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乌黑云层挟风带雨,由云贵高原迅速移向“坝子”,转眼间风云变色,漫天覆地落下了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滴以千军万马之姿,由黑色苍穹中疯狂落下,天地万物在片刻之间,似被一片蒙蒙雾色披覆,陷入一片无止尽的幽茫当中。
“哥哥,涤儿想睡……”
“别睡,涤儿别睡……哥哥只剩下你……涤儿别睡……”
在幽阒的雨幕当中,一道颓然的背影,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小身躯,颤声低哄着。
寒冷、恐惧、无助、痛苦、悲伤在心中反复搅动,迫得他温热的泪滴一颗颗由眼眶中滑下,揉在雨中,落在小姑娘苍白的小脸上。
“哥哥,不要哭……要勇敢……哦……”紧蹙着小眉头,小姑娘用力地挤出了一句话。
唉!她好担心哥哥的。
虽然哥哥大她好多、好多岁,还被爹爹送到“步武堂”练武,但哥哥还是比她爱哭。
什么男儿当自强、男子汉大丈夫、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哥哥都不放在眼里。
她好担心……
厉炎垂下眸,看着她眼上小墨扇般的长睫渐渐合上,盖住了她黑溜溜的眸,男子猛地一凛。“涤儿……涤儿……”
他握着妹妹小小的手,将所有的憎恨锁在紧握的拳里。
当厉炎得知消息由“步武堂”赶回家时,一家上下百余口,及今年刚满八岁的妹妹,全被苗家狠毒的蝎蛊所害。
不敢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于是,厉炎带着妹妹赶往努拉苗寨求解蛊,但没用……
“……哥哥……虫虫咬我……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像是叹息,虚软得几乎要被雨声给盖过。
一阵痉挛,小姑娘的黑眸陡地睁大,眼底没有泪水,幽怨与痛苦留在苍白的小脸上,与拽在手中带着笑容的布娃娃形成强烈的对比。
“别睡,涤儿别睡……哥哥只剩下你……涤儿别睡……”
厉炎看着妹妹,感觉到湿意不断由他挺直的鼻梁滑下,是泪水或雨水,他已分不清。
“哥哥……别哭……涤儿把布娃娃……送哥……哥……”话无力凑全,她在心爱的哥哥怀里断了气,结束在人间短短八年的岁月。
小姑娘手中仍握住的布娃娃,被雨水及厉炎脸上满是伤痕的血水染得一片污秽。
就在这一刻,暴雨瞬间倾泄,让人几乎无法辨识方向,也让厉炎劲瘦的身形,融入黑夜当中。
小姑娘躺在他的怀里,结束了痛苦,而他伏在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哀号。
“涤儿!涤儿……”
厉炎扑倒在泥泞当中,以双手掘土,发狂似的唤着妹妹的名字。
下雨了,他可不想让可怜的妹妹再淋雨。
他赤手掘入饱含水气的泥中,十指因为挖掘而迸出鲜血,他也浑然不觉。
就在此刻,狂风瞬间大作,袭卷天地,墨黑天际划下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闪电。
突地脚步声欺近,有人开口问:“你没事吧?”
厉炎抬起头,牵动被瘀青、伤痕覆盖的伤颜,痛得龇牙咧嘴。
雨夜中,他那双承载着绝望、痛苦,揉着野兽气息的鹰眸,在映入穿着苗家姑娘装扮的女子身影时,倏地炽燃。
虽然长辈们总说他因为个性软懦成不了大器,但他在武林地位极高的“步武堂”习武,上至大师傅、下至师兄弟,都识他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他进“步武堂”才几年光景,武功已凌越大师兄。
他相信……他有能力可以复仇!
“我要杀了你,杀光整个努拉苗寨的人,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思及此噬心的痛让厉炎的气力变得蛮横异常,他扑向前掐住女子的脖子,将所有的怨恨加诸在其中。
穿着苗家姑娘装扮的女子诧异地看着厉炎的反应,一张雪颜瞬间惨白。
那瞬间,暂歇在苗家姑娘发中的银蝶,一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倏地振翅疾速扑向男子。
银蝶速度极快,螫咬了厉炎后,转眼又飞回歇落在苗家姑娘的发间。
未几,厉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颀长的身躯不受控地将滚落悬崖的瞬间,他伸手想抓住涤儿的布娃娃。
在那电光火石间,布娃娃卡在石头缝旁,厉炎抓住布娃娃的衣摆,却无法抵挡往下坠的力量。
思绪恍惚之际,他只知掌中握着布娃娃衣摆的一片布,隐约知晓,自己应该是遭受到苗家姑娘守护虫的攻击。
守护虫身上带着什么毒他不知道,只知道,就这么解脱了也好……可惜的是,涤儿布娃娃无法陪他一起下黄泉……
第一章
清晨,雨初歇,清风掠过杉木的香味,给人一种舒畅的感觉。
在“跳月祭”中,努拉苗寨充斥在木鼓与银铃交织的乐音当中,芦笙乐音与歌唱的声音不停歇地落入耳底,热络的气氛回荡了一整夜。
在“努拉苗寨”里,“跳月祭”是苗寨的青年男女重要的节日。
循着苗族的古老传说,苗寨的青年男女会在“跳月”当中,相互寻找心上人,倾吐心里的爱慕之情。
只可惜,她没能找到自己心里的情郎。
苗千月的唇瓣扬起淡淡的嘲弄,冷凝淡雅的脸庞让人看不出半点思绪。
也罢!谁教苗家在努拉苗寨里属巫医一族,除了掌控了整个努拉苗寨的施、解蛊药源外,苗爷爷更是蝎蛊毒针的研制者。
或许是如此,人人对身为苗家长女,拥有最强养蛊能力的她,是又敬又爱又怕,又有哪个男子敢将这样的姑娘娶回家呢?
