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在宫中多年,虽没有太多赏赐,我却也存下一点银子,之前相中一块地,已着人买下,出宫后我想先盖间小屋子安顿下来,再想想其他营生,也许经营一片果园,也许耕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想过嫁人?”
“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一个,谁肯娶?若是在贵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当别论,偏似我这般,哪有势力可依靠,与其找个男人来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过得顺当了,再领养个孩子替自己送终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话,早知道敏容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豁达。
“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会不会遗憾?”
“也没什么不好,公主觉得不好吗?”
“没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敏容,再过两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时我去投靠你,好吗?”
“公主,你在说什么,离开冷宫后皇上定会对你有所安排,你是个贵人,怎么能同奴婢相提并论。”
“你这话说得不真心。”
李萱莞尔,不带半分恼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处境,若非敏容当年的分析,李萱怎么能够看清看透,进而痛哭一场、勉励自己放下?“公主……”敏容有些微尴尬。
“别喊公主,这两个字听着刺耳。
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个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个‘无心之过’便贬我入冷宫。”
何况,她不信皇上心底没谱,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叹口气,握住敏容的手,郑重而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是个弃妃,就算旁人不计较,也不会有任何‘贵人’愿意迎娶一个从冷宫出来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颁一道赐婚圣旨,再把一个不甘不愿的男人压到我面前……“三年前,我或许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强压牛头入水,牛不会乖乖把水喝进肚子,只会被活活淹死。
我没那么残忍,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别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达、我也不比你差,对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过过竹篱茅舍、养鸡养鸭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双手拚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脚踏实地。”
“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一辈子都似无根浮萍,任水流决定方向吧。
你别担心,我有一手技艺,便是绣花裁衣维持不了生计,还可以摆摊子卖字画,再不成,我从我娘那里学会做不少吃食,总不至于让咱们两人饿肚子。
我想,两股绳拧在一起,总比单条绳子来得强韧,怎样?愿意收留我吗?”
“你是真心的,没有说笑成分?”
敏容始终没办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认自己是金枝玉叶,可未来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你以为我随口说说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弃,我就等着你来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脚?”
敏容说道:“我买的那块地在梅花村,从南城门出去后往东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你进了村子往北走,再问问人,应该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两人多了共同的话题,她们谈未来的谋生法子、谈出路、谈桑田农事,那些事务都是她们不熟悉的,但三个臭皮匠都能胜过一个诸葛亮呢,何况是两个心灵慧敏的姑娘。
慈禧宫里一片肃穆,宫女太监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声大气。
周敬镛、周旭镛跪在皇后床边,平静的眼中泛着水光。
他们明白母后的心伤,只是……周敬镛垂了眼睑,低声道:“母后,别怨父皇,他有他的为难。”
皇后苦苦一笑,可不是吗,当皇帝的有多少为难呵……当年边关蛮族大举入侵,皇帝要重用淑妃娘家兄弟,便厚宠淑妃、抬高淑妃的地位,后来,淑妃有了身孕,本是两家皆大欢喜的事,谁知道胎象不稳,怕是生产不顺。
经太医把脉,确定怀中的胎儿是个女娃儿,淑妃便买通太医设下连环计,以为可以一举除去她与德妃这两根眼中钉,却没料到让李萱坏了计划。
不过,淑妃最后还是得利,主持后宫多年,宫里上下全是她的心腹,顺利解决掉惠妃与贤妃,而她们这两个幽禁在慈禧宫的老女人也无力再与她为敌,眼下她正受皇帝恩宠,身边又有三皇子可以依恃,她的人生早就圆满了。
可她还是不甘心与后位绝缘,不甘心坐不上女人心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于是她又收买慈禧宫的太监,在她的饭食中下毒、嫁祸德妃。
幸而德妃机警发现得早,救回她一命,可那之后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时时卧病在床。
