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笑意于唇畔僵凝。「我……去一下化妆室。」语落,她匆匆离席。
沉继宗目送她近乎仓皇的背影。「她该不会忍很久了吧?」他笑道。
狄在风却不觉得好笑,他从她瞬间刷白的脸色看出事有蹊跷,搁下酒杯,跟着起身。
「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他追随江雨欢的方向,来到女性化妆室门外,背靠着墙守候,不一会儿,他听见里头传来呕吐的声音。
他肇眉,有点担心,悄悄往门内探头,空无人影。
他试着扬嗓唤。「江雨欢,你在里面吗?」
响应他的只有更加剧烈的呕吐声,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咳嗽。
她怎么了?是不是很不舒服?
他凛然,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在耐不住性子,趁着没其他人,悄悄溜进去,朝声音的来源走。
在一扇虚掩的门内,他瞥见江雨欢,她趴跪在地,面朝马桶。
他拉开门,正欲询问,忽地发觉她不是不由自主地呕吐,而是自己用手挖喉咙催吐。
他霎时惊心动魄。「你做什么?!」
她这才察觉有人来了,虚软地回头,脸蛋苍白似雪,鬓边冷汗涔涔。
他焦急不已,弯身想扶她,她却狠狠甩开他。
「你别碰我!」
他震住,怔忡地望她,她的眸灼亮,燃烧着烈火。
「你怎么了?」他不解。「干么要自己催吐?」
她沉默不语。
「你……」他迟疑地问。「该不会有厌食症之类的吧?」
她一凛,抽了几张面纸,拭净唇,扶墙起身,走向洗手台。「你进来做什么?这是女性化妆室。」
「回答我的问题!江雨欢。」他坚持追问。「你有厌食症吗?这就是你不肯多吃东西的原因?」
她不理他,打开水龙头,双手掬水泼脸。
「你说话啊!」他提高声调。
她深吸口气,忽地恼了,转身面对他,用尽力气嘶喊。「对!我是有轻微的厌食症,那又怎样?!你管得着吗?」
他愣住了,没料到她会如此激动地回呛,剔透的水珠在她脸蛋滚动,衬得她犹如芙蓉出水。
一朵骄傲的、辛辣的,却又楚楚可怜的芙蓉。
他傻看着她,莫名地觉得心痛。「为什么……你会得到这种病?」
她没回答,只是用那充满倔气与恨意的眼神瞪着他,瞪得他不知所措,只能无言地柞立原地。
若是目光能灼人,想必他已焚烧殆尽,体无完肤。
他不懂。
难道她……真的恨着他?
第7章(1)
十天。
对某些人来说,这可能短得稍纵即逝,对失意人来说,或许漫长得犹如百年,对以前的狄在风而言,这恰恰好是足够跟某个美女打得火热又冷静分手的时间。
十天,在人类平均数十年的生命中,实在占不上什么比例。
十天,往往只是浑浑噩噩。
但,狄在风料想不到,原本只是出自好玩与不服输的心理与人打赌的这十天,却让他从此恋上了一个女子,对她魂牵梦萦,难以割舍。
短短十天,她便在他心版烙下了磨灭不了的刻印,他从此记得她,相聚时痴看着她,分开时思念她。
这十天,害他输了一场赌约,成么为多高阶主管私下的笑柄,因为一向得意洋洋纵横于情场的他,竟然征服不了她。
不仅征服不了她,他甚至不敢接近她,从日本回台湾后,便将她遣调回企划部,只容许自己远远地张望。
因为……
「你说你在她身上看到江善庭的影子?」
光影迷离的酒馆里,最角落,红色的缎绒沙发上,坐着一个风姿妍媚的女子,优雅地翘着美腿,葱葱纤指间夹着根细长的烟。
她是曾诗诗,今晚才刚结束一场淋漓尽致的演出,便接到狄在风电话,匆匆赶来与他相会。
她悠悠地吞云吐雾,借着暖昧不明的灯光,打量坐在对面的他,他喝着酒,一口接一口,一杯又一杯,明显意图买醉,她微微肇眉。
「为什么会看到江善庭的影子?难道她们两个长得很像?」
狄在风闻言,没立刻回答,握着酒杯,盯着唬拍色的液面,半晌,他忽地笑了,笑声沙哑,满蕴自嘲。
「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像的,她比善庭美多了,也瘦多了,而且她气质冷,真的很冷很冷,善庭比她温暖开朗起码一百倍。」
「那你怎么会觉得她身上有江善庭的影子?」
「因为……她笑的样子。」
「什么样子?」曾诗诗不解。
「你记得我给你看过善庭的照片吧?善庭笑起来,脸颊会有两个很甜的小酒窝。」
「嗯,你说过那很可爱。」
「她也有。」
「那又怎样?这世上有酒窝的人那么多。」
「但她们笑起来的时候,不会眉毛眼睛都弯了,不会习惯性地去咬拇指,这辈子,我只看过善庭那样笑,还有……她。」
狄在风咬了咬牙,忆起江雨欢在沉继宗面前展露的笑为,他的心便莫名地刺痛,他只能掇着酒,让酒精麻痹自己。
「她笑的样子像极了善庭,她也爱喝沛绿雅,加一片柠檬,还有,她将面包撕成碎片喂猫的样子,她抚摸猫咪的动作,她跟善庭一样喜欢穿浴衣散步……」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曾诗诗尖锐地打断他。「这有什么?很多女人都喝沛绿雅,都喜欢猫,泡过汤后当然穿浴衣散步……好吧,就算她笑的时候跟江善庭一样幼稚的会咬拇指,那也不代表什么,她不是江善庭!」
他胸口一震,蓦地么头。「我没说她是。」
「你是没说。」曾诗诗撇撇嘴。「可你听听你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你根本把她当成是江善庭的替身了!」
狄在风错愕。「我把她……当善庭的替身?」
「难道不是吗?」曾诗诗冷哼。
狄在风茫然。
这就是原因吗?因为他把江雨欢当成善庭的替身,才会对她如此牵挂在怀,念念不忘?