苗千月捧着竹筛子,将晒在吊脚木屋后被雨淋湿的药草集中在一块。
“真是可惜呐……”这些药草只差最后一个曝晒步骤,就可以研磨成药粉,看来今日得再采些草药,补足这一回的损失。
苗千月细心盘量着,突地,当她瞧见妹妹的身影由眼前掠过时,她出声唤了唤:“千容,这么早,你要上哪去?”
苗千容冷冷瞥了她一眼后,不予理会地继续往前走。 “千容……”妹妹压根不理她,苗千月的话滞在唇边,心里尽是不解。
一年前妹妹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苗寨,再回来,已是这模样。
这段期间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遇到了什么事?
苗千月看着她一脸阴郁,以冷漠与疏离拒绝亲人的关心,心里有说不出的沉滞。
她轻叹了口气,没再让心思盘旋在上头,瞧了瞧云淡风清的天气,她背起了竹篓准备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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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拉苗寨位在“坝子”当中,因此地势起伏明显,所以气候的相差甚距。
在这茫茫苍林里,采药多年的苗千月已经十分能适应这沁冷的气候。
突地,她的视线被落在林径上的布娃娃给吸引。
布娃娃虽然有点脏,穿着汉族姑娘的衣裙被撕裂了一角,但脸上挂着甜甜笑容的模样,看起来还是十分讨喜。
再者,布娃娃衣上的刺绣细腻,针法多样化,其针黹功力不输苗寨姑娘的手艺。
她想,或许是村寨里的小姑娘弄丢的,说不准正为了找这娃娃,同娘亲哭闹呢!
苗千月想着,不假思索地便把布娃娃放进药篓子里,继续往山上走。
上了山,雾气茫茫的苍林中氤氲云雾缭绕,蕴育了诸多奇特的药草,原本就懂医的苗千月更藉此,把采集来的药草加入蛊种之上,因此研造出无数蛊毒及解药。
收回映入眼底一潭碧水与群峰的视线,苗千月修长的身影往崖边大石攀去。
大石的石缝里,长着一年只结一回的雪颜果,极其珍贵,若能顺利摘到,也算意外收获。
只是,当苗千月条理分明的思绪由脑中掠过的同时,她的脚步却霍地顿住——蔓草丛生的大石旁,躺着不明物体。
是山中的野兽?又或者……
她无法分辨,却又不敢冒然趋向前察看。
“涤……”
苗千月的思绪尚未转回,沉浊的呜咽让她瞬间回过神,这下她可以确定,眼前掩在蔓草间的不明物体是——人。
“你还好吗?能说话吗?”苗千月欺上前去,发现这人命大得很,他的身体有泰半悬在崖外,只要再半尺,男子便会跌进万丈深渊之中。
虽然不知道男子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稍打量了他的衣着装扮,当下便可以确定,男子绝不是苗人。
而方才发出的低吟,应该只是他无意识发出的声音。
苗千月不假思索地低下身握住他的手,第一步便是要将他拉离那危险的处境。
“我要拉了哦!你可要好生配合着!”虽然知道伤重昏迷的男子不可能给予她任何回应,苗千月还是忍不住出声叮咛。
话一落,当自己软嫩的小手合握住男子的单掌时,她白皙的脸庞不由得染上红晕。
虽说苗女个个豪放乐观,但她却保守得像汉家姑娘。
好友雪蝶儿就笑她不配当个敢爱敢恨的苗家姑娘呢!
苗千月深吸了口气,努力甩掉心中的杂念。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厌其烦自顾自地又说了一回:“我真的要拉了哦!你可要好生配合着!”
这一回,她可是使出了全身的气力,拚命拉着他,冀望他高大的身躯可以稍微挪移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苗千月已经累得瘫坐在地上,表情有些懊恼地拚命喘着气。
天老爷!这可是她头一回做善事。
在这野林,她压根儿找不到人帮忙,面对这样一个伤重昏迷的男子,她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不成真要弃他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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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一轮明月映着点点星光,呈现一股静谧的气息。
苗千月曲着腿,柔白的小脸抵在膝上,看着男子被火光映照勾勒出的面容,思绪百转千回。
费了好大的劲,她终于把男子整个人拖至林地。
天色渐暗,而她再也没气力为他找个舒适的地方替他诊疗身上的伤。
就着野地,让他安稳平躺后,苗千月马上为他检查及简单处理身上的伤口,这时苗千月才发现,他的颈上有个被银蝶螫咬的痕迹。
而由伤口的状况看来,银蝶身上的蛊毒显然已沁入他的血液当中。
苗千月蹙起眉,思绪有些犹豫了,到底这男子与雪蝶儿有什么瓜葛,为何银蝶会攻击他?