她知道两个孩子满怀怒恨,可他们的势力尚无法与王家匹敌,为着大局,他们只能咬紧牙关忍下,旭镛一步步蚕食鲸吞下王倎辅手中的兵权,敬镛一点点接收王益的朝堂势力,过去三年,兄弟俩走得万分惊险,虽然想尽办法不显山露水,但朝堂事牵连甚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王益有所警觉。
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时时警觉、刻刻谨慎,不敢有分毫松懈。
思及此,皇后微叹,身为母后,她无法帮助儿子,只能安分地待在慈禧宫,卸下淑妃的防备。
是的,她明白皇上的为难,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平。
当初若不是皇上太信任王家,把兵权全给了王家,哪会面临如此困境?若不是他一味放纵宠溺,王家怎敢对她的儿子处处欺凌?淑妃又怎敢对她事事进逼?更何况,她认为夫妻是彼此一生最重要的人,必须敬着护着,旁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她不会用夫君交换一场富贵,而夫君也不能为了利益而出卖妻子。
可是他为了安抚王家人,明知雪芝草是桩冤案却依旧……算了,他没错,错的是自己,是她忘记自己嫁的男人不仅仅是夫君,还是天下人的皇帝。
那年,旭镛收到雪雁送出去的信笺,及时在证人被灭口之前抓回他们一一问审、录下口供,把证据呈到皇上面前。
所以皇上早知她们被冤枉,早知萱儿是代她们受过,但三十万大军在王倎辅手中,皇上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证据改变不了时局,他只能让敬镛、旭镛好好规劝她为大局着想。
那时,她的心便凉透了。
虽早知道皇上是有国无家,有臣无子,事事要以国家为主、朝堂为重的男子,可当自己与朝廷被放到同一个天平上,却彻底输了时,她才晓得,那个伤心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似的痛苦。
“母后无用,不能帮衬你们兄弟,让你们只能靠自己。”
“儿子已经长大,本就该独立自强,哪能事事靠母后张罗。”
周敬镛望着母后枯槁的脸庞,心痛难当。
他与弟弟是母后一手带大,亲自启蒙的,母后花在他们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们从小就与母后亲近,心疼母后、不舍母后,却也明白父皇的为难。
他们明白母后很难谅解,但父皇努力试着弥补了,他暗地帮助他们慢慢地收回兵权,他不动声色地削减王家势力,他为着过去的错误做出偿还,只要再给父皇一点时间,母后就可以风风光光的重新执掌后宫大权。
可惜……母后已经等不到那日来临。
周敬镛心头一酸。
“你们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别让任何东西坏了兄弟情谊,要知道再大的荣华富贵、权力名禄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实实的手足之情。”
“儿子明白。”
周敬镛、周旭镛齐声应下。
“见你们这般,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这一走,她无依无恃又会沦到淑妃手里,你们帮我求求皇上,让她在宫里修行也好,别让她掺和这滩浑水,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是。”
“儿子会办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挂心的就是萱儿那个丫头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宫,你们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过、代朝廷受过,可她日后放出来怕也没什么好前程。”
“母后……”周旭镛急急开口,想说些什么似的,却让周敬镛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镛瞥一眼行列在侧的宫人们,一抹冷厉的寒意划进眼底。
“我明白,你绝不做那负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这辈子你只会有馨昀一个妻子。
罢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你们想办法把她从冷宫挪出来,多照顾几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们姓周的,现在定是阖家团圆、平安快乐地生活着,偏生遇上咱们这样的主子,就当是今世负欠,该还的,下辈子再说吧。”
周敬镛、周旭镛心底涌起罪恶,母后没说错,他们今天的荣华,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们对李萱做的却是恩将仇报。
彷佛间,周旭镛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琅琅背诵着诗经,摇头晃脑的像个小老头儿似的。
彷佛间,他看见她那双晶亮灿烂的眸子闪动着智慧,说出来的笑话教人喷笑。
彷佛间,看见她仰起头,明明想哭却又不敢哭,还挺胸假装勇敢,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倘若现在再问她为周家做这么多,会后悔吗?不晓得她会怎样回答……这天夜里,周旭镛徘徊于冷宫外,想像里头的女子,她对他,是否满怀怨恨?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1)
天未透亮,十数名太监、宫女捧着圣旨与孝服进入冷宫。
小纹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随意用冷水抹把脸、绾了头发,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几步便看见太监们站在李萱门外。
一行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几个嫔妃走出自己的房间,围在李萱屋子外头,向里面张望。
小纹凑上去,看见那么多人,满腹疑惑。
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曾在冷宫里发生的呀。
她扯了扯夹在人群中的敏容,低声问:“姊姊,是怎么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吗?”