他不是在她身上「看到」善庭的影子,而是在她身上「找」善庭的影子……
「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江善庭吧?」曾诗诗语锋如刃,直指他心口。
他不觉捏紧酒杯。
看出他的迟疑,曾诗诗更不悦了,有些烦躁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揉扁于烟灰缸。
「都两年了!在风,就算你把自己当罪人,惩罚自己两年也就够了!你到底还想浪费多少时间在无意义的懊悔上?你还有大好人生啊!」
「别说了。」他皱眉制止她。
她却不肯住口。「我知道你后悔,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江善庭,可是在风,爱情这种事是你情我愿的,她爱上你,不是你的错。」
「可我不爱她……」
「你虽然不爱她,对她也是很好啊!你也说了,只要你娶她为妻,一定会信守婚姻誓言,照顾她一辈子,这样还不够吗?」
他抿唇不语。
「其实有多少爱情中间不夹杂着一点利益成分?没错!你是因为她是富家千金才看上她,比起她本人,你更爱她拥有的丰厚家产,那又怎样?就像有些男人爱清秀佳人,有些爱性感辣妹,他们看上的还不是女人的外貌?而你只是选择更爱她的家世,有错吗?她的家世本来就是她吸引人的条件之一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曾诗诗皱眉,愈说愈气闷。「法,你骨子里明明就是个坏男人,为什么就是江善庭这关偏偏过不去?只因为她出车祸死了?」
「……」
「不是你害死她的,在风,我说过几百次了,那只是意外,你没办法控制的,谁也救不了她!」
是啊,谁也救不了她。
从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了她红么薄命的下场,反正跟他这样一个没有心的男人结婚不会有幸福,不如干脆地死去更好。
说不定,这算是上天赐予她的慈悲?
起码到死之前,她都以为他是真心爱着她的……
狄在风阴郁地寻思,凛着脸,又为自己斟了杯威士忌,连冰块也不加,直接就口喝。
辛辣的酒精灼喉,也灼烧他的心,只可惜,焚不了他的理智,他依然清清醒醒,清醒得忍不住厌恶自己。
看来他不该约诗诗出来喝酒的,他疼痛的内心得不到任何抚慰,只令他更认清自己的荒唐可笑。
「我先回去了。」他倏地起身,掏出皮夹,丢下几张千元大钞。
「狄在风!」曾诗诗在他身后气愤地呼唤。
他没有回头。
深夜,烟雨蒙蒙。
江雨欢掀起窗帘,凭立窗前,望着窗外。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爱上了看雨、听雨,每当天空忧伤地哭泣的时候,她的心仿佛也跟着拧痛。
所以,她为自己起了这个新名字,雨欢。
新名字,新形象,她不再是过去那个热情善良的女孩,她学会冷硬,在面对许多人事物的时候。
她是江雨欢。
雨渐渐地下大了,雨滴激烈地敲打着窗扉,偶尔,天际会划过一道闪光,伴随着春雷鸣响。
就像她的人生,原本万里无云,一片晴朗,却忽然刮起暴风雨,从此翻天覆地。
她烧伤了脸,大腿内侧至今仍有丑陋的疤痕,无数个夜晚,她因剧烈的疼痛与麻痒失眠,恨不能果断地自尽。
而最痛的,还不是她烫伤的肌肤,是她破碎的心。
她就是这么紧咬着牙关,一步步走来,将满腔怨恨化为最坚毅的动力,直到复健成功。
然后,她换了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报复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心理准备,可她料想不到,这一切会这为难。
明明都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明明他也为她动摇,可为何回到台湾后,两人之间的牵系又断了?
如他那般高傲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能甘愿服输吗?十日赌约失败,难道他没有一丝丝懊恼?
又或者,是她对他的魅力不够?
