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烈脸庞半转,眼光便对上瑞儿,她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羞涩。“瑞儿是吗?谢谢你。”
其实这句道谢有些轻率,在他的想法中,瑞儿或许是发现落难的他的人,但春大人才是真正妙手回春,拯救了他一命的人,孰重孰轻,一想即知。
只是阿烈此时此刻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想即知的想法,却在未来发现到是个严重的错误。
“话说回来,年轻就是本钱,要不然按照你那身刀砍的、鞭打的,外加泡过冷水的伤势兼风寒,哪有可能美美的睡场大觉后就恢复大半?”春大夫说这些话时,眼睛有意无意的瞄向一旁的瑞儿,后者也莫名心虚的低下脑袋。“如果要我猜想,阿烈,你该不会是被人刑求,遭人追杀,才会弄得全身伤痕累累?”
“呵,春大夫要我怎么回答才好?”阿烈目光闪烁,却不肯正面回答。其实春大夫的猜臆一针见血,但他不想吐实……至少不是现下向这对师徒吐实,即使他们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样。
“怎么回答才好啊……”春大夫自是看出阿烈有意回避这话题,挑了挑白眉,还没想到怎么回应,便听到阿烈的小腹突然一阵咕噜作响,面露尴尬神色。
“师父,看,阿烈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瑞儿开口,无形间解除了另一场尴尬局面。“他得赶快用膳了。”
春大夫神情一缓,“罢了,小子,起来吃点东西,有什么话,等吃饱了再说。”
“谢谢春大夫。”阿烈从善如流,摇头谢绝瑞儿的伸手扶持。上回他人晕沉沉的,接受她的帮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现下他清醒无比,自是不必他人相助了。
他装作没看见她有点失望的神情,迳自吃力的翻身下床,半拖半走的来到饭桌旁。
白粥、山蔬,以及一大盘切片整齐的水果,清淡简单得可以的膳食亦反应出这对师徒简朴无华的家居生活。
待他吃得七、八分饱,喝光春大夫要他饮用的药草茶后,思绪亦整理得条理分明,明白要如何向这对师徒道出自己的遭遇,只需要稍稍更改一下──
“我叫阿烈,我父亲在京城里称得上是有钱有权的人士,未料日前因急病骤逝。当时我正在异地求学,听见恶耗便欲快马返家奔丧,但在中途遇见来路不明的人马大追杀,将我砍杀得伤痕累累,拚着最后一口气甩掉他们后,却又不慎坠入河水中,冲流至此,勉强自行上岸,倒在树下,最后幸好获得两位搭救,这才保住一命。”道出来龙去脉之余,阿烈不忘慎重的表达谢意,“春大夫,你的救命之恩,我将永生难忘,他日必当重酬。”
“重酬?说得你像要赏赐金银珠宝。”春大夫神情稍霁,态度上也没那么为难人了。
“春大夫要多少金银珠宝?我一定会如数赠予。”阿烈认真的说。
“救人是大夫的天职,我也只是做好我分内的工作罢了。”春大夫摆摆手,表示结束这个话题。“你这个落难的人就先好好的疗养伤口,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一切都等你复原之后再说。”
阿烈的到来,最感兴奋的人莫过于瑞儿了。
要知道,在这之前,就只有她和春大夫住在这片小小林子边,山在另一边,而距离最近的小镇在山脚边。她成天所听所闻的不是什么人声喧哗,而是鸟鸣风拂声,若师父留下她离家去小镇采买,她两三天没个能说话的对象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可是现下不同啦!她简单到近乎无聊的生活周遭多了个人,是个可以跟自己聊天说话的人,她怎么能不好好的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说话机会?
“阿烈,我的名字叫做瑞儿。”一等他的伤势将养得更好,能下床行动自如了,瑞儿马上对他大开话匣子。
“嗯。”她说得兴高采烈,他却应得简短冷淡。
“你可知道师父为什么为我取名为瑞儿吗?”
“不知道。”他依旧冷淡。
“他说这名字很吉祥,盼我日子天天过得平平安安、幸幸福福。不过你知道吗?其实师父本来不是要为我取名为瑞儿。”
“不知道。”
“师父原本想给我取简单一些的名字,比方说平儿、安儿、幸儿、福儿,可是他把心中所想的名字全都默念过一遍后,发现瑞儿这名字最好听、好念,而且很容易让人有瑞气千条、金光闪闪、富贵无边的感觉,所以我就叫做瑞儿啦!”她慷慨激昂的陈述着自己被命名的经过。
“喔!”她还真能说,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命名经过,也能这样大书特书的。
“就是这样。”瑞儿似乎也不在乎他的应话过于简短,只要他有在听,她就开心了。
天色湛蓝,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特有的气息,香香暖暖的,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原来你们在这里。”自菜园里转了圈回来,春大夫没在屋里发现两只小的的踪影,四下找了找,果然就在屋后的空地找到人。
“师父。”瑞儿几下轻快的蹦跳,小兔儿似的来到春大夫的面前。“我刚刚才在跟阿烈说明你为什么要将我取名为瑞儿……”
“好,我明白了,你不必再往下说。”春大夫机灵的阻止她想继续往下说的兴头。真要让她往下说,那可就是长江滚滚,滔滔不绝了。“瑞儿,你先进屋里,替师父烧壶热水。”
“要泡茶吗?”
