簸簸地往前驶……
闭眼小憩了一下,再度睁开眼时,眼前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农地、瓦舍、乡间小路,她下意识按了下车铃。
拖着行李箱,慢吞吞走在宁静的小路上。
“水姑娘,要去兜?要哇甲李载呒?”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并非轻浮搭讪,那是个四十开外的阿伯,很淳朴憨实的一张脸,更别提……他后头那辆农用的四轮拖板车。
“不用了,谢谢。”她微笑婉拒,继续拖着行李往前走。
其实,该往哪里去,她现在也没个底。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太茫然,接二连三有人经过她身边,停下来问她类似的话。她发现这里的人颇和善,即使是看到面生的外来客,也会热心给予协助。
行经转弯处,一辆机车突如其来地冲出来,两方闪避不及,迎面撞上,虽然对方反应迅速,及时偏离车头,但仍是轻微擦撞了一下。
姜若瑶跌坐地面,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啊小姐,你有没有素?”
中年男子一惊,顾不得倒在一旁的机车,赶紧先过来扶她。
才一移动身体,她就知道完蛋了!脚踝处的痛觉椎心刺骨地忠实传递,痛得她冷汗都冒出来。
靠!她在心底暗暗咒骂几句淑女不宜的脏话。老天爷是没人可以整了吗?连躲到乡下地方来装死耍废都有事,是有没有那么倒楣呀!
“小姐,你看起来粉严重柳。”中年男子皱眉。
她摇了一下头,暂时还说不出话来,于是中年男子连忙捞出口袋里的手机拨打。“阿慎哪,哇阿爸啦……嘿啦,阿你有闲呒?呒啦,啊着要去恁关叔仔那边,呒小心出车祸……麦紧张啦,哇呒代志,是有一咧小姐卡着伤柳……嘿呀……啊呒你赶紧来啦……”
挂了电话,中年男子向她解释:“哇叫阮儿子来啦!”
她点了点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一会儿比较不痛就可以起来自己走了。”
“嘿那欸赛!”中年男子立即反驳。“那个脚扭伤厚,素粉严重的素,不可以给它那个假叩叩!”
“假叩叩是什么意思?”很抱歉,她台语不灵光。
“就素……就素……”中年男子搔搔头,陷入语言表达瓶颈。视线一转,瞥见远处急驰而来的机车身影,像找到救兵一样兴奋地扬起双手。“阿慎哪,我底这啦!”
机车在她眼前停住,男子还来不及张口说些什么,便被父亲抓着说:“你甲共,啥米是假叩叩……”
那现在是怎样?车祸处理还是台语观摩交流?
男子眼神有一丝疑惑,仍然答道:“就是漫不经心、不当一回事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下父亲。“阿爸,你有按怎呒?”
“呒啦!系这咧小姐卡着伤。”
男子稍稍安下心来,蹲下身握住她受伤的脚踝初步检查了下,抬眼见她脸色发青,硬是忍住呻吟,他旋即道:“小姐,你可以站起来吗?”
“我可……”不等她说完,看她咬牙冒冷汗,硬ㄍㄧㄥ住想爬起身的模样,他手一张,轻易将她抱了起来。
“阿爸,我带她去洪师傅那里。”
被一把抱起的她惊魂未定,张口想抗拒,对上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好像怀中抱她跟扛一袋米没什么差别,欲出口的抗议又吞了回去,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
男人说的,是一间国术馆,而洪师傅是个五十来岁、身体硬朗的中年男人,似乎与他很熟。
男人将她安置在诊疗间的椅子上,向洪师傅大致说明了始末,然后,她看着洪师傅用药酒开始推拿她扭伤的脚,一面和男人话家常。
行不行啊?她在心底小小质疑了下。
“你阿母最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有,谢谢。”照洪师傅教的,常用药酒帮她推拿,筋骨酸痛好很多。
“前几天跟她聊,她说晚上常常失眠,她喔,那个是搞操烦啦!”
男人只是微笑。“没办法。”
母亲那个想很多的性子,烦恼东、烦恼西,这辈子改不了。
“再怎么烦还不是烦你们这些子儿细小,你呀,早点讨房媳妇给她,她就不烦了。”
“缘分没到。”这种事,不是他能作主的。
“什么缘分没到,根本就是你没那个心!你呀,要是多放点心思在终身大事上,你妈也不会一天到晚烦恼了。”
这位国术馆的洪师傅很健谈,而男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偶尔给个简洁的回应,甚至有时只是微笑。
也许是她的困惑摆得太明显,男人适时回头对她解释:“洪师傅对跌打损伤很拿手。”
练功夫的人,擦擦撞撞在所难免,对筋骨扭伤的推拿已经很得心应手了。
他在……安抚她吗?