一念及此,江雨欢不免有些焦躁,她用力咬唇。
夜空倏忽又劈下一道锐亮的闪光,她吓一跳,却也因此瞥见对面街灯下伫立着一个孤单的人影。
那身形看来很熟悉,似乎是……
江雨欢震了震,心弦蓦地扣紧。
狄在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他记得自己走出酒馆时还是醉茫茫的,招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在台北市区内兜圈子,待他回神时,自己已站在傍沱大雨中,站在这盏街灯旁,站在一栋住宅大厦对面。
立占在她家楼下。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连续数日,他开车偷偷尾随她下班,好奇她住在什么样的小区,是单身或跟父母同住?
他发现她很喜欢猫,回家前,总会先到附近一座小公园,陪儿只流浪猫玩耍,喂食它们。
她会在公园流连至少半小时,拍拍每只猫咪的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每当远远看着她笑着抚弄猫咪的时候,他胸口都仿佛被雷电击中,狂跳不止。
像极了,怎能那么像?像得令他不知所措。
太不可思议了……
狄在风仰起头,豆大的雨滴宛如流星,一颗颗击坠于他脸庞,他疼痛着,却没有逃避,近乎自虐地享受这椎心刺骨的痛楚。
他一定是疯了,否则不会在如此风雨凄迷的夜晚,还来到一个他不该来的地方。
蓦地,一道凉风吹来,他感觉到一股惊然冷意,有某种奇特的预感。
他低头,望向前方,一把鲜艳的红伞首先映入他眼瞳,接着,是伞下一道纤瘦的倩影。
把伞的女子朝他走来,步履飘忽若魂。
「你怎么会来?」她用那低哑的嗓音问他。
他怔愣。
「为什么站在这边淋雨?」
是啊,为什么?
他苦涩地扯扯唇,乍然见到她,他没有欢欣,只有说不出的惭愧。「吓到你了吗?我走了。」
说着,他将双手插进裤袋,落寞地转身。
「上楼吧!」她扬嗓唤住他。
「嘎?」他愕然回首。
她定定地凝视他,眼潭幽深,教人难以参透。「你全身湿成这样,喝点热的再走。」
他没想到她竟会邀请自己进屋,还主动把浴室出借给他,要他换下湿透的衣服、冲个澡,换上她为他准备的浴袍。
那浴袍平常显然是她穿的,对他来说太窄太短,勉强穿上,交叉的衣襟根本遮不住他厚实的胸膛,下摆也只到他膝盖处。
通常他并不会在乎自己的居家穿着,他知道自己怎么穿都帅,再随便再散漫,女人都买单,但不知怎地,在她面前,他却很为这一身局促感到不自在。
当他走出浴室,而她毫不避讳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正在接受班导师的服装仪容检查。
然后,她似是满意地轻轻领首,而他竟不知不觉吐了口长气。
第7章(2)
「坐下吧!」她指了指餐桌。
他乖乖去坐下,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烈的辣香,他嗅着,胃袋忽地咕噜作响,他这才想起今天没吃晚餐,只在酒馆吃了点下酒小菜。
不一会儿,她端出一个小砂锅,搁在餐桌垫上。
他愣愣地瞪着那只砂锅,锅里,沸滚着泡菜汤,还加了银芽、豆腐、猪肉等材料。
「我家里没什么吃的,电饭锅里剩一碗饭,所以就弄了汤泡饭。」她解释。
韩式汤泡饭。
狄在风咬着牙,不敢么眸望向面前的女人,这是他最爱吃的,他从以前就喜欢将白饭搅入泡菜汤里,拌着吃,善庭还曾叨念过他这么做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两年前,善庭在他家最后留给他的,也正巧就是一锅韩式汤泡饭。
「吃啊!你肚子不饿吗?」她轻声催促。
他动也不动,热汤冒出的白烟蒸迷了他的眼,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过了许久,他才稍稍克制住翻腾的情绪,拾起汤匙。
他一口一口漫慢地吃着。白饭吸收了汤汁,又软又辣,味道有些呛,但对他而言,恰到好处,他就爱这种刺激的辛辣。
江雨欢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杯洋甘菊茶,静静地嚷着。
她不说话,他也不吭声,默默将一整锅汤泡饭扫得干干净净,接过她递来的餐巾纸拭嘴。
「很好吃,谢谢你的招待。」他难得对女人这么礼貌客气。
她似乎有些讶异地挑眉,跟着点头,起身接过砂锅,走向厨房流理台。
「我来洗吧!」他连忙表示。
「不用了,你是客人,请坐。」
她语气清冷,对他讲话的态度完全不像面对自己的上司,儿乎是对他下令,可他一点也不以为怜,温顺地服从。
她清洗着餐具,而他像个偷窥狂,倚在门边,贪恋她的一举一动,眸光胶着地勒住她窈窕的背影。
她真的好瘦,他怀疑她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是否每回吃多了,她就会冲进洗手间催吐?
他查过数据,有厌食症倾向的病患大部分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他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结,让她如此虐待自己?
她嫌自己不够美吗?所以才拚了命地节食?但她已经够漂亮了,多少女人只要有她一半的美貌就心满意足了,她又何必苛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