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喜悦的口气,可她的表情太悲伤,刺痛了何嗣弈的眼。他心一紧,忽然有股冲动想给她一个真实的答案,问题是,这又能代表什么?
他有些迷惑了。
“方小姐……”
下一秒,一股欲呕的感觉让方韵禾捂住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
何嗣弈觉察到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下意识伸手探上她额头,方韵禾吓一跳,瞪大眼,猛然起身,偏偏人还坐在椅子上——
“小心!”
“砰!”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好响,何嗣弈健臂及时捞住她,松了口气。“你没事——方小姐?”
“放、放开我……”
“方小姐?”她额上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娇弱的身躯直发颤,好似被什么给吓着了,但很明显不是刚才的“意外”。她这副模样太过异常,何嗣弈眸底泛现担忧。“你怎么了?”
“我……我来洗碗。”她撇开头,退后一步,可身体的颤抖仍止不住。她抱住冒出疙瘩的手臂,极力催眠自己:冷静下来,拜托冷静下来……
何嗣弈皱眉。白痴都看得出她状况不对。“那不重要——”
“不要过来!”这一吼,方韵禾几乎用上所有力气。“拜托……”
那四个字很大声,震得何嗣弈几乎要以为自己耳鸣了。
但接下来的乞求却又是那般无力……他瞅着她,明白她眼中浮现的恐惧不是假的,所以,他没再靠近。他只是不懂,刚才两个人还同桌吃饭,现在她却露出极端排斥的态度……他喉头一紧,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况且她这样反常并非第一次,先前两次他没问原因,毕竟那是个人私事,他并不打算涉入太多,可这一次……他很在意。
“是什么原因?”
他的语气平稳,并非强迫,却给人一种非回答不可的感觉。方韵禾抱着肩膀,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用“被吓到”敷衍过去的状况……算了,说出来吧,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不可能的,喜欢了又能怎样?假设坦白一切可以让这个男人从此与她保持距离,也不错……
“我有接触恐惧症。”说出口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容易,她口气好轻,轻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怕,我只怕……男人。”男人之中又分成小孩和老人,原则上,她怕的是近似“那个人”,会给自己造成伤害的存在……
“如果只是面对面、说说话没关系,可是……一碰到就不行了。”
她垂下眼,扯了扯唇,脑中浮现小时候不堪的回忆——那个人总是能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折磨她……每一次被打的痛楚都像是热铁烙肤,鲜明清晰得恍如昨日,不需回想便能占领她的意识。
所以,她逃了。
逃到这儿来,换了工作、电话、地址等所有能够联系她的一切,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怕,每一次看到手机有不明来电便吓得不敢接听,只是门铃响起,都会震得她浑身一颤,行李只拆开不得不用的那些,因为她得做好准备,随时逃跑……
“我真的很怕……”
她没有哭,只是苍白着脸,抖颤着细弱的肩膀。
何嗣弈静默地瞅着她,明显感受到她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悲伤。一个女人会变得如此害怕男人,其中的原因只有几个,但不论是哪一个都教人不愉快……何嗣弈只是想像,都觉得像有人掐住了自己,难以呼吸。
气氛忽地变得窒息,他退后一步,方韵禾垂首,没抬眼,却感觉到他的远离。
果然,他一定也觉得她很麻烦吧?
过去不论喜欢上谁,都是这样的。她不敢让男人碰触,自然不可能牵手、拥抱、亲吻,再进一步更是想都别想。曾经有个人温柔地说他愿意等她,她相信了,但问题是谁能有那么好的耐性,可以等她一个月、两个月……一年,甚至也许是一辈子?
“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吧?”对于对方的质问,方韵禾从不打算辩解。毕竟她无法、也没有权利绊着任何人。
这样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喜欢谁的……
“抱歉,勉强你了。”
“……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说……我不该要你说出来的。”
有时候,光是说出口便是一种伤害。何嗣弈感觉得出来,眼前的她正承受着那种痛……
“对不起。”
他的致歉真心真意,没有任何敷衍。他神情未变,可内心震荡。这个小女生究竟背负了多大的苦痛?