“皇后娘娘驾崩,要怀玉公主至灵前尽孝。”
敏容望着笔直站在门口的太监,心想,提早离开冷宫,是皇后娘娘给公主的最后恩惠吧。
“公主不会回来了,是吗?”
小纹低声问。
敏容点头,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出房门,惨白的脸色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宫岁月磨练出她的沉稳气息,一双本就清亮的眼睛更加澄澈、充满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细腻,彷佛是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子,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岁月磨去了她的骄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像飞瀑似的,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发瀑,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只是过度沉静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
看见敏容,李萱停下脚步,朝着她略略点头,干净的双眸里透出坚定,敏容猜想,她是让自己别忘记两人的约定。
李萱没等到敏容做出反应便低下头,随着宫人移往皇后的慈禧宫。
跨出冷宫那刻,她胸口一阵翻腾,李萱回首,望一眼这住过三年的地方。
冷宫不大,几步便能走到尽头,狭隘的空间困着一群没有明日的女子,不过一扇门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苍凉的破败景象不见,充斥在冷宫里的沉重哀伤淡去……她缓缓吐气,手指头微微颤抖。
她没想过自己能提早离开冷宫,更没想过出宫的理由竟是皇后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后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脑中盘旋,像是谁把手伸进她心窝似的,一阵狠戾地揉搓、挤压拧扭,令她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呢?她以为她们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为她们已从后宫的脏水中脱身,以为她们都是不重视荣利之人,可以安然度过荒凉岁月……李萱轻咬下唇,干净的双瞳泛出浓浓的心痛,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抿得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啊,她不是该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吗?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路漫漫迢迢、永无尽头,那些过往的曾经随着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度明亮鲜活。
在宫里几次偶遇时,她瞧见周旭镛的冷漠;通往慈禧宫的道上,她与周月屏大动干戈;御花园里,她看见五皇子萧瑟的背影……片片段段的画面飞快自心中掠过,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层层的关卡,她蒙着头就这样闯过,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彷佛尚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慈禧宫到了,李萱抬头,看见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后娘娘端庄秀丽的容颜,想她的慈蔼、想她的亲切,想她的温婉,如今……再不得见……一阵酸意袭击双眼,她仰起头强忍住泪水,她知道皇后娘娘期待看见她的笑颜。
宫里宫外,嫔妃、皇子皇女跪满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尽心尽力,像在集体合演一场大悲剧似的。
这么大的阵仗,是皇上下的令吗?以一国之母的名义发丧,而非以犯错臣妃的名头,只不过,娘娘在天上看见这些会因此而快意?李萱从中间走道穿入,缓行进屋,一路上不时有人偷望她,她虽目不斜视,却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视、有冷讽、也有嫉妒。
但她不会因此退缩,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骄傲的小凤凰,而不是被冷宫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头抬得高高的,她将头发顺在耳后,不介意将脸上的伤疤示人。
李萱深吸气,所谓的凤凰便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评。
皇后的寿棺停在大厅正前方,案上燃着香烛,鲜花散放着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后最爱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须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摘下,那时花瓣微开,香气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脚边跪着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镛、周旭镛,后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顺序跪着。
李萱向周旭镛投去一眼,他如她记忆中的丰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散发出勾魂魅力。
岁月很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它磨砺了他也砥砺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坚定地看向德妃与淑妃,没有半分畏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