再者,他伤痕累累,全身伤得惨不忍睹,紧握的拳中似乎握着什么,只见一角染布微微露出掌心之外,她想那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她对他充满了疑惑却不得其解,更猜测不出男子与雪蝶儿之间的纠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他,她无法见死不救!
忽地,冷得沁人骨髓的夜风袭来,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苗千月打量了下四周的环境,她决定拣些柴火,顺便找找四处是否有可利用的药草。
于是在弥漫薄雾的月色林间,她拣了枯枝,并在密林当中发现了“春苗如翠,秋实似火”的神草。
苗千月心中忽地一惊,叹了声……看来这下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祖先们把这种神草称为“山漆”,它有活血化瘀、疏经通络及消肿止痛的功效。
除了他身上的银蝶毒,“山漆”对他目前的伤势很有帮助。
苗千月随手摘了些“山漆”回到他身边,迅速起了个火堆,接着就将药草捣烂,再将药草敷在他身上的伤处。
果然,一敷上药草,他身上的伤口些微的出血立刻停止,而他原本紧蹙的眉心也稍缓,想来疼痛也跟着减轻了些。
苗千月顺手又加了些枯枝,看着枯枝在火堆之中剧烈燃烧,她咬着带在身上的糯米粑粑果腹,思绪却是管不住地落在男子身上。
按理说来,努拉苗寨并非位在重要关道之上,除了祭典外,显少会有陌生人出现在此。
他的出现让人实在无法不疑惑呐!
“涤……”
当男子发出浑噩模糊的低吟时,苗千月陡地一怔,以为他就要醒来,原本靠近他、接近火堆的身子有些惊慌地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
“别死、别死……涤……”
苗千月瞅着他看了好久,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唇随着梦境呓语着,浓若黑墨的剑眉堆蹙在眉心,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唯一的感觉是,男子定是遭遇了什么悲痛,否则看来年轻的脸庞,不会连在昏迷瞧来也如此忧郁。
心里的好奇无人可解,她水眸一敛突然感到有些累。
或许待他醒了,她可以探探他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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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原本炽热的火堆少了人在一旁添加柴火,渐失的热气加深了夜里的寒意。
倏地,厉炎炯黑的双眸蓦地一亮,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苗千月则因为感觉到暖意渐散,正想起身加火的同时,却发现了重伤的男子正瞪大着眼看着她。
“谁……”他蹙起眉,思绪有些涣散地低唤出声。
苗千月虽模模糊糊睡着,但并未熟睡,耳底一落入他的声音,她立刻直觉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口渴吗?想喝水吗?”
厉炎神情深邃难测地瞅着眼前的姑娘,有些迷惑、有些恍惚,不知眼前出尘清雅的姑娘是真是幻?
“是你救了我?”他微掀唇,逸出的嗓音沉然低嘎。
她微颔首,语调清新如风,说话的态度与医者无异:“你身上的骨折及伤口并不严重,休养个大半个月应该就可以痊愈……麻烦的是——”
“谁要你多管闲事?”
话猛地被打断,苗千月被他眸底突然燃起两簇挑衅的眸光给撼住。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涣散的黑瞳陡地一凛,厉炎翻坐起身,汗湿的俊颜尽是痛苦的表情,口中发出几近凄厉的嘶吼。
被银蝶螫咬的那一瞬间,他痛苦地好似深陷地狱,却也几近放弃地松了口气。
只要他死了……他便可以不用面对厉家在一夜间被灭门的事实。
只要他死了……他不必像在茫然黑暗中摸索的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失去了方向。
偏偏,眼前这该死的女人救了他!
思及此,厉炎内心的煎熬因为剧痛而扭曲着。
他圆瞠着眸,气息粗重紊乱地摧毁周边的一切。
渐渐失去温度的火堆被他的长腿扫得火光零星四散,失去火光的野林,呈现无尽的幽阒与凄冷。
“你别这样,你身上的伤还没……”见他发狂的模样,苗千月的心蓦地一悸,深怕他会让自己受更多的伤。
“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被仇恨、剧变重创的厉炎已丧失了理智,他不复往日的温吞、怯懦,反而粗鲁地推开苗千月,拒绝她的关心。
苗千月被他推倒在地,眉心淡颦,柔白的雪腕与手心因此被仍有余温的碳堆烫伤。
“你……是努拉苗寨的人……”
当厉炎阴郁的眸映入苗家姑娘惯做的衣着打扮,他疯狂的思绪在瞬间起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