方韵禾一脸迷惑地抬起头。他注视她的方式出乎意料地平静且有力,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用正直的目光清洗她身上的痛楚,接纳一切。
她再也无从抵御,一股酸涩骤然涌上,终于变成了泪,淌落下来。
“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这个男人,太温柔了。
他过分的体贴使她全身上下都感觉痛,心口拧成一团,泪水再也止不住。“明明就不是你的错……”
何嗣弈没有说话。
他只是稳稳站在那,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他想帮她。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自然浮现,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生以来第一次,无能为力的感觉兜住他,他甚至吐不出一句可以让她好过的安慰,也无法靠近她,给她力量。
有时候,对真正伤痛的人而言,言语是不被需要的。
因为言语无法疗伤止痛,有时甚至令人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悲哀。所以,何嗣弈只能站在那儿,很温柔很温柔地凝视着她,代替自己无法给予的拥抱。
即便是这样,她便有了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第4章(1)
接触恐惧症,英文学名是Aphenphosmphobia,症状是害怕他人有意无意地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方韵禾的情况则是包含了一点男性嫌恶症,可她并非讨厌男人,只是无法承受与他们有过近的接触……
何嗣奔沉默地看着电脑萤幕,长指键入另一个名词:创伤症候群。
搜寻结果很快出来,他选择了,其中一个页面上写着: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主要是指一个人因外在某些事物而产生强而有力的主观反应,再经验出创伤事件,严重者则会对事物失去兴趣、与人产生疏离感,情绪麻木、警觉性增加、惊吓反应强烈……
他一样一样看过,想起她种种害怕的模样,以及偶尔流露出来的厌世,眉头不自觉锁得越来越紧,因为上述那些症状她都有。
“咦?你还不下班啊?”晚上七点半,溜上楼小憩一会儿的薛问樊看到素来准时的何嗣弈仍坐在位子上,不禁啧啧称奇。“你不会在看A片吧——这什么?创伤症候群?”
何嗣弈受不了地瞥他一眼,关掉浏览器准备离开,可脑中萦绕的却满是方韵禾的事。他叹了口气,不否认自己就是放不下她——那个与他弟弟同龄,却独自住在那种完全没生活感可言的屋子里,吃着便利商店的便当,不会照顾自己,荒凉得令人见了不忍的女人。
看见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薛问樊猜想大概与他刚查询的东西有关,于是说道:“这么说来,我好友的女朋友似乎也曾有过这种情形。”
他这句话马上抓住何嗣弈的注意。“是怎样的情形?”
“跟上面写的一样啊,对人不信任,害怕与人碰触,碰到一点点都不行喔!亏我朋友有那个耐性。”换成是他,光想到牵手就要等一年,接吻上床更是下辈子的事,唉,只怕再多的热情都要灰飞烟灭了啦。“他们磨了很久,那女的才慢慢接受他。”
“用什么方法?”
“嗄?”
“我是问……你朋友用什么方法才让他女友接受?”
“呃……”薛问樊不自觉后退一步。兄弟啊,你知不知道你脸上表情很恐怖?“就……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啊,但我朋友有先去打听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毕竟这种事叫当事人自己说,太残忍了。”
说得没错。
“难得从你口中听到人话。”拍拍同事的肩,何嗣弈少见地认同他的意见。那天只是要她承认自己害怕男人接触的事,她就像用尽了所有力气,若还要她讲出来……光是想像,他都觉得不忍了。
假如可以,他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忆起来。
他不顾薛问樊在后头的抗议,自名片夹内翻出一张名片。当初,她曾以一种暗示的口吻表示,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call她……
也许,现在就是那个时机。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www.yqxs.com ☆☆☆
酒吧内。
打扮入时、长相妍丽的方齐菡一出现便掳获不少男性爱慕的眼光,可她甩都不甩,笔直走向吧台,很快便找着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
她拍拍对方肩膀。“不好意思,等很久了?”
“不会。”他起身,礼貌地替她拉开座椅,等了快三十分钟,神色却没有任何不耐。
嗯,确实是一个好男人。方齐菡大方入座,尽管帮堂妹搬家时和上次都稍微打过照面,可现在终于抓到机会能仔细打量,方齐菡不禁在内心赞叹,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很好看。
好不好看并非重点,长相不错的男人方齐菡早看到不想看,重点是他身上那种如山石一般静默安稳的特质,完全不同于时下男人的毛躁,只是这样坐着,方齐菡便有种受到保护的感觉,好似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害怕……唉,堂妹,看来你这次的眼光真的不错喔。
“找我出来,是为了韵禾的事?”