男人的父亲随后也赶到,帮她将行李送过来给她。洪师傅看了一眼堆在旁边的行李箱,顺口问:“小姐找朋友?还是出来玩?”
“散心。”她皱眉,盯着一只被包成两只大的脚。
“那你有地方可以住吗?”
这是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吗?她不解。
她以为这世上有一种叫“旅社”或“民宿”的东西。
洪师傅问的同时,男人已经讲完电话由外头走进来。“阿娇姨说可以。”
没头没脑地说完,再度抱起她,并且不忘拎走她没办法再穿的高跟鞋,动作根本就已经抱得很顺手。
“喂,你——”
“这里不是知名旅游景点,你找不到地方住。”他补上一句,解她的疑惑。
平日少有观光客前来,住宿方面自然也没那么方便,再加上乡下地方,最后一班经过的公车是下午四点,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走得了。
“阿娇姨是经营民宿的。”所以她不用觉得拘束或不自在,当是来投宿的就好。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帮她找到地方住了?而且是在大家都还没想到那个问题之前?
这男人……心思颇为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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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民宿,其实是一般民房,分出隔间,再稍作整理、添置必须用品供外来客投宿。
不过,环境倒是颇清幽。
她喜欢院子后面的芭蕉树,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可惜没下雨,不然或许就能赏味一下书中所描述雨打芭蕉的闲情与美感。
而那男人将她送来后,也没多说什么,与那个叫阿娇姨的打过照面后便离开了。
离开前,他在桌上留了字条,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
“有事打电话给我。”
虽然话不多,不过倒挺细心,床铺好了、盥洗用具搁在桌上,该打点的都替她打点好了—— 不过,她看到眼前的蓝白拖鞋愣了好久倒是真的。
看着包成大大一团的右脚,她叹了口气,既然高跟鞋是注定不能穿了,那就认命吧!
移动伤脚正要起身,阿娇姨正好端晚餐进来,急忙搁下手边餐点过来扶她。
“别下来、别下来!你脚受伤,要什么说一声就好。”
“我想先洗个澡。”顺便整理一下行李,既然决定在这里住上几天,总要稍作整顿。
“不急,先吃晚餐。”
她不解。这民宿包餐点的吗?
“阿慎交代的啦!”女孩儿脚受伤不方便,阿慎可是再三拜托她关照这个外地来的大美人呢!
姜若瑶点头,一面用餐,听阿娇姨介绍这里的环境,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洗完澡回到房间,她整个人赖进床铺,就再也不想动了。
这床比她住过的任何一家饭店都还硬,称不上舒服,枕被也没有任何特殊的熏香味,只有晒过太阳的阳光味。
其实,这样也不错。
这里很乡村、这里民风淳朴、这里没有人认识她、这里适合让她一个人耍废腐烂,待到愿意出来见人为止……
手机在随身的包包里响了好几次,她认命地伸长手,捞出手机接听。
“妈……”
“瑶瑶啊,你怎么还没到家?我和你爸急死了,你可别想不开啊,那种烂男人,过去就过去了,妈再帮你介绍更好的,保证你马上忘——”
“妈!”她闭了下眼,再张开,打断母亲。“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暂时不会回家。”
她知道母亲是关心,但是这种压力式的关心,她真的承受不住了,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沉淀思绪,不想面对任何人。
“你不回家是要去哪里?”
“我想在外头住几天,四处走走散心,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她要会自杀早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啊可是——”母亲还想再说什么,被她及时截去。
“就这样了,你告诉爸,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再见。”迅速结束通话,连带关了机。
她暂时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将脸用力埋在枕头里,直到几乎窒息,才仰起头用力吸上一口气,让肺腔纳入新鲜空气。
枕间,湿润一片。
她真的,没有泪吗?
谁会真的坚强到完全无泪?她只是不想在人前哭,因为哭无济于事,这样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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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强势,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比我强、能力比我好。”
“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唯一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女人,我想应该只有你了吧!”
“有差吗?就算我娶的人不是你,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对,他说得没错,她不会在他面前掉一滴泪,这男人都不要她了,她哭有什么用?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难过,心不会痛!
有个男人,喜欢她说话软软的、甜甜的,柔弱些、依赖些来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但是她灯泡坏了会自己修,车子在产业道路抛锚,可以很能冷静地打电话通知道路救援,他忙工作她可以不吵不闹,识大体地要他去忙没关系,不用担心她。
最后,他就真的忙到爬上另一个女人的床了,一个声音娇软、会要他修灯泡、会电话热线无时无刻说我好想你、并且时时依赖他、需要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