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将床降平,医生刚好抵达,他们推着病床,前往手术室。今晩在威斯康星州有场意外,造成一名骑士脑死,这名骑士的器官,有三个州的七个病患在等着。
少年是其中之一。
“可以交给你保管吗?”少年把信递给护士。
“我?”她有点讶异,但还是收下,“没有问题。两封信,一封给你的家人,另一封……”给家人那封信写的是英文。
“我的妻子。”少年说到妻子时,脸上泛出甜蜜的笑靥。
哇!围绕着病床的人见到少年的神情,不由得感染到一种幸福,少年笑弯双眼,上扬着嘴角,仿佛女孩就在眼前似的。
“你不是才十八岁吗?”医生惊讶,“你已经结婚了?”
“嗯。”少年露出住院以来从未有的笑容风采。
“谁是那个幸运女孩?”大家一起露出微笑,“看你一脸幸福样。”
“我才刚分手,就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子刺激到。”实习医生跟在后头,装出一脸可怜样。
医生们开始聊天、调侃着,气氛一片融洽。
少年望着移动的天花板,脑海里浮出杜玫儿甜甜的笑容。
玫儿一定很恨他吧?因为大多时间他几乎对她不闻不问,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
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却没有糟到无法跟她联系的地步,他是刻意的、存心地忽视她。
因为他每天都在跟死神搏斗,是今日躺下,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日阳光的人哪!
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健康的女孩等他?
到了美国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以医院为家,每次的发病,他都觉得他的时候到了。看着爸爸妈妈心急如焚,瞧着他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神情,他深深地知道,自己是个累赘。
遥远的另一端,有个女孩也在担心他,他不能让她也遭受那种痛苦。
心脏比想象中难等,他不时遇见隔壁病房有脑死的病人,看着爸妈去求对方家属捐赠器官,然后被羞辱、被追打着离开病房;也常见到比他先得到心脏的病患欢天喜地的全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然后手术后排斥严重,没两天就往生了。
医生说,他脆弱的心脏已经无法负担他成长的身体,如果再不尽速移植,只怕他捱不过十九岁。
苦等不到心脏,他意识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不该再让玫儿等他。所以清醒时,他会忍着思念,不跟玫儿联系,只是看着她的照片静静度过还能呼吸的每一天。
他要爸妈答应他,不让玫儿跟他们一样承受这种悲伤的沉重压力、承受那种随时会失去他的痛苦,所以不能对玫儿提起他的病情,也不要提起他好想她。
爷爷奶奶生病的消息传来时,他紧张地想要立刻回国,结果由于情绪过度激动,当晚就发病,再次进入手术房,又在胸前划上一刀。
醒来时,爷爷奶奶往生的噩耗便已传来。
想哭但不能痛哭的感觉是什么?他深深地体会到。若激动大哭,他立刻被注射镇定剂,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含泪无声想他最亲爱的爷爷奶奶。
他原想不顾一切地回国去看爷爷奶奶最后一面,却又因为悲伤过度陷入昏迷;醒来时,管家告诉他,爸妈已经飞回去,要他安心养病。
然后,今早医院通知他,他等到心脏了!他传了封短信给爸妈,请他们保密,如果幸运的话,他们返国时,就会看到重获新生的儿子。
如果不幸,也只是提前结束他痛苦虚弱的人生罢了。
进了手术室,一切就绪,他们即将麻醉他。
很奇怪,他满脑子全是杜玫儿的影子。
没有回去吊唁,还给了她那张字条,玫儿一定气炸了吧!她会认为他无情无义、冷酷无情,连最亲爱的爷爷奶奶去世都不在存乎。
她会更加恨他吧!恨也好,总比怀抱着那份爱恋,等待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好。
“准备好好睡一觉了吗?”护士温柔地对他笑说。
“嗯,”他微微一笑,忽然僵住,“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些惊讶。
“把另一封信撕掉,写中文的那一封。”他看向护士,紧张地交代,“答应我,你等会儿一定会撕掉那封信。”
“好。”可那一封信不是写给他妻子的吗?
“如果我死了,”他双眼凝视着医生,“不要让我妻子知道。”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没有一位医生会希望病人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你很爱她的话,就该努力活下来。”
有个声音,飘飘渺渺的,他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但是字字句句清楚地传进脑子里。
是的,如果他死的话,就别让玫儿知道他的情况。
让她恨着他、厌恶他,然后在失去所有音讯的某一天,她会彻底忘了他。
忘了他吧。
第6章
女人匆匆忙忙地出了地铁,开始拿着手中名片左顾右盼,找寻店家的位置,斑马线边的红灯转成了绿灯,她加快脚步,往对面走去。
夏天实在越来越热,光走个路就能让她满身是汗。
好不容易到了巷子内,精致但小巧的咖啡厅,女人愉悦地推门而入;玻璃门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叮叮当当的,引起店员的注意。
“欢迎光临!”