何嗣弈并不意外她会猜到,索性单刀直入。“我想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哇,好直接,连个开场白都没有。方齐菡迎视男人,在他炯黑眸底看见了坚定。她菱唇一勾。“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对我有好感呢……唉,我好失落喔。”
嗯?何嗣弈一愣,是这样吗?“抱歉。”
两个字明白昭告他完全没那心思,方齐菡喝水的动作一顿,沉默了好几秒,终于忍不住爆笑出来。“噗哈哈哈哈——你当真喽?我、我只是在开玩笑……”她止住笑,正色地咳了声。“好了,我不闹了。”
看得出这个男人感兴趣的只有关于小堂妹的事,方齐菡一阵欣慰,她歇口气,接过酒保端来的酒,忽地敛容。“现在容我直接一点问:你是韵禾什么人?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
褪去刚才那副娇态,方齐菡眼神变得凌厉,这个男人想知道的是她堂妹最私密也最痛的事,一般来说,她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这个人……也是让韵禾心动的人。
“假若你只是好奇,我想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眼前的女人完全不让他回避,可她问得也对,他是方韵禾什么人?为什么现在他会坐在这里向另一个人探问她的隐私?他不是一向最不喜欢私自踏入对方的领域?
但事实是,他仍坐在这里,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想帮她。”吐口气,这是他的答案。
“喔?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不能放着她一个人不管。”他摇摇头,毫不犹豫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父母呢?知不知道她的情况?她这样……多久了?”
“嗯,有好一段时间了。”方齐菡晃了晃手中酒杯。他说他不知道,但给她的感觉并非是回避。该不该告诉他呢?当初给他自己的电话,就是揣想或许有一天他会来问韵禾的事,而如今他真的来了,是不是代表他对韵禾……也有一点点动心?
方齐菡反覆思量着,但在迎上何嗣弈坚定目光的瞬间,她叹了口气。
“OK,接下来的话,你就当作我喝醉了,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吧……”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www.yqxs.com ☆☆☆
“星期一是三明治,星期二是御饭团,啦啦啦、啦啦啦,肉松鲔鱼照烧鸡肉小龙虾,要选哪一个?”
嘴上哼着奇怪的歌,方韵禾站在便利商店的冷藏柜前选着今天的晚餐。
但无论怎样瞧就是提不起胃口,连平日看到在架上都会大喊“Lucky”的炸虾饭团也一样。想不到才一餐而已,她的嘴就被养刁了……
可是那个马铃薯炖肉香香甜甜的还有水果香,高丽菜多汁鲜美、爽脆可口,虾仁韭菜烘蛋滑嫩得入口即化……喔,停停停,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还是解决肚子里的馋虫要紧。
“谢谢惠顾。”在店员制式而不带感情的招呼中,方韵禾提着塑胶袋走出商店,就在这时看见了马路另一头的身影。不知怎地,那抹身影好熟悉……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眸在街灯下亮起,看见了她。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言凝视,气氛忽地变得有些奇怪。夏夜闷热,她热出了汗,感觉四周温度骤然上升了好几度。
怎会……这么巧?而且,他看她的方式……
方韵禾说不分明他那样的目光代表什么,只觉得心口扑通跳着,紧张莫名。
何嗣弈烁亮的眼定定注视她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她手中的提袋,形状坚毅的眉不认同地拧起,他走了过来。
方韵禾脸上仿佛冒出热气,像做错事被逮着的孩子,下意识将便利商店的袋子往身后藏,但已来不及。
“又吃这个?”他语调好平好静,听不出情绪起伏。
可她仍旧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赞同,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好不容易张嘴,说出的话却好像在撒娇。“没、没办法啊,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吃什么……”唉,她的意思不是希望他煮给她吃,她真的没那个意思,她发誓。
何嗣弈没接话,两人站在夜灯下奇妙地对峙,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肩膀,是那么瘦弱娇小,忽然,方齐菡不久前的话语在他脑中响起:“她就连夏天都会穿那种热死人的衣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身上有疤。”
记得那时他听她这样说,很震撼。“是谁造成的?”
“她爸。那个人酗酒又好赌,一没钱就会打我婶婶出气。韵禾总会抢先挡在自己妈妈面前,最后就是两人一起挨打。”她叹了口气。“后来婶婶终于受不了离家出走,韵禾就变成了她爸唯一的出气筒……长久下来,任谁都承受不住。”
方齐菡至今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堂妹时的情景。
他们两家住得远,加上叔叔又是那个德行,可说是几乎没往来,直到那天她父亲接到社会局通知,了解状况后去将韵禾接回来。那时的韵禾已上初中,可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极了小学生。她站在那儿,浑身是伤,却面无表情,连哭都不懂得哭……
“她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十几年,我们也给她找过医生,可没办法,只要那个男人仍活着的一天,她就忘不了……这次她搬到你隔壁,也是因为她爸又开始变本加厉。”