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时?”
“是。”
“他有何事?”
“我没见他,只知他很生气,大约和皇上封少爷为御史有关吧!”
生气是必然,他不是科举出身,破格拔擢让许多人不服气,尤其是肃亲王,若非昨日堂上,一篇慷慨激昂的说论,让百官服了他的才气,恐怕背后的耳语早压垮他的靖远侯府。
早说了,不想为官的,官场是世上最最龌龊污秽的地方,官场待久,不免心胸狭隘。
“下次他再来,你也别出面接待。”
当然不,面对那么令人憎恨的男子,她控制不了自己。品福楼的事儿,着实数她担心好一阵子,往后,她不教人有机会寻少爷不是。
“少爷……”
“怎样?”
“你真的要出任御史?”她记得,少爷说过,官儿越做越大,人的心眼儿会变得越来越小。
“是。”
“为什么?”
“皇命不可违。”再不久,她将知道另一件不可违的皇命。
叹气,他环起颖儿的肩。
“这……没办法的,对吧?”
“颖儿?”甩开烦闷,张起笑颜,他问颖儿。
“是。”
“我们来练练轻功好不?”
“好。”
说着,他纵身飞上屋顶,颖儿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飞身上跃,不久,两道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追逐,轻轻地,银铃笑声传出。
今夜,月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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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儿靠坐在树下,微风徐徐,几朵红花让风吹乱了裙摆,枝头小鸟啁啾不已,多么吵杂的夏季。
少爷又进宫了,皇帝肯定很欣赏他们家少爷,二不五时召他进宫,害得颖儿孤伶伶,只能拿来诗谱,学着旁人倾诉相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相思真磨人,男子不归,女子便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心心念念会面日,这苦,透心。
幸而,少爷与她不会各自天涯。生别离,同他们无缘无分。
她读不少诗,一句句“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么多辛酸词,让颖儿把情爱归于苦楚,既是情苦、爱恸,怎千古万年,代代有人专心追求?
她不懂,也不想懂,最好,所有男女都像她和少爷般,不苦不闷,无泪无愁。
放下诗集,从腰袋里拿出一物,越看越觉好笑,她想,她真的不适合当女子,花三天绣出的荷包,看起来不伦不类。
前日,她随少爷到米店,少爷和掌柜先生谈事时,心血来潮,她走到对面绣庄,看着温婉贤静的绣娘们,低着头,一针一线绣出双对鸳鸯,那水磨功夫,比她练武还要难上千倍。
但在老板的鼓吹下,她还是选了块秋香色锦缎和几色丝线,试着替少爷做个荷包。
颖儿皱眉,眼前这东西哪里像荷包?上面绣的字缝缝补补,勉强看得出是个渊字,可歪七扭八,不成笔法,更别说那只翠鸟了,说是团乱七八糟的绿线都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送出去,未免难堪。
低头,抿唇笑开,想起什么似地,她走到相思树下,捡起满地豆荚,剥开,一颗颗鲜红色的心形豆子跳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豆子时,惊艳,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将果实刻成心。那是母株的爱心,她要她的孩子们散居各地,成长茁壮。
后来,颖儿见婢女在树下捡拾收集,她们叫它相思豆,要把它们送给心仪男子,听她们说起这事儿,脸红扑扑地,开心快意。
和诗里的相思不同,她们的相田心带着浓郁甜蜜。
学着婢女,颖儿把相思豆装进荷包里,反正荷包是送不出去了。
一进侯府,宇渊就四处找寻颖儿,探月楼没有、锦绣阁没有、清风楼也没有,他走遍侯府,终于在花园寻到她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进袋子。
在做什么呢?他放轻脚步走近,只见颖儿正把相思豆装入锦袋中。她也学起婢女们,做些女孩家的玩意儿?
“你在忙啥?”他出声,她惊得将荷包捏在掌问、藏到背后,那东西,见不了人。摇头,她但笑不语。
“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他抓起她没握东西的手,将青色瓷瓶放到她手中。
“这是……”
“你猜。”
颖儿打开瓶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静静嗅闻,那是……不会吧?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抬眉瞅着少爷,满目疑问。
“是什么?”他追着她问。
“冷香玉露丸?”这要采集十五种鲜花和数十种中药材,七蒸七曝制成,这药除了数十种是件简单的事。
冷香玉露丸对女子而言是最佳圣品,每年,后宫受宠的嫔妃能得上两丸,便要焚香沐浴,大谢皇恩。
“你很厉害。”他知道她猜得到。
今日他同皇上谈及凤凰蝎,便连同颖儿为他试菜中毒的旧事说了,皇上听过大为感动,赐下冷香玉露丸给颖儿,还说他日一定要带她进宫面圣。
“这药,皇宫内苑才拿得到。”
一般寻常人家的地窖,保存不了十五种鲜花,更别说昂贵药材,来自长白山的珍口叩已属难得,更别说从北方运来的金穗草。
“是,皇上知道你为我中毒,特赐药,你每日服食一丸,连服十曰,十日后,宫中御医会到府中为你诊疗。”他说得兴高彩烈,颖儿的身子是他最担心的事。
看来皇上对少爷,真心偏爱,否则,怎会爱屋及乌?只是,这样好吗?她很难不杞人忧天。
“要按时服药,知否?”