L型的咖啡厅深处,冲出一个小女孩,直直地往女人身上扑去;女人开心地抱起她,跟店员点头微笑后,便抱着小女孩往最里头走去。
最深处的桌边,坐着一个蓄有一头长黑发的女人,她有张美丽且精明的脸庞,慧黠与干练全写在脸上,五官精致得让人不禁多看她两眼。
“溱溱,有没有叫人?”黑发女人抱着女孩说。
“有,玫儿妈咪。”女孩开心地抱住杜玫儿的颈子,小嘴自动嘟上前,给了她好几个响吻,“好想你喔!”
“玫儿妈咪也好想你啊!所以……”杜玫儿从袋子里拿出一件可爱的洋装,“看看这个粉红Kitty是要送谁的?”
“溱溱?”溱溱的两眼全亮了。
“答对了!来,给你,下次跟玫儿妈咪见面时,要穿这件来喔!”
溱溱不敢收,偷偷地往母亲那边瞧,直到母亲点了点头,她才开心地收了下来。
“不可以开,回去妈妈再帮你试穿。”罗浔歌笑着交代女儿,接着转头轻斥杜玫儿,“每次都送她那么好的东西,会惯坏她的!”
“我们多久才能见一次面,惯坏她我甘愿。”她甜甜地笑了起来。谁让她是溱溱的干妈呢。“浔歌,你还没点东西啊?”
“等你到了才送餐,我点了份松饼。”把孩子抱回自己身边,罗浔歌再把图画本跟笔交给孩子去玩。
“这次上来几天?”她托着腮问,真希望能多跟溱溱玩几天。
“三天而已,过两天爸就会把她接回去了。”
杜玫儿别有念意地向她眨了眨眼,“梁家人还是不知道?”
罗浔歌抬首看了她一眼,优雅的食指搁上了唇。“嘘──”
哇,真是够离谱了!罗浔歌在梁氏的子公司工作耶!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人发现她有一个小孩?
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谁让她的父亲和女儿都住在南部,偶尔才会“偷渡北上”,或是她“偷渡南下”去亲子大团圆,平时他们根本很少见面。
她们两个是好友,有非常多的契合点。第一,她们都念菁顶名校;第二,她们两个全都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女。
罗浔歌有凭着绝顶聪明的脑袋,让想拼升学率的菁顶名校让她转学过来,还能以成绩换学费。只是她一来,就明摆着跟梁至尊扛上,可两人对上没几个月,莫名其妙地就闪电结婚了。
真是太奇了!她以为她十六岁女结婚已经很扯了,结果没多久有人学她,早早走进爱情坟墓。
学校里,一是她跟胡绍宁,另一对就是浔歌跟至尊,一度还让一堆女孩子伤心落泪,直喊不公平。
只是……高三开学没多久,梁至尊突然办了休学,直接到美国念书,把罗浔歌一个人扔下。扔下也就算了,她根本是直接搬出梁家,自力更生,一到大学时才又让梁家找回来。
这之中有段错综复杂的故事,罗浔歌其实应该算是被逐出家门的梁家媳妇,若不是她坚持不签离婚协议书,也不会到现在还是梁家的媳妇,甚至还在梁氏的子公司工作。
她一直到大三时才在偶然间跟罗浔歌重逢,由于身为“活寡妇”的一员,她们很快地就聊开来,而且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也就是为什么,全世界可能只有她知道──当初罗浔歌被逐出家门时,已经怀有身孕,还在十八岁就生下了像溱溱这么可爱的小孩。
“你工作地点真的在北部?真是恭喜了!”罗浔歌诚挚地恭贺。
“谢谢!这是运气问题,嘿。”杜玫儿原本都做好离开北部工作的心理准备,想不到幸运地又分配到北部。
服务生将松饼送上,溱溱欢天喜地的又叫又跳,因为发现妈妈脸色不对,她赶紧噤声。
罗浔歌是超级聪明的人,大学时就在梁氏的子公司打工,还把那小小不起眼的子公司扩大到现在举足轻重的地位,连梁氏的老夫人都不得不佩服她呢!
“梁至尊还继续寄离婚协议书来吗?”杜玫儿塞下一块松饼后,开口问。
“嗯,这个月已经寄了两次。”她忙着喂小孩,“我想,他或许快回来了,才会那么心急。”
杜玫儿忽地一怔。梁至尊要回来了?把浔歌扔下七年,只顾着逼她离婚,现在要回来了?
她黯然地放下松饼。
“怎么?至尊回来该烦恼的是我吧?”罗浔歌失声笑说。怎么玫儿比她还难过的样子?
“没啊,觉得你比我快脱离活寡妇的一员。”她耸了耸肩,“有些寂寞呢!”