“要熬药汤。”春大夫朝阿烈打量了一番。“我瞧阿烈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痊愈。”
“真的?”瑞儿的双眼陡地一亮,“你真能彻底治好阿烈吗?那太好了!阿烈,待你完全复原后,我再带你到林子的另一端去采菇。春菇可是很肥美的,煮汤烧烤都很好吃喔!”
“瑞儿,你未免太多话了。”见她居然还敢不满的皱鼻张嘴欲反驳,春大夫老脸一沉,“快去烧水。”
“唔……师父干嘛那么凶?”瑞儿嘟嘴,却也不敢再拖拖拉拉,总算离去。
待她一离开,阿烈从容的转身,毫不意外的对上春大夫若有所思的打量目光。
“春大夫,你有话与我说是吗?”不然何必如此突兀的支开瑞儿?
“是的。”春大夫承认,“我想私底下问你问题,你也必须诚实回答我才行。”
“好的。”阿烈一整俊容,也跟着严肃起来。
“你也知道的,日前我去了趟小镇。”春大夫徐徐开口,“我们这里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地方,日子过得无风也无浪,几年来所闹过最大的事情不过是王二麻子家闹分家产,老大和老二互殴成伤,除此以外,从没发生过什么令人侧目的大事,直到……”
“直到现下?”阿烈心下立刻了然,已经猜到春大夫想说些什么。
“是啊!直到现下。”春大夫颔首,“小镇里张贴起告示,也有人马在明查暗访,说是要打听一名约莫十五岁,高大修长的少年的下落,而且声称那人是即将继位的镇威王爷……是在说你吗?阿烈。”
春大夫问得突兀,阿烈却是双目炯炯,应得一点也不含糊,“是的,那就是我。我──本王爷是未来将承袭镇威王爷封号的金鸿烈。”
见他应得爽快,春大夫反倒迟疑了,“你真的是小王爷?那么……”他很快的忆起对方先前所陈述的故事,表情又是一变,“是了!是了!日前官方邸报的确公布了老王爷的死讯,而且也附带提及小王爷行踪下落不明的讯息,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不只是真的,金鸿烈在心中忖道,而且他高度怀疑,老王爷因不明急病骤逝,以及他自己意外中了不明人马埋伏,落得身受重伤的下场,怕是有着可疑的阴谋在运作。
只是,是什么样的阴谋?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他将整件事仔细的想过一遍又一遍,但推断出的结果只是让自己心头沉重,几乎不愿去面对事情的真相……
他不觉怆然,神情凝重。
春大夫看了有点不忍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师父,水要烧好了。”什么都不知情的瑞儿蹦蹦跳跳的再度现身,适时冲淡春大夫与金鸿烈之间的沉滞气氛。“你快去帮阿烈熬药汤。”
“是罗!那你替师父准备好熬汤的药材没?”春大夫表情一整,信口就念出十多种药材名称。“等你把这些药材都准备好后,再来告诉师父。”
“呜哇,要准备这么多种药材?”瑞儿先是睁大眼,接着很同情的看向金鸿烈。“阿烈,你该糟了,这一定是一帖苦得要命的大补药。”
金鸿烈登时哭笑不得,却又因为她稚声稚气的警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的困难。
是的。他嘴角微扬,聆听眼前的师徒又开始拌嘴的交谈声,心绪立刻沉淀宁定,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在全身蔓延开来。
好舒服,这种满足感,真的好舒服……
他静静的待在原处,静静的看着师徒俩总算拌嘴拌出个结论──
春大夫神气的挥挥手,瑞儿的嫩颊鼓得圆圆的,小嘴也嘟得高高的,不情不愿,却仍乖乖的按照她师父的话,又转身回到屋里做事。
他原本只是往上微扬的嘴角,此刻绽开浅笑。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里,直到许多年后,印象仍鲜明无比。
也因为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让金鸿烈瞬间领悟了一件事。
“春大夫,其实你特地告知有人在寻找本王爷的下落一事,是希望本王爷能自行告辞离去吧?”