“是。”她再三忖度,皇上的厚爱,别无所求?
“颖儿,你不开心?”
“没有。”颖儿忙着否认,但愿,只是多疑。
“我替你带回礼物,你是不是也该还赠礼物?这叫礼尚往来。”换了口吻,他凑近她,低柔道。
“我没有礼物……”
“谁说,你手上握着的是什么?”说着,他伸手夺开,拿走她上不了台面的荷包,倏地,绋红炸翻她双颊。
眼光闪过,他动容。这是她第一次做的女红吧?不发一语,宇渊把荷包收进腰间。
“少爷,那个……”她支吾其词。还能比此刻更难堪?
“我喜欢,送给我好吗?”嘴巴问人“好吗”,动作却霸气得不听人说,言行不一呵!
“下次好不?我再做个好些的。”下次她会找枪手,才不把丑东西拿来惹人取笑。
“不,就要这个。”
“可是……”
她还想抢,他制了她的双手,将它们环在自己身后,这是拥抱……糟,坏事,她这脸红,恐怕别想消褪了。
“陪我去杜康楼,我饿。”
不容她推却,宇渊拉起她往外走。
说不上为什么,她丑到不行的荷包撞到他的心,她红红的双颊红了他的眼,不该在颖儿身上出现的女子羞怯出现,让他的心,雀跃不已。
握住她,他心跳加速。
她的手不柔软、不细致,掌心因长期练剑磨出厚茧,她不似一般女子,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她身上找不到花粉香,只有淡淡的草药香,说她迷人,未免牵强。
或许她容貌过人,但她欠缺温柔、欠缺女人味,这样的女生很难勾引男子吧!可一个荷包,撞翻了他所有认定。
“少爷。”颖儿连喊了好几声,才喊回他的意识。
“怎么?”
“我们不是要到杜康楼?”
杜康楼很有意思,所有菜名全是从诗词上节选下来。
少爷说,杜康楼的掌柜是个落拓秀才,当初留下他,是希望引他发挥长才,到善学堂指导学子,谁知,他对客栈营生更有兴趣,现在他已能独当一面,把杜康楼经营的有声有色。梁师傅没说错,知人善任是少爷经营成功最重要的要件。
“没错,我们要到杜康楼。”
“那……大门在那里。”颖儿指了指相反方向,宇渊听见,忍不住发笑。
第五章
是不是她听错啊?怎地封完二品官,又要赐婚?
她知,皇上欣赏他们家少爷;知皇上爱屋及乌,赐她药丸,怎么这欣赏呵,无限扩张,连公主都要下嫁?
人人都知少爷好,那些媒婆像蜜蜂似地黏人,少爷全躲过了,这赐婚能不能顺利躲过?
恐怕不能。不都说君无戏言、不都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况且,赐婚是天底下男子求之不得的大事,或者少爷,也想要国色天香的公主?
不不不,少爷也同她一般,吓傻了吧!他一定翻遍脑袋,企图找出好说词推却这桩婚事,一如当年,将军为将军夫人做的一样。那才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本色呀!
是的,人人都说少爷像极将军,婚姻大事怎能皇上说了算数?少爷一定会极力争取。
“颖儿。”
少爷的叫声,将她游离的魂魄唤回,回首望望左右,满屋子跪接圣旨的人全站了起来,只剩下她还匍匐地面。
宇渊伸手扶她,颖儿缓缓起身。
可,少爷气定神闲,没有她想像中的惊讶慌乱,再往后看看梁师傅、司徒先生和宫里来的、一堆黑鸦鸦的人头,眼光逐一扫过,所有人都在笑,恭喜声此起彼落,少爷二点头答谢。
所以,少爷……是愿意的……
念头窜入脑间,寒意从脚匠往上飞奔,颖儿大大的眼眶瞬地蓄满泪水,
她懂了,什么叫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何会算前言,总轻负;她了解此恨怎会不关风与月……那些诗啊词啊,一句句跃上心间,催动她的酸楚。
不,或者是她听糊了,圣旨没提到赐婚,只说了封少爷当御史,那么,少爷当然要“欣然接受”!
想法起,她定到宇渊身边,夺了圣旨打开。这举动不合宜,但顾不得了,她得弄清楚,赐婚是真是假。
她没听到旁人倒抽气的声音,只专心一意读着圣旨。
下一刻,她被宇渊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瞠目,她发愣了,油亮的眼珠子沉沉地锁住少爷。他竟点她穴道?!