“杜玫儿!”罗浔歌没好气地瞪着她,“至尊回来才是大乱的开始好吗?等他回来,我就签离婚协议书,希望一切顺利,我能真正摆脱这段痛苦的婚姻。”
“你会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吗?”眼尾一瞟,她暗指溱溱。
“没必要。”罗浔歌淡淡带过。“你呢?你该思考自己的人生吧?胡绍宁音讯全无,你要不要趁现在也去诉请离婚?”
“说的也是,都这么久了。”杜玫儿苦笑,“可是要我去诉请,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短短两句话就想把她甩了?还没诚意到托胡夫人来告诉她!她光想就火大。
“难道你也要等他回来才办离婚吗?”罗浔歌讶异地眨眨眼。她是故意不签字,只为了逼梁至尊回来,当面把话讲清楚。
问题是,就算过去玫儿跟绍宁感情再好,但是五年前那一场胡家丧事后,玫儿提到绍宁就咬牙切齿了。
“我就是气!要么他回来,要么就他去诉请,难道他凉凉地在美国逍遥,而我像个苦命媳妇般等在这里吗?”她为他付出那么多,他竟用一张纸条就想打发她?一想起这件事,她就觉得自己很委屈。
“万一他不回来怎么办?”罗浔歌无奈地叹口气。
不回来……不回来就算了!事实上,他早就不在乎她了吧?或许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写了。
自从五年前胡爷爷、奶奶过世后,葬礼结束之后,杜玫儿立刻离开胡家,她气自己的天真、嘲弄着等待两年多的自己,也恨着那无情无义的男人。
七年前的承诺依稀在耳,但人事全非!
爷爷奶奶过世后,她就没有再留在胡家的理由了。她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也不需要再跟谁报备,她要经营自己的人生。
对胡绍宁这个人,肔连听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他的不闻不问、他的漠不关心、他对爷爷奶奶的绝情绝义,让她恨透了他。
偶尔她会为当初的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那纯纯的爱恋,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幸福。
离开胡家后没多久,母亲也辞职了,胡家太大,也已经没有任何主人要伺候,那儿只剩下王妈一人,固定维持屋子的整洁;至于她跟母亲,这些事情挽不回错失的十几年,她们分道扬镳,各过各的生活,偶尔她会去看看母亲。
对于她和绍宁这场错误的婚姻,她们母女俩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久久不闻不问。
她跟罗浔歌可以说是同病相怜,身为已婚妻子,却被丈夫扔在这里,整整七年,杳无音讯。
只是罗浔歌至少知道为什么,因为当年的一个错误想法,导致梁至尊恨她,因为恨所以拒不见面、所以要离婚;而她呢?她已经不想了解胡绍宁为什么这样对她,但她很想亲耳听他怎么解释为什么没有回来奔丧!
“你结婚的早,现在离婚,还可以再谈好几场恋爱,别跟自己过不去。”罗浔歌热心地提议着。
“恋爱啊……我不敢再期待些什么了。”她耸了耸肩,“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被绍宁伤得很重。”
“你还在等他吗?”罗浔歌说话总是温柔的,却直捣核心。
“并没有!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了!”杜玫儿嫌恶地握紧粉拳,“但如果让我看见他,我一定冲上前给他一巴掌──不对!是两巴掌,一掌是为爷爷,另一掌是为奶奶!”
“你还在气他没有回来奔丧的事?”罗浔歌托着腮,勾出一朵诡异的笑容,“这好像代表你还惦记着他喔!”
“少来了,怎么可能?”杜玫儿气得睁圆眼,“难得出来见面,不要谈那没血没泪的混账!我们来聊聊有趣的吧!”
“你的工作比较有趣吧?”罗浔歌立刻换上轻松的笑容,“准检察官!”
“呵呵呵,别这么说!”事实上杜玫儿笑翻了,“我现在是新手。以后想调查找你麻烦的小企业啊,我可以帮你找把柄!”
“喂,这叫公器私用吧!”
“错,这叫举手之劳!”没犯错就不会有把柄,怕什么?
“是喔!你开始接案子了吗?”
“接了,超好运的,第一桩就接到蓄意谋杀!”杜玫儿一脸没在怕的样子,“好像是黑道挟怨报复,挺刺激的。”
“哦,我过的就是刺激的生活啊,你不知道我每天收到的威胁信有多少。”罗浔歌一脸前辈模样,“我可以传授你几招喔!”
两个女人开始在咖啡厅里聊开来了,她们不再讨论会彼此的夫家、不讨论那七年多来未曾谋面的丈夫。只是在心湖底下,精明干练的罗浔歌拥有痛彻心扉的爱,而看起来阳光甜美的杜玫儿,拥有的是未知晓的情感。
胡绍宁长什么样,她已经忘了。
多年前那种为他了脸红心跳、为了他心急如焚、为了他守在病床边的杜玫儿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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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难得不必工作,杜玫儿开着小车,前往跨县市的母亲家里。杜姨现在住在一间小公寓,还是当管家,只是不需要住在对方家里,多了私人的空闲时间,还有周休二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