“没错。”春大夫直来直往的回答,“我救你一命,可不是要为我及瑞儿带来困扰和破坏平静生活的。或许我话说得不中听,但你若能尽快离开,前往小镇与那些正在寻找你的下落的人会合的话,我才能真正松口气。”
金鸿烈颔首,“我现下就离开。至于谢礼,日后我必派人送上黄金白银千两做为酬谢……”
“那也不必了。”春大夫一口回绝。“医你伤口的药草没花到什么钱,满山野生野长,到处都有。更何况依你当时那么严重的伤势来看,你能康复是老天爷赏赐的奇迹,可不是我的功劳。”
金鸿烈一怔,只好改口,“那么日后我会再度前来登门致谢,春大夫若有什么请求的话……”
“你也不必再来了。”春大夫再度打断他的话。“因为不日我便会带瑞儿搬离此地,你来也不过扑了个空。”
这回金鸿烈怔愣更久了些,“春大夫可是在避本王爷?本王爷还以为你有几分欣赏本王爷呢!”难道是他自作多情?
“我是欣赏你这小子没错,相貌堂堂,眉宇间透露英气,日后必定会是个好王爷。”春大夫点了下头,“只是我及瑞儿,和你并非同一挂的人。你若真想报答,我们这场交情到此便结束,他日相遇不相识吧!”
第2章(1)
他日相遇不相识。
他日相遇……
深邃的黑眸暗藏着百般迂回且激动的情绪,凝视着窗下的市井光景。
一如往常,小老百姓日出而作,街道两旁尽是摆摊做生意的小贩,喧哗声四起,行人时而驻足在其中一摊前挑选货物,时而与小贩讨价还价,形成热闹非凡的景致。
众声喧哗间,有个简简单单的摊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那摊子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席地而坐,面前摆了几只小小篓子,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药草。
那小姑娘显然不是个好老板,小脑袋瓜一直怯生生的低垂着,像是在数地面爬过几只蚂蚁,好不容易有人好奇的停下脚步想同她买东西,可是交谈个两句,却又什么都不买的匆匆离去。
小姑娘温吞的抬起小脸,嫩容上流露出茫然。
他有如遭到天打雷劈。
是她!是那个七年前与春大夫一起救自己一命的小小少女瑞儿……她是叫做这个名字没错吧?一定是瑞儿没错。
尽管金鸿烈努力收敛着激动的情绪,但些微的动容神情仍让同桌对座的友人瞧出了端倪。
“怎么了吗?王爷。”一身淡青衣冠,斯文俊美的公子好奇的随着金鸿烈的目光,从酒楼二楼的窗口往下睇望。“王爷可是在瞧那个可爱粉嫩的小姑娘?”原来他喜欢这款的。
“你倒好兴致,调侃本王爷。”金鸿烈迅速回头坐正,决意要将方才目睹的一幕忘到天边去。
不是他绝情,是春大夫当年把话就讲得很明白,希望能和自己划清界线,桥路不相归,自此再无关系。
七年前,他还不相信春大夫会做得如此绝情,但是当他日后派人前往那座山里寻访那片林子、那栋小屋时,却已了无人烟,显然已有一段日子没人居住。
他这才明白春大夫是认真的,本来有想过要派人查访这对师徒的下落,但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罢了,既然春大夫都以行动将意念表达得这么清楚,他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就这样,七年岁月转眼流逝,他倒始料未及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瑞儿。
既然瑞儿都在这里,那么春大夫呢?
金鸿烈实在按捺不住,脸庞明明是面向桌子对面的美公子,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的瞄向窗外。
“搞什么?”低斥声忽然响起。
美公子惊诧的眨眼,金鸿烈已经离开座位,疾奔下楼。
今天的生意很不好。
这么说也不太对,瑞儿悄悄的叹口气,在心中自行修正,应该说她的生意一直都不好,从来没有起色过。
奇也怪哉,为什么她看别的小贩卖肉卖菜、卖布卖鞋,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可是她卖药草却卖得那么困难又沮丧?
而且这一小篓、一小篓的药草可都弥足珍贵,都是她亲自鉴定、亲手采摘的上好药草,怎么没人肯买呢?
不,这么说也不对,不是没人肯买,而是……
“小姑娘,你这菜怎么卖?”一名中年妇人驻足在她的摊子前,好奇的弯腰俯视那一只只小小的党子。
这不是菜啦!瑞儿默默反驳,却只敢小小声的回应,“一把五十两银。”
“什么?”中年妇人瞠大双眼,“小姑娘,你在说笑吧?”
瑞儿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一把五十两银。”
中年妇人马上站直身子,摇摇头,边离去边咕嚷,“一把菜叶卖五十两银?又不是黄金打造的……”
这不是菜啦!瑞儿再次在心中反驳,是药草,药草、药草、药草啦!
她沮丧又沉默的模样,教她右手边卖馒头的大娘不得不同情她,“小姑娘,我瞧你一连摆了三天的摊子,怎么都只有你一个人来顾摊子?你家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