“抱歉。”他凑近她耳边说。她也有话说,可被点了穴,声音出不了口,唇张张合合,她想说:“别娶公主,拜托。”
她知道他看见了,但他不作反应,只把她放在太师椅里,拿回圣旨,旋身,回到属于他的热闹荣耀里。
笨!她竟以为少爷会为她,推却赐婚。
她想笑,却扯不了嘴角。
不过是个丫头啊!不过少爷待她好,怎就乱了身分?
梁师傅看出她的僭越了吧?难怪一席话暗地提醒,提醒她,身分有别。
病后,少爷对她多了几分心疼,她便越过界线,一路的理所当然,忘记多年来,她活着,只为维护得少爷周全,认真算计,她不过是名死士,何来的恃宠而骄?
是她的错,她早该看出少爷何等优秀,公主为他倾心有何不对?
“驸马,这位可是纪颖姑娘?”太监审视她,果然美得惊人,分毫不逊于玉宁公主。
在宫里,这位颖儿姑娘名号大得很,一口气得到皇上赏赐十丸冷香玉露,这等福气连皇后都没呢!
“请公公切勿怪罪,颖儿中毒后病体未愈,方才举动,让公公受惊了。”梁师傅拱手道歉,替颖儿说项。
“这样啊,不过,把病人留在侯府里,万一冲撞了公主,可就不太好了。”
“是,往后我们会好生照看,绝不发生让公公担心的事。”
哈,她病体未愈,教人受惊?意思是……她是疯子?也对啊,疯子不该留在侯府里,冲撞公主何等大罪,她怎能承受?
“驸马爷可知,上月赐婚消息传出,后宫喜气洋洋,大伙儿全为玉宁公主的大婚忙着。”太监扶着宇渊的手,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位未来的驸马爷。
上月赐婚……少爷早早知晓。颖儿心更冷了。原来是为了伟大的公主,少爷方肯违背原则,入朝为官。她怎能蠢到以为少爷会抗拒?这可是会一只圣令下,抄家灭族的再次,颖儿自我嘲笑。
“驸马爷,打明日起,宫里会派来十六名宫娥和四位嬷嬷,打理新房摆设、餐点用膳,她们都是玉宁公主用惯的人,还请驸马爷体谅。”
嫁公主嘛,可不同于一般,驸马爷毕竟不是皇族,这宫中诸多礼仪,总得有人数、有人管。况且,玉宁公主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多少皇亲贵族想指这门婚,都得不到呢!
“多谢公公费心。”
“驸马爷能了解就太好了,王于府里的仆役下人,自有专任的嬷嬷来调教,还望驸马爷见谅。”
“是。”他无心同人周旋,只想奔到颖儿身边,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很好,奴家就回宫覆命了。”
“公公慢走。”几声谦让后,太监离开靖远侯府。
太监一走,宇渊就抱起颖儿,飞奔回房。
关上门,他解开颖儿穴道。
这里是他们的寝居,那年,后院一房一厅,颖儿无处可睡,只得和宇渊同房;而今,大大的侯府里,多少楼阁庭园,怎么住也住不满,可她还是一张软榻,睡在少爷身边。他们同寝同食,他们交情非比寻常,他们合该终生相系……
错!就是这些要不得的想法,让她忘记自己是谁。凄然一笑。这回,她记得了,她是奴、他是主。
颖儿低眉,赐婚彻底打垮她,难怪“能不能、就这样”他不回应。那是对的,换了她,也不回应奴仆的痴心妄想。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轻叹,宇渊问:“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
看?看了做什么?再筑梦,做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不了,那一颗颗红透的相思豆,只是午后游戏;那些谈心的夜,不过是无聊言语;他的关心纯属多余,他们之间,相隔天地距离。
罢了,她的心错、情错,所有的错误认定皆归她,从此,她晓事。
“颖儿不敢。”她语气清淡,压抑情绪。
“那么,抬头,看我。”他双手压在椅把上,将她锁在身体和椅子中间。
握了握拳头,她不倔、不傲,服从命令。
拾眸,视线定在他脸上,空洞的双瞳里不见激荡。
心情已然收拾好了,她再不会做出不合宜举动,不大胆、不误以为自己特殊。
“你在生气皇上赐婚,还是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宇渊靠她很近,近得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那气暖暖的,却再暖不了她的心。
“颖儿不敢。”她在两人中间筑墙,用高高高高的石墙,告知自己,墙里墙外,世界不一样。 .
“你是希望我拒绝皇上?”他不喜欢她的冷淡,不喜欢她面无表情,更不喜欢明明视线落在他身上,心思却飘向远方。勾住她的下巴,他要迫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